杨阿姨是小区里的邻居,也是我们请过的一位钟点工。这种情况并不常见。
照理来说,一般在深圳买得起房,大概率是不愿意做阿姨;还在同小区做,儿女面子上怎么挂得住。
但杨阿姨似乎从未有过这样的顾虑,她那人高马大的儿子也没有反对过,这一点是我们后来才知道的。
刚刚搬进小区,人面生疏,想找个人帮忙清理装修垃圾都难。摩羯睿智地找到小区清洁工来帮忙,这就是杨阿姨了。她六十来岁,头发花白,走起路来弓着背拖着腿,感觉很费力。后来经我观察,靠下苦力过生活的,走路大约都是一个样子,这就导致有时我在小区里凭着步态常把其他人误认为杨阿姨。
杨阿姨做事认真,要价也不高。第一次上门,知道我们还没搬过来,便把自己的笤帚簸箕留下来给我们用,一下掳获了我们初来乍到惶惑不安的心,于是以后但凡有需要,我们都只管找她。
起初,我们对她充满感激。事情的“起初”,往往是这个样子。只是有了“起初”,便有“后来”,况味都变了。但回想起来,还是觉得有“起初”甚好,那么我们便先来说这个“起初”。
起初,我们对她充满感激。
她做事是真的认真。当我们决定把家里钥匙教给她时,她时常给我们莫大惊喜。比如,下班回来,发现阳台玻璃门上上一届业主留下的顽固胶痕被清理得一干二净。那东西我试着清理过,太费时间,最后我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与它相安无事就好。杨阿姨不知花了多少时间,把四面玻璃擦得晶莹剔透。再比如,阳台地板上装修留下得水泥渍已被我们默认为新家的一部分,结果哩,她用小铲子一点一点把水泥刮掉,然后用水把地板清洗得干干净净。我们又为之惊叹了不知多久。再再比如,过年回来,突然发现厨房变了样。原来她趁我们不在家,自己临近除夕跑来,站在大理石台面上,扒着防护栏,把四块玻璃上的油点点擦得无影无踪。
如果说做家务的本质是肯花时间,那擦厨房的玻璃窗就需要勇气了。作为家里的女主人,我是既不肯在这些琐碎的事上多花一点点时间,也不敢想象站在窗户边上心惊肉跳的感觉。我只能长叹一口气:多亏有杨阿姨!
杨阿姨不仅做事认真,而且极其有操守。后一点是我们后来用了若干阿姨都不曾发现的品质。无论她搞卫生到多晚,无论我们怎样坚持,她从没有喝过我家一口水,没吃过一碗饭。这个坚持是好久之后我们才总结出来的。但阿姨也并不是完全见外那种,我们时常会送给她一些水果,过年也会给她包红包,她总是感激得不得了,但推辞一番之后倒也收下了。可做工时,无论我们怎么劝说,她坚决拒绝饮食,连带的,也从没见她用过我家洗手间。
当我意识到这点时,不由得肃然起敬。倒不是说我认为她就应该如此,而是为她强烈的原则感所震撼。再平凡卑微的人,都可以有刀斧加身而不退的气概,只要她有那股心气儿。
就这样,杨阿姨成了我家固定的钟点工。每周末打扫一次卫生,后来周中还要来做两次晚饭。可以说,我们两人在繁忙工作中能活下来,得亏了有杨阿姨的照顾。
当然,事情逐渐发展到了“后来”。
当人用“老”了,这个分寸就有点难以拿捏了。起因是杨阿姨的“苦”。
杨阿姨实在太苦了。
她家是三居室,比我家还大,她老公做装修,开了公司,但也不知什么原因,从未露过面,似乎并没有多少家用给她。更可怕的是,有了外债,他会祸水东引到杨阿姨这里。
有一个周末,杨阿姨罕见地请假,那几天小区里见着,她走路怪怪的。过了很久聊起来她告诉我们,那是有人来讨债,被人抓着头发往墙上撞,一脚踢到肚子上,腿痛了好多天。我们听得心惊肉跳。当她觉察到我们同情的眼神,她便开始无法控制倾诉她那些满溢的苦楚。
对于她老公,她总是说得很含混,浓重的江西口音又很难让我们明白前因后果,大约就是,对她不好。年轻时苦得要命,老公在外面打工,一家大大小小全都托福给她,伺候老的伺候小的,管完婆家管娘家。力气活没少干。后来来了深圳,她仍然延续着自己的苦命,一天干到晚。白天一家家去做钟点工,晚上还要去隔壁小区清理垃圾,有时一做就是一夜,临天明才回来休息几小时。
她有一个儿子,用她的话说,帅。但似乎并没有稳定的工作,在爸爸的公司帮忙,她也不清楚一个月会赚多少。大约是长得真帅,学历不高却讨到一个高中语文老师做老婆。深圳公立学校在编老师,待遇是相当好的,而且学历门槛也高,我们对这个事充满了八卦的热情,一度非常想一睹真容,看看到底此人帅到何种境地。
机会终于来了。杨阿姨邀请我们上门吃饭。
我俩特激动,专程去天虹为她家新生下的宝宝买了两件衣服作为安抚八卦之魂的门票。事实证明,是帅的。个子高,脸方正,就很传统眼光中那种帅小伙,看着也阳刚。但让人意外的是,我们的同行,那位帅小伙的老婆,长得更好看。湖南人,圆脸盘,也是很传统眼光中那种标致,但标致指数要比杨阿姨儿子高很多,主要是耐得住看。
同行相见自然有话要谈。互相吹捧学历,工作的学校。等等。之后是吃饭,看电视,一通尬聊,我俩适时地告辞出门,千恩万谢。一出来我们即不厚道地达成共识:都是因为寂寞啊。根本是两个完全不匹配的人!而杨阿姨的儿子浑然一副不错的皮囊,内心里充满了无知的傲慢,具体事例且省去不谈。
这个坏印象只是“后来”的小小发展。当我们意识到,每次杨阿姨空着肚子给我们做完晚饭收拾完厨房后,回到家要继续给她的儿子儿媳做饭。那时大概已经八点多,杨阿姨已经工作了一整天,或者一夜一天,或者更久。据杨阿姨描述,当她进门时,她的儿子儿媳会坐在沙发上,吃着零食,看着电视,等着她把饭做好端出来。
她儿子大约下午四点钟回到家。
她儿子会做饭,但只做给他老婆吃。
如果说儿媳产假期间主要要照看孩子调养身子,那她的儿子在干嘛?这是让我们气愤的地方。但被倾诉了几次后我才恍然明白,杨阿姨陈述以上信息,矛头指向的是她的媳妇。
她的媳妇,她不满意。多么历史悠久的矛盾!但因为熟悉其中的参数配置,我对这历史悠久的不满意充满了咋舌,并引发了我从情感和物理上与杨阿姨的双重“割席”。
媳妇怀孕生孩子,丈夫却出去找营业员小妹妹撩骚,被抓了现行,媳妇气得离家出走。杨阿姨问我:你说她狠不狠心,孩子还那么小,等着吃奶,她怎么心肠那么硬!
“可就是您家儿子不对啊!怎么可以做这种事情!”
他是不对啊,可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她怎么可以翻别人手机!
“不瞒您讲,我也翻我老公手机的。男人不防着点,要等他真闹出事情来再哭天抢地吗?”
她平时管得也太死了。现在开始上班,居然还要我儿子开车送她。
“学校那么远,要打车得多贵啊,开车送不更省钱吗?”
她才不省钱呢!她中午回来还要打车。
“这不是要急着给孩子喂奶么……”
她还要在学校附近租房,哪有那个钱!
“可上班真的很辛苦啊,而且来回跑对宝宝也不好啊!其实我觉得租房也挺好。反正她工资高,不用您贴补。”
她工资再高也不能这么花,她还让我不要出去做事,专门在家带孩子,说她给我开工资。这一个月开销那么大,我不做事怎么办啊!
“那您家儿子是干什么的……”当然的,最后一句我没有讲出口,只是开始低头笑,然后假装忙工作。静等着她把斜靠着在门框上的身体移开,重新投入到她未竟的家政事业中。
但很快,我发现,我的假装是徒劳。杨阿姨太苦了,她需要倾诉。
如此顺理成章地,她每周六来我家的三小时,变成了四小时,甚至更久,我从为了节省时间请钟点工,变成了专业陪聊。如果说容忍这种状况是同情心使然,那么最终决定结束这种状况则是因为我发现,她丝毫没有意识到造成她人生苦难的始作俑者是她的丈夫和儿子,而不是她的儿媳。
我也试着做过类似“启蒙”一类的工作,当她再次埋怨自己儿媳与儿子吵架的时候。
“阿姨,您一辈子都在容忍,您过得好吗?女人只有容忍这一条路可以走吗?”她似乎是回忆起自己一生的遭遇,低着头怅然若失,然后长叹一声:她怎么可以这样!
我被鬼打墙式的思维一击,也只得附和一声长叹。但不同的是,我会让自己悲叹的事情有个终了。
渐渐地,我们拉开了距离。周中做饭先停下来了,后来周末例行打扫卫生也停了,变成偶尔地清洁,再到后来,都停了,只剩下每次我们积攒了好久的纸箱送给她。但她也许是太忙了,一次次爽约,我们的纸箱终于堆积到已经影响正常生活了,便只好一股脑儿拿到楼下垃圾桶旁,给其他拾捡垃圾的老人。再到疫情,我怀孕,大家的生活方式被彻底改写,我们也和杨阿姨就此断了联系。绝少时候,会看到她拖着两条沉重的腿,行色匆匆而过,那是她要赶赴下一个工作地点了,或是要赶回去给自己的儿子做饭。我们有时远远地打个招呼,有时只远远瞧一眼。
就是这样的“后来”,杨阿姨淡出了我们的生活。
我有时禁不住一次次回想,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为什么我一定要如此决绝地做一个不够善良的人。我也许只需要耐心听一听,只需要不走心地附和几句,“就是”“她怎么可以这样”,诸如此类,就可以让她苦不堪言的生活多哪怕一抹微弱的亮光。为什么我不愿意去做?
我想,首要原因大约是我也是一位“媳妇”,我也正遭受着莫名其妙不该有的苛责。当她一次次向我数落自己的儿媳时,正帮助我从情感上一次次去认同她儿媳的处境时,从而拉开与她的感情距离。而她那无解的命运,对于薄情的丈夫、不成器的儿子的无限纵容,更让我想起太多可悲的中国女性。她们的认知限定她们的命运,而命运翻过来又造就认知。生而为人,即便这其中有错,却也错的不是她们,但她们却要用自己的一生承担这些错误。这实在太过沉重、悲哀与荒谬。大约因为过于惨烈,我根本没有勇气长久地审视它,只能如于大善人一般,让方圆十里的穷人搬走。
我常想,如果杨阿姨在精神情感领域也能如她在行事时充满边界感就好了,只将我这样一个孱弱的人儿当成主顾,不跨界分毫,或者在恰当的时候适可而止,也许我们的关系可以维持得更久,我也可以更自在地在一些微不足道的地方照拂她。但她没有。自然,也不可能有。她跨界了,而我因为不堪重负,终于选择逃掉。所谓初见之美,大抵只因关系的轻盈。
杨笠说:问我干吗,又不是我把她们挤走的。我想,我也不该受到指责,并不是我让她变得如此不幸。
虽说如此,我还是将她作为我人物速写的第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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