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幺爷爷,是我爷爷的亲弟弟。他出生没几天,太奶奶就产褥热去世了,所以接给了七里湖(洞庭湖的一个边缘湖)的一户没有子嗣的人家。他一二十多年没回来过,直到结婚前夕,才托了人给老家送喜糖手巾,这才和我们老家有了来往。
我出生的时候,爷爷已于三四年前脑溢血去世了,而奶奶,在爸爸十五岁的时候,就因为急着上板楼拿棉纱,不慎踩空,落在堂屋里,摔坏了脊椎,在痛苦中离世。待我长大记事,所见到的父系至亲祖辈,就只有幺爷爷了。

他个子矮小,窄脸细目,两颊深深凹陷,眼角喜欢积泪,据说是出天花时吹了风,落下的毛病。他夏天喜欢随手摇一把油扇子,冬天喜欢抄一杆旱烟管。不像我们平原人,一般抽“洞庭”的没有滤嘴的烟,舍得钱的抽带滤嘴的“白沙”,而七里湖区的人爱抽叶子烟,是由烟叶子晒干切细了,直接用纸卷包起来的烟,原汁原味。我们家的小孩子,包括哥哥和我,很好奇这种烟的抽法,于是围观:只见他小心翼翼的把叶子烟塞进烟管,用火柴点燃,然后嘴衔着烟管,贪婪而又极享受的,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的,深深吸进去,叶子烟闪耀着金色火圈,他双目一闭,再口吐烟圈,仿若升仙。叶子烟烟味醇厚,烟雾迷蒙,我们挥舞着双臂,转着圈圈,像孙悟空一样腾云驾雾。他边抽着烟,边望着我们笑。
幺爷爷做着小生意,,经常要从七里湖到城区来打货,比如清明、七月七之前会在月台进一点纸钱,比如会在湘鄂边贸城进一些衣服鞋子,一般在我们老家打歇。每次在屋门口发现他佝偻的身影,我们小孩子都会兴高采烈,在于他每次来,都会给我们带葱管糖。

那时的葱管糖,和米泡儿、过年切糖、雪枣一样,都是手工制作。做葱管糖,先要熬麦芽糖,再压成管状,切段,灌米粉末,最后黏芝麻粒。我们洞庭湖区的习俗,是驴打滚似的黏白芝麻。幺爷爷为了进货东奔西走,嗅到了味道最纯正的那家吃货店,每次买的葱管糖,脆嫩蓬松,于口中回转一番,恬然入肚,甘味绵长。
我起码享受了幺爷爷十年的葱管糖,从此便爱上了饴糖类食物,龙须酥,豆酥包,打发糖。甘甜是一种幸福而满足的回忆,这甘甜,是幺爷爷给我的。
后来,幺爷爷老了,腿脚走不动了,也不太上城来进货了,来老家的次数也就少了。
他在七里湖的家,我只在三四岁时去过一次。他有一个养女和两个儿子。他婚后多年不育,于是按照乡俗接了一个养女作“引窝蛋”,一两年就得子了。他和幺奶奶把她当亲生女,感情很好。不过幺奶奶去世得早,三个孩子都是他一手拉扯大。大儿子早已娶妻生子。我们老家去的那次,是小儿子娶媳妇。

七里湖是洞庭湖最西边的湖区,有县里最大的造纸厂,想来是芦苇成片,烟波浩渺,但是我们去时恰好是隆冬,我年纪又太小,已经记不清景色了。只记得平整的屋场,人很多。养女堂姑的大儿子大概看我不顺眼,再说我从小便是一副老实本分的模样,似乎很好欺负,于是风风火火跑过来就一巴掌,弱不禁风的我立马倒地大哭,哥哥看到有人欺负妹妹,便和他打得难分难解,后来在大人的拉扯下才分开。
新郎新娘穿什么衣服,整个婚礼流程是如何的,酒席上有哪些菜,我已经全然记不清,但是底端印着鲜红双喜字的大瓷盆,新人床上的红花床单和被褥,至今不能忘。
这是我唯一一次到七里湖。后来,我出外求学、工作;后来,在外地听到幺爷爷去世的消息;再后来,湖区变为防洪区,叔叔们都搬到城区来住。那个养女堂姑,在许多年前已经得癌症去世了,子女全部留在了湖区。堂弟们讲起那个推倒我的小哥哥,原来自己办厂风生水起,成为当地的名人,果然不负少年霸气!
光阴荏苒,往事如烟。如今还是能吃到葱管糖,但是麦芽管总没有原先的嫩脆蓬松,芝麻不如原先的饱满,也多半是“偷工减料”的实心葱管糖,绝难见到米粉末了,大概是将大米磨碎,然后灌进葱管,是件太麻烦琐碎的事情,不值钱的小吃食,哪值得如此费时间费精力。大凡人,遭遇了流年,看惯了生死,也模糊了心志,粗粝了生活,忘却了来路。
人生最初的温暖与回味之一,源于幺爷爷的一根葱管糖。
囡懒猫,生于湘北小城,求学于岳麓山下湘江水畔,中文系毕业。曾在上海、长沙从事过文案策划、广告创意、市场营销和语文教师等工作。半生漂泊江南,游山玩水,看花品茶,抄经熏香,读诗赏文,吟咏情怀。写文赋诗,只为欢喜,点滴生活,人间真情。愿日日写一字记录心情,月月赋一诗歆享美好,年年集一册铭记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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