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父亲,一个“触摸不到”的存在
作者:萨日娜拉格
伊宁的初秋总裹着些温柔的风,周五下午的阳光斜斜地洒在第二十四小学的铁门上,把“伊宁市第二十四小学”几个鎏金大字晒得暖融融的。校门口的老榆树下,早站着个身影——身高挺拔的中年男人,藏青色夹克熨得平整,皮鞋上不见半点尘土,他双手背在身后,目光却牢牢锁着教学楼的方向,像锚定了目标的船,纹丝不动。这不是他第一次来接孩子,从女儿上二年级的那天起,每个放学的时刻,他都会准时站在这里,等他的掌上明珠奔进怀里。
“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清脆的放学铃声终于划破校园的宁静,像给等待按下了启动键。老榆树下的男人立刻直了直身子,快步走到校门口,原本沉稳的眼神里添了几分急切,他微微踮起脚,东张西望地扫过涌出教学楼的学生潮,指尖不自觉地攥了攥,盼着能早点看见那抹熟悉的小身影。
不一会儿,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从教学楼里跑出来,粉白色的校服裙摆随着脚步轻轻晃。她正和身边的同学叽叽喳喳说着什么,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草莓味橡皮糖,可眼睛却时不时往校门口瞟。忽然,她的目光定住了,随即眼睛亮得像揉进了星星,她侧身对着同学,声音里满是藏不住的欢喜:“我爸爸来接我啦!我先走啦,明天见!”话音刚落,她就把橡皮糖塞进兜里,撒开腿朝校门口跑,小皮鞋踩在石板路上,发出“哒哒哒”的轻快声响。
“爸爸!爸爸!爸爸!”女孩看见校门口的男人,激动得把声音喊得又脆又亮,一边跑一边挥舞着小手。男人立刻弯下腰,张开双臂,下一秒,女孩就像只归巢的小鸟,扑进了他的怀里。他丝毫不顾及周围家长的目光,直接把女孩抱了起来,手臂稳稳托着她的腿弯,就像她小时候上幼儿园,他每天接她时那样。女孩搂着他的脖子,小脑袋在他颈窝蹭了蹭,撒着娇问:“爸爸爸爸,明天周末不用上学,我们去哪里玩呀?”
男人低头看着怀里的女儿,嘴角弯起温柔的弧度,声音放得又轻又软:“这个问题嘛,咱们先回家,等晚上吃过饭,爸爸和你一起做计划好不好?不过你放心,明天肯定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只要我家宝贝高兴,去哪都成!”被抱着的女孩立刻笑出了小梨涡,她伸出胳膊,用力挥了挥,脆生生地喊:“爸爸万岁!爸爸万岁!可以去好玩的地方,还能吃好吃的啦!”
那时的女孩还小,可在她眼里,爸爸就是全世界。他能把她举过头顶看烟花,能在她摔倒时立刻把她抱起来吹吹伤口,能在她睡前讲完一整本童话故事——有爸爸在,就没有害怕的事,没有不开心的时刻。
其实在女孩的童年里,偶尔也有我的影子,只是那些影子,大多带着些模糊的涩味。
那是女孩上小学前的一个春节,大年初五,我提着两盒点心去奶奶家拜年,刚进门就看见女孩坐在沙发上,怀里抱着个毛绒兔子,正听男人讲过年的习俗。我站在门口,手指攥着点心盒的带子,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开口,叫了声久违的“爸爸”。话音刚落,沙发上的女孩突然抬起头,皱着小眉头,倔强地脱口而出:“那是我爸爸,不是你的爸爸!”
屋里的人听了这话,都忍不住笑了,奶奶还伸手摸了摸女孩的头,说“小孩子不懂事,别往心里去”。没人觉得要跟女孩解释什么,毕竟她还小,不知道“爸爸”这个词,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我也没资格计较——她是被捧在手心的宝贝,而我,不过是个偶尔出现的“客人”,又能拿什么去争呢?我只尴尬地笑了笑,把点心盒放在茶几上,默默走到角落里的小凳子上坐下,看着男人继续给女孩剥橘子,橘瓣上的白丝都挑得干干净净。
再见到他们,已是2013年的夏天。那年我回了趟家乡,女孩已经小学毕业,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齐肩的黑发梳得整齐,穿着淡蓝色的连衣裙,说话时嘴角带着笑,既大方又会讨喜。他们都说,她学习好,每次考试都是年级前五,男人最疼她,有求必应。
那时的我25岁,性子还是闷得很,三棒子打不出一个驴屁来,跟活泼开朗的她比,简直是天差地别。我亲眼看见,她用了一款不知道是谁给她买的,两千块钱的三星智能手机——那是当时店里最新款的机型,机身亮闪闪的,拿在手里都觉得贵重。后来我看到女孩的朋友圈发的状态是两个手机壳:一个卡通镶金边款,大概五十元钱,上面印着女孩最爱的小熊;另一个是全钻石款,大概六十块钱,阳光下能折射出细碎的光。她还配文问“大家觉得我用哪个手机壳更好看呀”,下面很快就有好多人评论,夸她的手机漂亮。
而我呢?因为多年在外漂泊,这次回来,一套三百块的休闲服,还有一双二百块的运动鞋。是那个男人,我的“爸爸”在店名“非凡空间”里,给我买的。可即便这样,我心里还是高兴的——因为那是在这么多年里,那个男人“爸爸”给我买的。衣服穿在身上觉得格外舒服;运动鞋走路时脚不疼。我把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行李箱里,偶尔拿出来试穿时,脸上还会带着满足的笑,全然没发觉,自己的“欢喜”,在别人的“精致”面前,或许是多么不起眼。
在那之后,我们就再也没见过面。我只能从所谓“爸爸”的朋友圈里,零星得知女孩的消息:她考上了东北的一所一本医科大学,朋友圈里发过她穿着白大褂在实验室的照片,配文是“未来的医生,要加油呀”;她还发过和同学去看雪的照片,背景里的雪花落在她头发上,她笑得一脸灿烂,男人在评论区留言“注意保暖,缺什么就跟爸爸说”,后面还跟了个爱心的表情。
现在的她,或许早已大学毕业,要么继续读研深造,要么进了一家三甲医院,穿上白大褂,成为一名让整个家族都为之骄傲的医生。她的人生,就像铺好了的红毯,一路平坦,满是光亮。
可我呢?这些年一直随之漂泊,居无定所。像一株我最喜爱的蒲公英一样,风往哪吹,我就往哪飘,从来不知道“稳定”是什么滋味。
我常常想,在女孩的眼里,“父亲”这个词,该是多么温暖、多么具体的存在啊。
父亲是坚实的石墙,能替她挡住生活里的风雨——下雨时,他会撑着伞把她护在怀里,自己半边身子被淋湿也不在意;遇到困难时,他会拍拍她的肩膀说“有爸爸在”,让她永远不用怕。
父亲是幸福的指南针,能帮她找准人生的方向——她纠结要不要学医学时,是他陪她查资料、找学长咨询;她考试失利难过时,是他安慰她“下次努力就好”,帮她分析错题。
父亲是支柱,是家——只要他在,家就永远是温暖的港湾,她累了可以靠,委屈了可以哭,永远不用怕被抛弃。
不然,女孩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自信与骄傲?怎么能在成长的路上,一路笑着往前走?只有父母双亲的陪伴,只有家庭的温馨,才能养出这样明媚、这样无所畏惧的孩子啊。
父亲还是一盏灯,挂在人生的夜空里,亮堂堂的。他的光,能照亮她前方的路,让她看清哪里有坑洼,哪里有坦途;他的热,能给她动力和鼓励,让她在遇到困境时不退缩,面对挑战时不胆怯。所以女孩的朋友圈里,永远满是成长的喜悦——她会分享第一次独立做实验的兴奋,会记录和同学一起爬山的快乐,会吐槽医科书太厚却还是坚持看完……每一条动态里,都藏着被光照亮的底气。
父亲更像大海,宽广又博爱。他的爱,不是轰轰烈烈的宣言,而是无微不至的细节:是每天早上放在桌上的热牛奶,是冬天里提前暖好的被窝,是她随口提一句“想吃红烧肉”,晚上就能在餐桌上看到的满满一盘;他的支持,也不是空泛的口号,而是实实在在的行动:是她要去外地上大学,他提前半个月就开始收拾行李,把常用药、暖宝宝都塞进行李箱;是她想买专业书,他立刻转账,还说“别省着,该买的都买”。
女孩拥有了这样的爱与支持,就不用去担心生活的苦,不用去计较得失,她只要牢牢守护着这份依靠,带着希望,朝着自己的目标往前走——考上好大学、成为好医生,每一步都走得稳稳当当,最终活成了所有人都羡慕的样子。
可“父亲”这个词,对我而言,却陌生得像别人的故事,又熟悉得像刻在骨子里的印记。它默默影响了我三十多年,却从来没有给过我哪怕一丝温暖。
我也在朝着自己的方向往前走,只是我的路,满是荆棘。我曾在夏日的烈日下,手里攥着厚厚的报纸,一边走一边叫卖,“晚报!晚报!一块钱一份!”正午的阳光在空中照晒,刺着眼睛都睁不开,可一天下来,也没有多卖出几份,手里的零钱加起来,或许还不够买夏日解渴的大杯可乐。而在此刻,或许男人开着小车,载着女孩往商场的方向去,车窗里透出温暖的光,而我还在路上,吆喝着:“晚报,晚报,晚报!”心里满是说不出的酸涩。
我常常问自己,他到底是什么?他给过我什么?我又能从他那里得到什么?答案永远是空白——我从来没听过他一句宽慰的话,哪怕我在外面受了委屈,拽着手中的电话,也不敢打出去,给他。因为,不知道,他是否会帮我解决那些琐事。我也从未得到过他一声长情的问候,逢年过节,也没有看见过他会给我发一条寒暄问暖的信息,更不会问我“过得怎样”。我能听到的,只有她人那些旁门左道的闲言碎语,“你爸爸最疼的还是你妹妹”“你就是人家不待见的一位,你妹妹学习好,会说话。”,这些话像针一样扎在心上,可我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看着他的身影,在我还没来得及靠近时,就翩然而去。
父亲,对我来说,就是一个“触摸不到”的存在。那份本该属于我的父爱,就像一封丢失在岁月里的信件,我等了一年又一年,直到长大成人,也没能收到。
有时候我会摔倒,摔得膝盖流血、手掌破皮,疼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就在这时,我总会听见“父亲”这两个字,重重地砸在地上,那声音比伤口的疼还要响,还要扎心——它提醒着我,我是个没有父亲疼的孩子,摔倒了只能自己爬起来,没人会扶我,没人会安慰我。
我也曾试着在记忆里寻找他的痕迹,翻完了记忆的每一页,从童年到成年,能想起的,只有他对女孩的温柔,没有一句对我的叮嘱;我还翻遍了家里的相册,可从头到尾,我都没能找到他的身影出现在我的照片里,甚至连一张我和他的合影都没有。
风又吹过伊宁的街头,老榆树的叶子落了一地,像铺了层碎金。偶尔,我站在当年那所小学的门口,看着校门口等待孩子的家长,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扑进父亲怀里的样子。那时的阳光,和现在一样暖,可那份温暖,却从来没有照过我。
父亲,这个“触摸不到”的存在,就这样刻在我的生命里,成了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也成了一段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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