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朗西宇的生命节点
几乎让朗西宇永远留在八茂的那次重病，发生在1970年的元旦期间。说起元旦节，布依族名目繁多的节日中独独没有这个节，布依村民也从没有元旦节的概念。可是毕竟已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元旦节是国家法定节假日。县区乡的各级干部，各个部门的工作人员，比如供销社售货员、卫生院医生、乡村教师等等，无论是汉人还是布依人，都对这个节日喜闻乐见。因为每到这种节日，他们名正言顺地放假不上班，往往还有人请去喝酒吃饭。
罗甸的冬天不冷，除了偶有强冷空气南下冷几天，冬季日平均气温一般在二十度上下。进入腊月，田间地头都没有什么农活了。今年收成不错，家家户户都在忙着清扫户内户外，杀猪、腌腊肉、打糍粑、推豆腐、捏血豆腐、烤米酒、酿甜酒，染土布给大人小孩缝制新衣服，高高兴兴地迎接新年。知青没这么多事要做，也没这么高的过年兴致，反正大都要回家过年的。六九年光顾着闹转点了，既没有喂猪喂鸡，也没有分到多少粮食，现在离春节回家又还早，那就走走村寨，去知青家串串门吧。
因为石步公社自然条件太恶劣，蒙国清他们一家几经要求，区里最终同意他们从石步转点到青凤。一时没有落实好村寨，便临时住在郎西宇这里。国清和朗西宇同是高一年级，虽不是一个班，但很熟悉，关系很好。朗西宇家几个知青都到别寨串门去了，国清在此正好和西宇作伴。西宇前场买了几条鱼，还打了一瓶米酒。两人将一盘红烧鱼吃得只剩一堆鱼刺，米酒也喝得瓶底朝天。
吃罢晚饭，天色尚早。国清见西宇头发长了，便找出推子剪子梳子，给他理了个小平头。那年代风气简朴，很多人家备有理发工具，自己在家理发。乡下没有理发店，赶场天有走村串寨的剃头挑子摆在场坝，给布依人剃头。有些知青带了理发工具下来，头发长了自己理，还帮本寨农民理发，增进与农民的关系。那时小平头最流行，理一次管得久，平时好打理，夏天还凉快。
理完发，西宇和国清便到寨边小河洗头洗澡。要论体格，国清的身体健壮，西宇则比较瘦弱。这天毕竟是在冬季，脱下上衣，冷风一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入水更是感觉冰凉刺激。国清倒没事，西宇洗头洗澡便浑身打颤，赶紧擦干了身体，穿上衣服。晚上两人睡在一个被窝，都光着上身，只穿裤衩。后半夜国清起夜，摸到朗西宇全身滚烫，便问他怎么这么烫，是不是发烧了，西宇沉睡不醒，没有回答。国清急了，大声喊他推他，好不容易醒了，只是嗯了两声，言语含混，吐字不清，显出昏昏沉沉的模样。
天亮国清起身，西宇还在沉睡。一摸额头烫手，国清觉得不好，西宇肯定是病了，而且病得不轻。青溪寨离公社卫生院比较近，大约两三里。国清匆匆赶到卫生院，远远就看见关门闭户，没人上班，才想起今天是元旦节，怏怏地走回来。已是早上九点，朗西宇的病情严重，说话有气无力，高烧持续不退，神志有点模糊。国清给他喝了一些热水，找出感冒药给他服下，西宇又睡去了。过了一会，出去串门的几个知青也都回来了，见此情况都焦急万分。
怎么办？八茂区医院在二十五里外，都是山路，还有两处要涉水。想来想去，现在也只有赶去八茂，找一位医生来给西宇治病。国清嘱咐其他几位照料西宇，自己即刻朝八茂奔去。一路无话，当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赶到八茂，已是中午一点。八茂区医院竟然也是关门闭户，只是门上多了一张纸：元旦休息，放假三天，四号上班。看着这张通知，国清差点哭出声来。他一把撕下通知揣进口袋，返身便往回跑。西宇烧得火炭一样的身体，刺激着他脚下的步伐不断加快，让他觉得这每一步快慢都和西宇的病情息息相关。大汗淋漓地跑回青溪，已是下午五点，其余几位知青围了上来，看见国清掏出的那张纸，个个失望加上愤怒。
这么一折腾，一天的时间就耽误了。看看西宇，情况更加严重，连呼吸都不顺畅了。感冒药好像不起作用，大家一筹莫展。听说公社有个秘书值班，可是办公室里没人，不知去哪家吃饭了。几个同学分头去找，过了大半个小时，终于在一家的饭桌上找到了他。秘书酒气冲天地跟着过来，脸上颇不高兴。但是一看到西宇的样子，立马酒醒了一半，说必须马上送县医院。可是此时已是下午六点，天说声就要黑了。此去县城五十多里，有三十多里的羊肠小道是在崇山峻岭中盘旋。山路险峻，坡陡谷深，茅草齐肩，还有毒蛇野猪豺狗出没。白天走都危险，夜里从来没人走过。何况是送一个危重病人，又没有运送工具。万般无奈，只好决定明日清晨再送。
第二天天一亮，公社秘书便从寨中叫来两名地富分子，让他们去砍藤条毛竹，扎一副担架。西宇家的曾生竹、王明贵、张向荣、韦家成全家出动，加上国清和两名四类分子，一行七人抬起担架送西宇去县城。众人把西宇小心翼翼抬上担架，盖上被子。由于病了两天，没有吃什么东西，朗西宇嘴唇干裂起泡，浑身瘫软如泥，抱都抱不起来。四个人抬着担架，其余三人在边上随行照料。开始上山了，众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行走。突然前边人一脚踩滑，身体倾斜，担架猛的一颠，左边竹竿啪的一声折断了，担架坠落地上，西宇差点被掀下山去。荒山野岭找不到工具，没法修理担架，只好背着走。朗西宇此刻神智不清，身体瘫软，连趴到背上的力气都没有，必须有人在后用力托举着，否则他就要滑下地来。
正无比艰难地行走着，远远看见对面走来一人。近了一看，原来是青里的知青郑炽岩，与朗西宇也是好友。郑炽岩一看西宇这般模样，也急得不行。便说你们赶紧抬去县里，我赶回公社找电话打给县知青办，叫他们立刻派车到八总接你们。国清说节日期间恐怕没人接电话，即便是电话打通了，县里会不会管？炽岩说，敢！我会威胁他们，如果不派车来，西宇死了，我们知青要抬尸游行，把罗甸县闹个地覆天翻。此话一说，反引得大家心里一片苍凉与悲哀。
此时下午两点，国清看看趴在农民背上的西宇，脸色已从发红转成发青，呼吸断续细若游丝，便万分恐惧，担心西宇会死在半路，连声催促快点走快点走。抬着沉重的担架，背着瘫软的西宇，这几十里一路颠簸，一路摇晃，七个人都累得皮塌嘴歪，衣衫不整。早晨齐肩的露水打湿了衣服又被吹干，浑身的热汗被风吹冷又被身体烘干。脸上手上腿上，茅草割出了道道血痕。看到西宇越来越衰弱的身体，大家都咬紧牙关，拼着命往前赶。
两个服劳役的四类分子来自青溪寨，一个是地主，一个是富农，大都四十多岁。虽是被迫来的，开始对知青确实有点离心离德。但知青对他们二人，不论态度还是语言，并没有表现出歧视和反感，大家感觉就是两个普通农民前来帮忙。出于内心善良的本性，对知青生命垂危的关切与同情，走了不多久，他们二人就表现出积极主动、不余遗力的状态。整个抬送过程中，两人担了大头。由于是成年人，长年劳动，惯于爬山，所以体力比知青好，一路抬担架背人，没有畏缩不前或耍滑偷奸。说句实话，除了政治地位稍好，知青当时在农村的境况甚至比他们不如。
终于开始下山了，此时下午五点。已经可以遥望山下的公路，八总的那座石桥，众人心中都燃起了希望。只要下到公路，县里派来车辆，西宇就有救了。山下桥边有两个修路工棚，棚里没人，他们找到一些绳子和木棒，赶紧重新扎了一副担架，抬着西宇继续上路。天已黑尽，夜空有稀疏星光，过石桥便走上沙土公路，虽然路面不平，但行进的速度快多了。从早上到现在，只是轮空喝了几口水，啃几口干粮。毕竟是一月的天气，到了晚上，冷风吹来，又累又饿又冷。
路上没有人烟，一行人抬着担架朝县城急行。坚持，坚持，再坚持！终于看见公路尽头有灯光了，越来越亮。终于听到汽车引擎的声音了，越来越近，越来越响。远处耀眼的车灯光扫射过来，大家一时被晃得头晕目眩，便放下担架在路边等着。一辆解放牌卡车开到面前停下，司机摇下玻璃探出头来问，是送病人的吗？从青凤公社来的？果然是县知青办派来接人的车。看来郑炽岩的威胁还真起了作用，不过他即便不威胁，知青办应该会派车来的，毕竟这是他们职责所在。真要出了大事，他们也承担不起。沙土公路太窄，无法调头，司机又往前开了一段，找到一个宽敞的地段慢慢调头把车开了回来。大家赶紧把担架抬上车，谁也不愿坐驾驶室，就站在西宇两旁守护。两个四类分子，一路出大力流大汗，吃尽辛苦，知青想请他们一起去县城吃饭住宿。两人坚辞不去，说正好附近寨子有亲戚，就在亲戚家借住一晚，明天一早回公社交差。知青无奈，只好连声感谢，看着他们在夜色中离开。
卡车开到县医院，已是晚上十点。早有医生护士等候，众人把西宇抬进急诊室。医生向国清他们仔细询问发病过程，又测体温，化验小便，抽血化验，检查身体各处，最后诊断为副伤寒。医生说，这病发病急，病情发展快，预后比较凶险。幸亏送来还不算太晚，要是再晚一天......于是立即给西宇服药，输液输氧，注射青霉素。几个小时过去，守候在病房外的众人，见西宇病情出现好转，体温开始下降，脸上有了血色，神智也逐步清醒，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去县城一家旅馆休息。
第二天中午，西宇的姐姐闻讯从贵阳赶来，看到死里逃生的弟弟，不禁呜呜哭了起来。听说知青们千辛万苦的护送过程，姐姐感动极了，不知道该如何感谢，只有请大家去吃个午饭。有了姐姐的照看，下午国清他们一行人便告别西宇和他姐姐，走出医院，穿着那一身布满汗渍的衣裤，大步流星地返回青溪寨。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近五十年。朗西宇的生命历程，1970年元旦是一个关键节点。如果没有七位知青和农民抬着他背着他护着他，十几个小时马不停蹄地翻山越岭，用他们身体与精神的全部能量与死神搏斗，把他从死神的镰刀下夺了回来，他的生命很可能就终止在1970年，而不是2017年。他不会再有其后四十七年的人生，也不会有那些可以记入史册的成功与事业，这个省会城市也就不会有后来的市委宣传部长，市委秘书长，副市长朗西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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