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有时候是与自己的阅历与情感的较量,有时候又是与自己心智的较量。常常,我们不是不理解而是放弃了面对心智的挑战的勇气。如果我们有足够的耐心,其实很多语言是可以被理解的。
比如:
“人的伟大之所以为伟大,就在于他认识自己的可悲,一棵树并不认识自己的可悲。
因此,认识(自己)可悲乃是可悲的;然而认识我们之所以为可悲,却是伟大的。
这一切的可悲,其本身就证明了人的伟大。它是一位伟大君主的可悲,是一个失了位的国王的可悲。”
这是帕斯卡尔的一段话,因为帕斯卡尔的思想录实际上是他未完成的手稿,再加上语言晦涩,翻译水平也参差不齐,我们姑且认为以上句子基本反映了帕斯卡尔的原意。不过,真的要读懂这个句子殊非易事。所以需要我们抽丝剥茧,一点一点推理才能够抓住其中的意思。
第一句话“人的伟大之所以为伟大,就在于他认识自己的可悲,一棵树并不认识自己的可悲。”这句话实际上是有一个“判断”和一个“证明”构成的。
判断:人的伟大之所以为伟大,就在于他认识自己的可悲。
证明:一棵树并不认识自己的可悲。
隐含的前提是,人类和树都具有某种“可悲”的现象,比如生命都比较脆弱。
在帕斯卡尔看来,人因为能够认识到这种“可悲”的现象,产生“可悲”的感受与判断,所以就伟大了。与之相对,其实树也有可以产生可悲的情感的现象,但是它们认识不到自己的可悲。
第二个句子“因此,认识(自己)可悲乃是可悲的;然而认识我们之所以为可悲,却是伟大的。”
这个句子就有点复杂了,因为这里面有两个障碍。
第一个障碍:“认识(自己)可悲乃是可悲的”中有两个“可悲”,究竟是什么意思?
第二个障碍:“认识我们之所以为可悲”又是什么意思?
先说第一个障碍。第一个障碍完全是因为“可悲”这个词语的“语境义”有差异造成的,严格地说,这两个“可悲”不是一个意思。第一个“可悲”是指的那个“可悲”的现象。第二个“可悲”指的是那种“可悲”的认知。如果,我们将“可悲”的现象替换为具体的内容,比如“生命的脆弱”,将后一个“可悲”替换为一个具体的认知行为,这句话就更好理解了:“认识到自己的生命是脆弱的是令人伤感的”。
——也许有人会问,既然能够把话说成这样,那么帕斯卡尔为什么还要那样去表述呢?原因是“可悲”的现象所指的内容远远大于“生命是脆弱的”,对于“可悲”的认知也远远大于“令人感伤”这个内容。
第二个障碍如何理解“之所以为可悲”的含义。
在现实中,我们一般总是先认识一个具体的事物或者现象,然后才会产生一种与之相对应的态度。帕斯卡尔想要强调的就是这个事物或者现象引发了我们的悲叹,这当然是一件让人伤心的事情,但是,我们之所以觉得这件事情令人伤心,那是因为我们内心深处有一个标准,这个标准决定了这个现象让我们愉悦还是伤心。比如我们认为“西施”好看,是因为我们内心深处有一个“好看”的标准,而西施正好符合这样的标准。这个标准,就是帕斯卡尔所谓“之所以为……”。而这个“标准”的存在,在帕斯卡尔看来,就是“伟大”的。
“认识我们之所以为可悲”,讲的其实就是我们通过感到“可悲”从而发现自己内心深处有一个判断“可悲”的标准。比如,当我们假设生命应该是永恒的时候,面对死亡,我们就会悲从中来了。
所以,第二个句子的意思就是,人面对那些可悲的现象的时候产生“可悲”的情感,这固然可悲,但是这恰恰证明了人有判断是否可悲的标准,因为人的内心有这样的标准所以就显得伟大了。
(PS:因为“确立标准”就是在为世界确定法则,而为天地立法,那是上帝才能干的事情,所以就伟大了。)
第三句话的前半部分是承接第二句话来的,不再赘述。关键是,“失了位的国王”该如何理解?设想,在其位的君王,既然能为天地立法,自然应该可以为所欲为,仿佛上帝。但是之所以我们人类会感到“可悲”,就是因为我们自身达不到我们所期望的目标,无法真正做到为所欲为,自然就是“失了位”了,也就自然是“可悲”的了。
这一类的语言的理解,是需要必要的推理的,因为对于思想家来说,语言永远赶不上他们的思想,不过,作为思想的痕迹,一定会有一些草蛇灰线留给我们推理判断。发现隐含的前提、发现词语的语境义的差异,通过推理发现内在的思维轨迹,就能够让一些貌似不可解的句子变得可感可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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