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降生
1644年,甲申。明朝灭亡了,吴三桂打开山海关,鞑子潮水般涌来,蚕食华夏。曾妙一率众登上七星嶂,北望故土,泪如飞线,她挽起宝雕弓,刷刷刷刷刷刷刷七箭,响箭飞镝,愤怒哀凄,她对七个儿子说:“我死以后,谨记,反清!复明!立业!开基!”
时光倒转71年,公元1573,大明死了一个皇帝,也上来一个新皇帝,万历元年开始。大明一直都是一个好朝代,对曾父曾母来说,是他们的好的祖国。那时,资本主义经济萌芽,政治也很开明,人民日有三餐,夜无啼号。应天府,长江天险过,万货齐集,松江府的丝,浔阳的大米,浮梁的瓷器茶叶,通过宝船,源源不断地运来,堆在浦口码头,山一样高,海一样大,只有静海寺旁边的大报恩塔,才有这么壮观的高度。
冬至日,曾父曾母徜徉在大明门的官街上,采办礼物和货品,即日他们要回嘉应州,曾母临盆在即,来应天也有一年了,官方的牒文警告他们居住期限到了。这不,来的时候带着南方的茶叶、生丝、桐油,卖了好价钱,回家了,两手不能空着,火腿、丝绸、蔗糖是南方小城兴宁受欢迎的货品。曾父还给邻居温家的四小子思敬买了一把弓箭,可惜太大,等他成年吧,一定拉得开。曾父摸着妻子的肚子,又体贴地买了一顶虎头帽,两口子,兴高采烈地乘船到浦口,买舟到采石矶,那里他们将弃舟登岸,一路南行,家乡在南,嘉应州,梅县兴宁,西厢岳桥堡,鲤里塘。那里不是应天,路途迢迢,峻岭丛山。
舟行江上,冬日暖阳,篙橹劈开了水面,时不时能见到江豚,那时的长江可真清啊,二百多年前,吾皇洪武不是领着遮天蔽日的战船,西上鄱阳湖打败陈友谅,取得了天下嘛!不日可见家,曾父心情爽朗,对着江面,一曲采茶歌吼起来:转屋计水路啊,条条长呃;今日计心情呐,写唔出嘚。啀丢计转去啊,盖新房噢,盖到计新房啊,养赖子呃。
逆水行舟,暗晡,采石矶到了,这里来过李白,文风鼎盛。江左一块巨石伸出,阻绝长江,石头谓之矶。码头上,夜色苍茫,旅客纷纷上岸,赶路啊,明帝国的生活节奏也是很快的。曾父一心想看看本朝大将常遇春采石登岸处,船家说,客官,常将军当年登采石,攻南京,岸上敌兵长枪短刀,明晃晃对准将军,箭矢似飞蝗,常将军骑着马,在船上急退二丈,拍马前进,马不敢舍舟,将军马背一跃,挺一根长枪,大脚踏在岸上的石头上,竟然踩出脚印,您说多大的力量?!曾父本是习武之人,将军的神勇吸引着他。快快,先去脚印处看看。曾母答:夫君,坐了一天的船,累了,上岸安歇吧!哎,我要去瞻仰将军的神迹,给孩子一点神力,勿说道路辛,日后好打拼。
到了,船靠近,那个脚印像斧头凿开一般,隔着船看都很明晰,还那么远,他怎么能跳上去!曾母纳闷呢。哎哎,客官,您跳不上去的!船家大吼,原来曾父带着宝弓,效常遇春英勇,一脚点地,飞身即上,可惜你不在马背,高度不对。曾母看得张大了嘴巴:啊,夫君,别……差那么一点点,曾父落水了,长江激流,人一下子不见了。他把宝弓摘下,扔上船,喊了三声:妙一!妙一!妙一!被水冲走了,可能又回应天去了。曾母撕心裂肺的声音吸引了码头很多人,船家好心,撑船沿岸搜索,忙了一个时辰,叹着气说,水太大了,又冷,娘子您节哀吧!曾母晕倒在甲板上,田螺大的肚子一鼓一鼓的,嘴角渗出了血,裆部也渗出了血。不好,船家一激灵,坏事一件一件来。他抛锚上岸,即找大夫,一阵忙活,大夫找到了,灌姜汤,掐人中。接生婆也来了,又一阵忙活,一个女婴,降生在采石矶,李白呆过的地方,常遇春登陆的地方,她爹死去的地方。当人们怀着怜惜绞断孩子脐带时,她的手臂好大力气,抓一把接生婆,都疼得她大叫。
后来,母亲苏醒了,父亲连尸首都没找着,好在他遗留了积蓄,船钱药钱付了。曾母耳边老回荡着妙一妙一的男声,她知道,性别被丈夫猜对了,名字也取对了。这个孩子,就是她的全部了。她没有忘记那把弓和虎头帽。这是万历元年记事,顺天府,张居正如火如荼地改革,但他不知道一个普通臣民的死去。
2、兴宁
兴宁自宋朝立名,至今,无改过。它是一个盆地,南接琴江水,东连梅县,西枕龙川。当我开车去黄山时,济广高速上,盆地像一个卧床上的睡婴,安宁祥和,静谧中蕴含兴盛之意。没错,这就是兴宁,客家人第六次大迁徙的落脚之地,它的作用,它的名字,跟石城、汀洲、梅县一样,叫做客家祖地。
兴宁人死会做生意,在客家称呼中是兴宁解,狡诈精明的意思。济广路上,父亲一路述说客家人的衍播、交往、动荡史,他一句话概括兴宁人:晓做生意。在客天下景区里,不是有一个卖擂茶的姑娘么,单眼皮下一双滴溜溜的眼睛,身着客家碎布咔叽,在店门口热情招揽客人。她的擂茶,一个大砵,三十公分深,内有纹路,一圈一圈,像炮弹的弹道,这就是研磨专用,米、茶叶、炒米、花生、大豆等五谷杂蔬用木棍子研磨,慢功细活,大豆破了壁,茶叶逼出了叶绿体,这份客家几百年的传承,仰头一喝,五谷的焦香,茶叶的鲜甜,伴随悠悠劳作史,惬意呀。
可是,买单不惬意,不是说好十元吗?哦,原来是小杯!你看,我还加了蜜!无语,生意就是这样做成。我想举手打她,可这是客家妹妹呢。看看辽阔平坦的盆地,四周铁一般的高山,人口太密集了,生存不易,人心向善被欺,四百多年前,温思敬曾妙一他们不是过得要逃离么?看看都市高楼,那是一层层,人用倾轧铸就的高峰,人心自然变异。我原谅了姑娘,就如我理解了祖先。
叙事的镜头穿过四百多年的迷烟,西厢岳桥堡到了,鲤里塘,也叫鲤仔塘,中坝人凡物件皆说里的,所以是鲤里塘。塘处在盆地北侧,已经是盆地尾巴,山连着山,远处有个镇,叫做教礼,再远,是平远了。温思敬五岁了,他的游乐场所就是鲤里塘,这是他的乐园,夏日塘里游泳,冬日垂钓,五岁孩提,有时还得喂鹅拔草。客家人,一落地即辛劳,即使是太平盛世,即使是张居正正推行一条鞭法和考成法。朝头暗晡,思敬都会望一望教礼方向,那里,会出现他的父母兄弟,而且,有故人,似是故人来,有一把贵重的宝雕弓等着他。
思敬的父亲是一个杂货郎,日出,从村东到村西,半天业绩。晌午,从村西到村东,半日收成。他个子不高,两撇胡子,头发挽成一个髻朵,绸布包着,像屋外的山丘。如果当官,他会戴着翅帽,穿着仙鹤补服,精气神!没错,他是大明的子民,这是华夏衣冠!
思敬父已生四子,他有一个梦想,未老之前,盖一座像样的房子,眼前茅草屋,漏风,又怕火。他还有一副安身立命的家当,货郎担。两只筐,里面宝贝多,广州的琉璃,汕头的海盐,针头线脑,很丰富。货郎担最上层,一个铝盆,里面是麦芽糖,明朝制糖不发达,糖色不白,也没芝麻洒着。但这是思敬父母一大早熬的,等糖融化,拉丝有韧劲,父亲就把糖搁在门栓上,一路小跑,几十步外拉,再拉,越拉越黏稠,好吃,会粘住孩子嘴,每到他来,各家孩子会拿出鸡毛鸭毛、鸡肾衣,去换。
日子就这样安静,父亲用担子编织梦想。远处,一个熟悉的妇道人家身影,映入眼帘,哦,曾母,她回来了!
3、童养媳
曾母把噩耗带回兴宁,婆婆哭瞎了眼。寡居多年,曾父是他含辛茹苦带大的,她把罪愆归咎于曾母。孙女圆脸小手,嗷嗷待哺,小生命没有给她快乐,她病倒了。曾母要照顾一老一小,白天田头地尾,孩子要背在身上,以前做生意,磨练的是一把巧嘴。春耕夏耘,畜力她完全驾驭不了,思敬父亲忙完了自家田,就赶着牛儿过来帮忙。曾母张罗一顿饭犒劳他,他摇摇头,答道:家近,忙完了我还要挑货郎担转悠下呢,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曾父的离去我们也好悲伤,嫂子要节哀,把孩子带大。谢谢您给思敬那么贵重的宝雕弓。温家的话像天东头的日出,温暖着孤儿寡母。襁褓里的曾妙一对着思敬父咯咯发笑,两颗小虎牙白白的,带着唾液,像新鲜的芽菜。
曾母的婆婆熬不过这个夏天了,对儿子的思念,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绝望,她要随儿子而去,另一个世界里,她还要疼她的儿子。曾父采石矶的一跃,要了自己和老母的老命呀,他不是任性,不是贪玩,为自己景仰的英雄而死,死得其所,其实,他也把这股热血传给了妙一。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婆婆在床上把左手的银镯子取下,对曾母说,你过门时,金的已经给你了,这个,给妙一!这半年多辛苦你了,把孩子带回来,这是大功啊,曾家感谢你!以后,找个人家,合适的就嫁过去,女人,要养活自己,难啊!孙女你带好就是,我多想有一个孙子,可这就是命!我要去见我儿子了,孩子他爸也等着我……说完,溘然长逝。
曾母跪在婆婆床头,抽搐着,一年离去一个亲人,这打击太大了,妙一在母亲背上,哇哇大哭。思敬父母过来,抹了一把眼泪,把这个世交,也是苦命的老人,下葬。兴宁岳桥堡的山丘,又多了一个坟头,只是曾父的,只有衣冠。
以后曾家就孤儿寡母了,三亩薄田,田功农时,她由一个经营好手变成耕田大嫂。手里,白白的茧子,肩上,通红的老皮,只有到了夜晚,妙一酣睡之后,她才想起跟曾父在应天的快乐时光,现在,唯一的信念是把孩子带大,婆婆的遗嘱,再嫁?可哪里有合适的人呀?最大的安慰就是,思敬父母待她亲如一家,农闲娘俩经常串门过去,妙一晓行晓走,思敬拉着她小手,像照顾一个妹妹。妙一已经对父亲的遗物宝雕弓感兴趣了,思敬八岁,妙一三岁,他拉弓时,她就在一旁拍掌。
曾父已经离去三年了,妙一也三岁了,曾母的梦里,经常出现北方的那条宽阔的大江,曾父那不成功的一跃,还有石岸上那个充满传说的大脚印。一天,她摆好米酒,炒了鸡蛋,杀了鸡,等思敬父亲返家时,一大家子过来了,包括思敬三个哥哥,全家。大家都是熟人,饮酒,开吃,酒酣之后,曾母对思敬父亲鞠躬:“大哥,我把妙一过继给你,我不想她做你女儿,要做你家心舅,做思敬的童养媳吧!”思敬八岁,已经明白了那一回事,三个哥哥在打趣自己弟弟。温父筷子都惊得掉地上了,嫂子要离开?孩子还小!你的田地呢?家呢?曾母悠悠地说:“思敬是个老实人,我不会看走眼的。你大哥,死去三年了,尸骨未寻,当年那一幕,时时出现在梦里,他还是对我有所求啊!我要回去,找他,把他找回来,送回兴宁。”
“孩子不能没有你!”
“你们是孩子再生父母,就让她生在温家吧!”
“这个家业,你家公家婆和老公的血汗都在这里。”
“作为妙一的嫁妆吧,你们好生对她。”
“这是一定的。”
“那就好。”
母女最后的一夜,曾母泪水长流,妙一已经知道她去意已决,哭了一晚上。天亮,曾母毕竟还是走了,妙一睡眼朦胧中看着远去的背影,高大而依稀。以后,她就是温家的人了,未来她轰轰烈烈的一生,北上寻母,反清复明,抗击鞑子,寻找开基地,学研风水,全部的因由,就是这个远去的背影。
4、中坝
1576年,万历四年,北京继续着改革,万历还是十四岁的孩子。兴宁岳桥堡西厢鲤里塘,情况跟帝都是万万不可比的。可思敬父亲也有他的烦恼,四个孩子渐趋长大,现在是吃油吃米,以后分田分地啊。兴宁跟帝都保持同一节奏的一项优秀传统文化即是,嫡长子制。江山帝位,要传嫡长子,好田好屋,要留给大儿子,这可怕的儒家文化!客家人可是正宗的中原人,看出来了吧。
烦恼归烦恼,避之有害,解决之,人生还有很多大事要做。思敬父亲大名温丽春,族谱上,后裔尊他为丽春公,他是兴宁货郎担一把好手,也是他爹的幼子。在兴宁,上有哥,下有儿,土地不多,注定只有漂泊的份,他觉得要栽培下四儿子,为以后孩子的奋斗,找找出路吧。
思敬九岁了,他的哥,已经把媳妇引进了家。丽春公就想,趁着春暖花开,南方远处走一把,为幼子找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为他找,也是为我找嘛。关系温氏一脉五百年走向的一个决定,敲定了。天亮,他叫醒了思敬,打算父子二人远行,沿着屋外的琴江,溯流而上。思敬起床了,睡眼惺忪,宝雕弓,是他的玩伴,他人弓不分的,自然带着。父亲还挑着担子,他既要做点长远的规划,也要兼顾短期的利益。妙一听到了动静,鲤鱼打挺起来,从隔壁厢房飞奔赶上,手里只抓了一条隔夜的番薯。丽春公好气又好笑,天意啊,她是他的童养媳,以后要一块儿的,不如趁早让他们熟络吧,他把担子腾了腾,对他俩说:上去,一起走。
左右的担子各一个人,重量刚好,晃晃悠悠,山歌飞迸:唔赴墟来唔上山,爱把细人养育成。货郎担子唔算重,最重应算爷哀肩。他是个负责任的人。朝辞白帝彩云间,琴江逆流也非常快,大明的航海业,做得!郑和七下西洋过去好久了。一个朝晨,他们到了琴口,现今五华县的水寨镇,琴江水分两条,一条乌石水墩过来,南琴江。一条良庄流出,到敬梓,华阳,不远就是水寨,琴江,流成了梅江,最后是韩江,客家潮汕,我们是一家亲,君住江之尾,我住江之头。
他们来了,从兴宁县走到长乐县,最后是永安县。当时的大中坝确实是大,跟琴口接壤,琴江水流涓涓,鱼儿腾跃,百里沃野,毫无人烟,遍地芦苇荡,是未开垦的处女地。温丽春打听到远处有座雄伟的山峰,叫镰子嶂,形如卧镰,方圆重峦叠嶂,阳光下安静肃穆。大山深处,必有奇观,一大两小,沐着微风,奔去。
哦,镰子嶂!这里叫做岐山寨,小寨子,大有文章!他们,来得很值,找到了大明朝的英雄。其实英雄出处是南宋,他就是人生自古谁无死的文天祥。当年,天祥兵败,被扣押在福建,死生,昼夜事也。而后逃脱,于海丰汇合宋帝,目标,崖山!那里有张世杰和陆秀夫。路过岐山寨,文天祥见青山巍峨,民风淳朴,大好河山,岭南一片翠绿,遂题竹叶诗:文山聊写意,挺拔万年坚。温父见此,一声叹息,对儿子儿媳开始了教育:文丞相是个状元郎,他的骨头最硬,在崖山看着十万军民投海,幼帝殉国,始终不投降,死在元大都。好凄惨啊,该死的蒙古人!该死的侵略者!说完,担子也不要了,直洒在地上。妙一爬起来,看着丞相留下的壮帝居三字,对思敬说,我们要做文丞相那样的人。
5、杀虎
岐山寨拜忠臣,附近觅得一宿,天光返家,不走老路,沿着鹿子嶂,爬七星嶂,小道羊肠,密林层层,走这里,能省半日脚功。九里塘附近,山岩耸峙,群盗出没,永安到长乐那条中长公路,是民国三十年代修筑的,当时,既要防强盗,也要防野兽,科技不发达,人烟不稠密安全自然没有保障。
曾妙一看着七星嶂,底盘大,山尖瘦,高耸入云端,在四岁孩童的眼里,山与云,幻化出朵朵绚烂的七星,这是机缘,更是神祗,像孙中山围猎紫金山,一眼敲定身后之地,风水好,景色佳,人,始终还是自然的过客。
他们进入九里塘,一阵原始森林的郁静扑面而来。草丛扑倒处,一声兽吼,老虎!丽春公赶紧把两孩子扑倒,顾不得许多,甩起大脚,把他们踢进小路边水沟,大喊一句:别出声!思敬赶紧捂住妙一嘴巴。老虎像一道棕色的闪电,劈过来,他抄起弓箭,往山上跑,引开老虎,多年的货郎担子锻炼的脚力确实不错,一块大石头,蹭蹭蹭爬上去了,老虎头触石头,愣了一下,绕开,侧击。人不快不行啊,老虎身躯牛犊一样,生猛凶狠,人家称霸九里塘。丽春不敢歇气,弓着腰,攀着树,勇往直前,有石块松动的,还不忘反击,抄起石块,猛扔过去,宝雕弓虽没箭矢,啪啪的拔弦声挺吓人的,偶尔还捡到竹枝,张弓搭竹,直接命中,老虎嗷的一吼,声震山谷。
一袋烟功夫,千米高的七星嶂到顶了,退无可退,老虎龇着牙,它真饿极了,张大眼睛,把丽春逼近一块巨石,又一声大吼,虎气生威,树上树叶如遇秋风,此为猛虎第一招:吼!灭人威风,为虎壮胆。老虎尾巴也是武器,唰一声撩起枯枝尘沙,直把人眼睛弄瞎,最厉害的,就是扑。铁齿钢牙,牛犊之身,四爪凿凿,好威猛的野兽,丽春平生哪里见过,他担忧着山下的孩子,用力甩着弓,站在石上,居高临下,老虎一时还扑不上来,火急万分,丽春最需要的是一支利箭。
时局出现转机,猎户来了,有武器的先奔上山,没武器的进杨庄叫来男女老幼,仅有的十户人家,敲破锣,打烂鼓,五里一哨,环着山包抄上来,越往上,包围圈越小。老虎慌了,想逃,哪里夺路?!问候它的是明晃晃的铁叉,敲田的禾刀,脚锄,人发出的呼啸更可怕,石块如雨般飞来,野兽就是野兽,智商不高,左冲右突,丽春立足的石块为最佳视角。一猎人祭出夺命的飞叉,正中虎头,血花四溅,丽春一个猛扑,弓准确地套到虎头,骑上去,拉紧弦,活生生绞死它。
人已经围上来了,丽春作为第一勇士,众人皆夸,他算盘打起来了:虎皮属我!众人也不计较,剥皮给他,生啖虎肉,最后是四肢和骨头,有办法,腊,焙。中坝有名的虎膏,诞生了。
丽春薅起皮,急匆匆飞下来,妙一,思敬,躲得好好的。
6、万历十五年
今之视昔,卓于昔之视今。今人有本专著,叫做《万历十五年》,1587年,黄仁宇看到了明帝国空前的危机,我爱着的大明,汉人王朝最后一个帝制年代,沉沦了。起初朱元璋一穷二白,讨饭起家,兵起濠州,带领一群安徽人取得天下,并且立纲陈纪,驱除鞑虏,1368年,是群星闪耀的年代。武将徐达、常遇春、李文忠、蓝玉,文臣刘伯温、李善长、宋濂,跟三国演义一样,历史的天空里闪耀着几颗星。
土木堡之变,于谦打赢北京保卫战,救下半壁江山。正德年间,再出一个王阳明。有明一代,士大夫凭借良心和理想,斗权奸,救生民,刚正不阿,九死未悔。中华文明的光辉灿烂,闪耀在明朝。
万历十五年,气温骤降,气运凋零,有一种宿命叫做气数已尽,故今人推断:明亡,实亡于万历。1587年,张居正死去五年,他的事业心血毁于一旦,一条鞭法是充盈国库,考成法是整顿吏治,结果,既得利益集团恨之入骨,人死政毁,大地主兼并土地,朱家王朝蚕食民膏,商人又不交税,国家的栋梁,是底层人民,他们养皇室,撑官僚,给商人欺诈。历史真的惊人相似。首辅申时行多方妥协,未能救民水火,帝国渐渐滑入深渊。那年,深得人心的正直官僚海瑞死了,大将戚继光死了,汉家烟尘起东北,大思想家李贽狱中自刎,国有疑难可问谁?支撑帝国的梁柱纷纷倒下。国家的不幸,注定使民众遭殃。
民间,自有民间的活法。曾妙一十五岁了,长得像河岸边的一株翠竹,青春随风摇曳,风采引人注目。秀发长披及肩,梳起来,双髻云鬓,农家的女儿一只银簪都显得活泼娇俏,甜美可人。她的眼睛,眼睑大、睫毛长,秋波暗送,长期张弓搭箭,睁一眼闭一眼,目力如电。思敬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他的媳妇也长成了,他知道这姑娘来过月事,第一次,他们在院子里比划刀剑,妙一腿根一片猩红,大流量一下子涌来的。少年少女,世事已谙,思敬打破了僵局:娘子,你受伤了。妙一杏眼圆瞪,嗔了思敬一句,哼!迅速跑婆婆那里去。
婆婆给妙一一件成人礼,月事带,那时妇女地位低,科技也不发达,月事不考虑日用夜用,也没有加长型,防侧漏啥的。就一条麻布带子,系着一块手掌大的油纸布,就这样用了,上至皇后,下至村姑,都这样。客家女人还好,不用缠足,大脚蛮婆可下田啊。婆婆慈爱地搂了搂妙一肩膀,说,你们俩,都大了,别像兄妹似的,该圆房生孩子啦。妙一满脸绯红,我等亲娘做主哪,我不知道她如今是生是死。婆婆叹息一声,把妙一搂得更紧:我就是你娘。
妙一十几年来的工作就是练箭,父亲的宝雕弓,拉如满月,目视前方,百米外的蚊子大如车轮,嗖的一箭过去,蚊子粉碎,丝线应声而断。三百米,可射蜘蛛苍蝇,五百米,青蛙蛤蟆,功力日进,左手的膂力,擎得起一只牛娃子,射箭,梆梆作响。对父亲母亲的思念,所有感情,就倾注在弓弦上了。妙一平时也下田,跟思敬一起,哥哥嫂嫂,早出晚归,种稻子,培土施肥,驶牛犁耙,无所不能。闲时,上山或者去河边,削竹子,长竹经过镰刀,对裂,再来两次十字刀,八支箭杆就削出来了。日夜勤练,日削夜削,箭杆码起来堆到房顶。丽春公讨回来的虎皮,做了两个箭袋子,平时出门,一抓近百支,套上铁箭头,可猎狐狸骚豺,大鸟,竹箭直接射。思敬有个梦想,就是像父亲一样神勇,猎一头猛虎,无虎,山猪也好。父亲也支持他的想法,回味着当年的神勇,对妙一思敬说:骑马回永安去,找找老虎,练好箭法,你们,也该生活在一起了。
7、箭法
弓马齐备,丽春专门为思敬多买了一把弓,没有镶宝石,质量自然比曾父应天府买的差些。这笔投资划得来,两小儿专心习箭,技艺日进,不仅保卫了自己,也为国家作出了贡献。
此时,他们正奔驰在兴宁往永安的山道上。思敬执辔,妙一后座,他无心观赏沿路的田园,只觉得一股少女的粉香从脑门处袭来,还有丝丝缕缕匀称的呼吸,他索性双手蒙住马的眼睛,盲人瞎马,马大惊,狂奔起来,他用坚实的后背蹭妙一,妙一惊慌失措,双手紧紧箍住他的后腰,他敏锐地感觉到后背有两团魔肉压将过来,心猿意马,他把马眼捂得更紧。
正经人之所有做得到大事,因为他们没有得寸进尺,没忘记使命。半日带永安,沿着当日父亲被虎撵的羊肠小路到顶,山顶绿树环抱,白云朵朵。两把弓拉开阵势,妙一在西,思敬在东,用竹箭,不带箭头,对射。这讲究动作的整齐,心灵的默契,他们确实是天生一对,竹箭对发,呼呼带风,支支撞在一起,像两位神仙斗法,气场强大,天地万物化为我用,由我支配。
练熟了,艺高人胆大,竹箭套上铁蒺藜,继续对射,弓绷紧,怒眼圆睁,左手紧抓弓架,右手单指拨弦,箭随心动,啪一声,两百米开外,双箭撞击,火光四射。跑动起来,打对攻,发箭速度一秒三支,妙一要报欺凌之仇,思敬不把她当媳妇看待,嗖嗖嗖,各人皆往山巅跑,箭已射出,像两支军队交战,箭矢纷落如雨,火光四射。少年英雄,他们的技艺,超越了父辈,即使再多的猛虎,也会毙命于箭下,少年英才,大明的子民,箭簇冲天而出,建功立业的时机成熟了。
连环箭,一支射出,另一支马上离弦,追逐前箭,一支支命中目标,像李广飞将军,箭没石棱中。通常都是这样,思敬一箭出,妙一马上跟上,他再补一支,三箭相随,像流星划过天空,弧线非常美丽。山下的芦苇荡,布满了竹箭,每一支都是垂直的,像把大地蓖了一遍,许多年以后,石屋下的河水蜿蜒流出,河岸上,翠竹簇簇,绿映溪流,我们才知道,原来是当年祖宗练箭未死之竹,从兴宁随人带过来了。
开花箭,杀伤力更大,弓弦上中下三处各搭一箭,三箭齐发,远处目标被三次打击,笃笃笃,石头破了,铁皮洞穿。思敬练这个整整用了两年,妙一天生神力,左臂膂力很大,最完美的一次,一弦射出五箭,东南西北中,五箭笔直插向天空,带着射手的力量和机敏,箭随我心,指哪射哪,天空掠过的飞鸟,天幕悬挂的星星,只要我要,箭可射鸟,箭可摘星。她的五箭经常开出一朵梅花,赢得了一个绰号,梅花箭侠。崇祯二年,大明子弟兵与建虏野猪皮对阵宁远,袁崇焕指挥关宁铁骑和红衣大炮,妙一率领七个儿子万箭齐发,梅花箭,硬生生挡住了后金的骏马,此为后话,暂且不表。
明箭暗箭,这其中学问可多了,明箭易躲,暗箭难防。妙一的暗箭,其实是夜箭,箭体夜光,拔箭利索,通体荧光,张弓搭箭得心应手,发射效率相当惊人。这夜箭,要专门的硬木制成,鸭脚木,新砍下来牛尿泡三十日,箭重如铁,取萤火虫尾囊,研磨为粉,抹在箭矢,夜光箭,试问天下谁是敌手?韩国人也是在万历年间研制神机箭的,箭上绑火药,像冲天炮,大明不屑于玩这些,最强战队,御林军有神机营,火炮有红衣大炮。箭,在民间,成本低,凭借客家人巧手,制成君子之箭,你不犯我,我不出击。一腔报国心,两手出神箭,他们,即将走上历史的舞台。十年磨一剑,历史,祖国,时代,何曾负过!
8、圆房
绝学练成,两人满意,像一对武林伉俪,陈玄风梅超风是反角,他们却是正派。思敬耳边又响起父母的叮嘱,把媳妇儿整了吧!他不如自主地把妙一抱了起来。原谅他吧,他都二十岁了,大哥二哥三哥,都孩子一堆了,这个媳妇,他八九岁都指定为他的。妙一也不反抗,目前要消除亲哥般的误解,做相敬如宾的爱人,无论多么粗鲁,要顺从,要配合。
七星嶂顶,日已西斜,远处的合欢树发出浓郁的香气。思敬呼吸急促起来,把妙一搁在石块上,一抹,全身衣服脱得净尽,石头上摊开,妙一明白下一步会发生什么,粉脸绯红,撒腿就跑。思敬裸身拦住,她恨不得把头伸地里,就这样被他一把拎住,平放石块上,一秒的时间,猛扑上来,死死压住她,她翻不了身,身下明显感觉到一块又热又硬的东西把她顶住。
思敬撩乱了她的头发,青春的发丝,罩着一张美人脸,他呼吸急促,嘴唇不由自主,贴了上去,少女的脸蛋紧绷,红唇烈焰。思敬整个身体压上去,全身像通了电,血液欢快地回流着。妙一在身下气喘起伏,胸前一鼓一鼓,像雷雨过后欢叫的青蛙,他的手臂把她压住,动弹不得,她虽然膂力大,心却醉了,又急又羞,根本没有抗拒的信念。他的手掌在活动,胸脯被他揉搓,过年搓米糕那样,既粗鲁又温柔,让人想逃离又想配合,她不由得胸口发硬,呼吸更急了,双手磕在石头上,丝毫没有感觉疼。
她呻吟起来,涓涓细语,像山嶂下那道雪白的泉。他的手握着她的胸部,那么小,那么柔,很热,又很软,一直摩挲了很久,妙一沉沉迷迷,他一直吻她。明朝的右衽宽袖,要解开太容易了,就腰间那条长带子。一拉,左右撕开,褪下来,鲜红的肚兜让他的欲火烧得更旺,她闭着眼,毫无察觉。他停了揉搓,手在她颈下一解,肚兜像红云飘去,他咽口水了,妙一的双胸,大鹅蛋一样,洁白坚挺,饱满圆润,被他揉过,泛着红光,好精致的一双器官。玉石虽好,却无生命。馒头虽大,却无弹力。这必将是天下第一好乳,她将奶大七个儿子。后世的子孙,要像西方美术一样,礼赞、讴歌、欣赏、感恩母亲的乳房。
风渐渐凉起,妙一才发觉上衣被脱了。她眼一闭,哥,你轻点弄啊。思敬雄风正劲,手,掠过平坦的小腹,直朝下腹摸去,妙一直打哆嗦,银牙咬紧,脸颊飞红云。那里是天鹅绒柔软的地块,十五年来甜蜜未曾试,夹得紧紧的双腿,竟然渗出了一些湿滑的液体,思敬熬不住了,脱裤子也很简单,轻轻一抹,天底下最美丽的一具胴体呈现在他面前,这里有黄金万两,这里有珍馐大餐。他分开她的腿,射箭一样,对准,一点点的进去,头一回上轿,小心翼翼啊,妙一的柔美,让他生出万分怜惜,这个跟他一起长大的女子,就是他的老婆了,他们在进行天底下最美妙的事,以后,还要出生入死,还要带大七个孩子,以至白头到老。现在,仅仅是床笫之欢。妙一目视高天缓缓流过的白云,聆听耳畔阵阵松涛,她想念妈妈了,想念父亲了,可他们在哪里?身上只有这个跟他朝夕相处的男人,她是他的,他也是她的。她感觉身下奇痒,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身体,拼力往里压,要进去了,思敬得令,腰一沉,直插黄龙。妙一啊的一声,守了十五年的城墙,被攻破了。她兴奋起来,手箍得好紧,他也激动起来,起起落落,猛烈撞击,拉弓只用了双手,办这事,他用了二十年吃奶的力气。大汗、急喘、哼哼、爱抚、交合,山草都红了脸,倒伏不看,风停住了脚步,怕着这年轻人的热烈。妙一主动起来,害羞算几斤两?她采用上体位,反正没人,阳光打在上半身,那么圣洁,那么光亮,镀了金似的。思敬很自私,认为这是他的,双手玩了又玩,捂了又捂。
最后的决胜阶段,妙一已经累得像田里的肥泥,思敬开心得全身上下五腑六脏像泡在温糖水里那么舒坦,他完成了。他是一个男人了,她,是一个女人。山下的马儿,久候主人不归,已经发出嘶鸣了。
鹿子岭侧,七星嶂顶,两个年轻的人儿把心紧紧贴在一起。那块大石,承重过两具躯体,还有嫣红的一片,几百年没消散。开基的伟业,嗣孙的播衍,高高的山顶上,有一段没人知道的风流。
9、完婚
思敬偷吃禁果,回家饭桌上一透露,三个哥哥惊得筷子掉地上。古时礼法,不能僭越周公之礼的。丽春公一沉吟:也罢,木已成舟,咱不能对不起曾父曾母。老婆子,炙酒去!生辰八字,日课喜帖,你们仨大的要帮弟弟了!
媒人象征性的来了,自家跑自家,说了些恭祝的话,领了一把碎银,就回去了。测字先生拈着山羊胡子,故作沉吟:男冲狗煞南,女冲蛇煞北,大吉大吉!也领了一把碎银,回去了。
思敬娘忙碌了,领着三个嫂嫂,籴新米,下酒饼,酒酿发酵七七四十九天,起坛,一家人协作,搬到屋舍外,瓮底搁上石头,瓮体用米糠、秕谷敷至瓮腹,点火焙两日,时常添火,直至密封的瓮口被热气冲开,一坛客家娘酒就制成了。永嘉之乱,太原府温姓第一次来到黄河岸边,抵达怀庆府温县,第二次南渡,到了长江沿岸,直至江西石城,他们没忘祖宗言,这娘酒的制作,始于周代,也是传承。黄酒,稻米纯酿低度甜酒,婚姻喜庆靠它,生儿育女靠它,婚宴上,一碗黄酒,泡一把炒米,热腾腾,香满口,就是喜庆。满月宴上,黄酒煮鸡,加姜片,吃完寒气不侵,产妇溢乳补脾。
好一个客家!大家张罗下,妙一的婚宴准备就绪,雪白的豆腐,一块块整齐排列,中间扣满了肉馅,这就是酿豆腐。米粄,加了蔗糖,满笼金黄。午时三刻,吉时,唢呐响起,一顶大红花轿从山脚直抬上来,轿夫孔武有力,一手扶轿一手撒铜钱,后面,是吹吹打打的乐队。思敬红绸对襟,肩披红花,正堂大门口候新娘。在三姑六婆、外甥阿舅的道贺声中,新人手挽手,过火盆,步入正堂上厅,父母高坐其上,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两老百感交集,拱手向众人致谢。
妙一凤冠霞帔,一袭红装,宝雕弓,被她搁在上厅神牌位上,那是她的父母,今天,她嫁人了,妈妈,女儿嫁了!
突然,门外进来两个壮汉,思敬的堂兄弟,抬着一个大红木箱进来,亲手交给妙一:“昨晚,有个白头老妇嘱咐我今日带来。那人,像是妙一母亲!但她不愿多说。”妙一热泪盈眶,冲出山坳,见不到母亲的影子,她故意避着她!掀开木箱,一把弓箭,款式跟宝雕弓一样,应天府的货。还有一对红烛,一面铜镜,一把纸扇,一把尺子,一盏油灯,一把算盘,三媒六证,齐了,可怜天下父母心!
母亲,今天是孩儿大喜之日,我三岁就没看过你了,你长啥样?为什么不见我?洞房一夜停红烛,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了!可我,非常思念我的母亲!思敬啥也没说,两口子,拥抱到天亮。
10、初北行
妙一始终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怜爱地关注着她,那是母亲的目光,可母亲为什么十六年不现身?她决定拉上思敬,往北行,找母亲。从婚礼那个木箱推断,母亲过得甚好,也许是她十多年所有的积攒,反正她还活着。他们再一次来到七星嶂,拉上了丽春,当年杀虎的英雄垂垂老矣,他还是一气不歇登上了七星嶂。他指着山顶一平石说,当年我就是站在这石头上,与虎对峙一时辰,终究毙了它。思敬妙一脸通红,那石床,正是他们柔情蜜意的地方。
三位英雄,各展姿态,丽春东望再角西视草坪里,煞有介事对儿子说,此为风水宝地,喝形突出,东为黄牛挨磨,西为半壁挽灯,我死之后,就葬我其中任何一地,子孙必定兴盛。思敬只管射箭,未置可否,可这话他是牢牢记住了。妙一梅花箭法再显神威,天空五只雁鹅北归,她箭无虚发,全射了,午饭山顶上一阵烤烟,三人分食两只,其余拿回去孝敬母亲。
思敬父母同意他们远行计划,年轻人走出去,可学万卷书。客家父老的开明,抵得上金銮殿上大明的万历皇帝。开明,民主,可议朝政,敢骂皇帝,那是一个最好的时代!
他们出兴宁,过教礼,一匹马,晓行夜宿,青年夫妻,从兄妹变成知心爱人,有说不完的体己话。路上盘缠不多,干粮也少,幸得他们神箭侠侣,飞禽走兽,用箭问候,有的是肉食。不日,他们过平远,到仁居镇,到差干镇,五指石高高耸立,妙一似曾相识,到底哪里见过?她冥思苦想,其实,那时她才一岁,母亲抱着她,双脚蹒跚,硬是一年,从采石矶走回兴宁,妙一就瞪着大眼,看母亲,看沿路。
越过平远,到得江西。哦,赣地,吴头楚尾,有明一朝,江西文臣灿若星辰,解缙,吉安府;夏言,鹰潭贵溪;杨士奇,吉安府;就连严嵩,都是分宜人。大明廷臣半江西。
妙一刚到筠门岭,瑞金之南,有处名胜曰汉仙岩。供奉八仙汉钟离之地,有羊肠小道,思敬牵马欲过,忽闻一声:“呔!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打此过,留下买路财!”好熟悉的桥段,哦,遇上强盗了,思敬不动声色,意欲理论。妙一还在马上,打量着这一伙十来人强盗,缓缓解下后背褡裢,一把弓,数把箭,电光火石间,五道白光,钉住了喊话人四肢,发髻还插一把箭,五支,牢牢地扎进汉仙岩岩体。妙一没打算要他的命,箭钉住的,衣衫鞋袜而已。强盗已经尿出了裤子:“奶奶饶命!”思敬大喝,没有真本事,做啥强盗?!几番对话,他们也了解了他们的苦衷,筠门岭四处石壁,颗粒无收,不凭险掠劫,如何生存?强盗道出了大明的危机:平原处,苛政猛如虎,官老爷中饱私囊,朝廷猛征辽饷,大修山海关。他们好过的日子,只有在万历前十年,即改革的十年。妙一听了心泛凉意,这个她深爱着的国家,盗贼已经横行,盗之错?朝廷之错?她的头脑,开始怀疑大明朝的辉煌,越往北走,疑窦越大。
他们以高超的箭术俘获了一群强盗,他们教育他们,别做强盗了,要么烧荒种地,要么离乡背井去开基业,我会告诉你好地方的,只要往南走……。思敬制止了她,那块宝地,留我们吧。最后,妙一把埋心底的想法告诉了强盗:我是来找母亲的,她知道我名字,我叫妙一。众人崇拜她为神,为她的箭术折服,又为孝感动,纷纷表示帮助去找,遂散去。
妙一再也不藏她的弓箭,两人一路北行,她把箭簇射进很多密林,箭把上,赫然用红漆涂了两个字:妙一。
11、三僚
兴国以东,于都以西,有个小镇三僚,原先是一片蛮荒,瘴疠之地,等着朝廷贬官。这里的原住民有三姓,陈刘沈,居于阳溪一侧,人口稀少。这是唐末黄巢起义时三僚的情景,跟明末的中坝镇一个样子,地广人稀,等待有缘人,完成这个千秋霸业,等于当上了皇帝,享受家族万年的香火,这叫做开基。明太祖的庙号是肇世立极,文成武德,有明一代一祖十五宗,辈分,就是宗法,更改不得。
黄巢一把火烧了长安,大唐钦天监杨筠松出走云游,收了两个弟子,一个叫曾文辿(注意,他姓曾),一个叫廖瑀,把风水学发扬光大,四处救困扶厄。他们也是行医,医的是一族人,包括祖宗八代,厉害!杨筠松确实是个厉害角色,聪明绝顶,菩萨心肠。他行走赣南时,稻田里害虫太多,他驱鸭捉虫,增产了粮食,获得了雅号杨救贫。他著书立说,郭璞写过《葬经》,他写有《廿四葬法》和一系列关于龙脉的传世之作。由此可以看出:一、古人厚葬,虔诚谨慎对待身后事。这太好了,人生有来路,也有去处。重生死,厚生死,善莫大焉。这是一份厚重文化史,谁说中国没有宗教?儒道法之外,尚有风水学。二、南国多山,客家人精风水,善于把握龙脉,这是独特的突出贡献。三僚很多风水师,常到潮汕行地理,潮汕更迷信,迷信也带来团结,心中有鬼神,做事莫乱来。所以他们有钱,你服不服?三、风水博大精深,其实也很简单,懂看山势,画出来龙去脉,你就是大师。这点鄙人深有体会,我爷爷是中坝的风水师,一辈子沉默寡言,没对奶奶说过我爱你,奶奶身后,在自家岭岗,奶奶的墓葬,视野开阔,天边白云朵朵,枕着万古之地形,这宁静的居所,胜过玫瑰万朵。这是一个风水师一生的精华,男人对妻子一辈子爱的浓缩。
杨筠松三人到三僚,只见此间藏龙卧虎,村北罗经石,村中两溪分阴阳,山形行八卦。他们结庐定居,广收门徒,曾妙一也是这样,甲申之变后,良庄再角和草坪里结庐带七子,落地生根,蔚为大观,把原住民的地盘越逼越小,自然界,蝗虫才有这样的能力。
他们三人的茅草居,当地喊为寮,寮而不雅,改为三僚后,风生水起,两个徒弟的后代成为大姓,曾氏廖氏出现许多国师、明师。风水绝学,父传子,兄传弟,成为特产,行销华夏,还出了国,凡有中国人的地方,都信风水。大明朝,刘伯温点了北京城,朱棣迁都,三僚明师廖均卿踏遍青山,昌平龙虎交汇,阴阳二合,遂成帝陵,一共葬进十三位皇帝,包括上吊的思宗崇祯。他的上吊,流尽多少汉人泪。廖均卿由明师变为国师,还规划了故宫的兴建,功成而身退,不受朝廷一俸禄,彪悍的人生,终老于三僚。
出为帝王师,入则老布衣,风水师的潇洒,不是为自己苟营,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不朽之言。儒家,世代是显学,独尊儒术地位崇高。风水,客家文化的精髓,环境学的超级规划,泽被后世子孙万代,为什么就不能光明正大了呢?看看今日中国,环境重新被重视,美丽乡村,绿色中国,大行其道,其实,在我们客家风水师眼里,我们一直维护着天地的和谐,我们才是天地山水间最高级的规划师。
12、曾从政
曾从政,三僚人民的优秀儿子,杰出的风水师,继承了杨筠松的衣钵,把客家文化发扬光大。万历十六年,偕同思敬妙一北上应天,夫子庙考场乡试中举,顺天府会试中进士八十六名,因身负绝学,晓通八卦,夜观阴阳,被封钦天监,风水师的最高荣誉,离国师只有一步之遥。
妙一筠门岭遣散强盗后,马行两日,到达三僚村。两人马上漫步,三僚仙气动人。村北,罗经石如龟,石底吐出阴泉。村中央显眼的位置,自然是祭祀杨筠松的祠堂。此祠个性鲜明,人死尤生。三僚注重抓龙脉,所有的建筑跟气而走,不讲对称,只要点穴。最好是前靠水,后靠山,杨公祠建成一座蛇形祠。大门在前,祭坛在后,头尖尾长,蛇肚容纳房间三进,供养塑像和香火。远望,如同巨蛇在村中游动,又如杨公的灵脉在游走,客家风水,高深莫测,既科学又玄幻,心诚则灵。
思敬似乎读懂了风水的布局,怔怔看着,这是他出远门最大的收获。他脑力规划的,该是中坝建筑的格局,照搬此处样板吧,如此万幸,开基立业的祖宗,就要时刻为后代谋福利,领袖级的眼光,战略家的思想,后世感受得到!大妙一五岁,那份老成、持重,对比是鲜明的。
妙一又耍起了弓,寻亲的竹箭,一拔拔飞向密林深处。她杏眼圆睁,张弓搭箭,神情严肃,衣着热烈。曾从政恰巧路过,两人同姓同龄,谈性颇浓。曾把她引进曾宅,屋内一老者拱手问安,知得妙一姓名,连声惊呼:“杨公显灵!”原来,妙一母亲采石矶返家,走了三季,到了三僚,彼时钱银丢失,衣衫褴褛,前抱婴儿后背弓囊。曾父也刚生下从政,举家欢喜,加上天生的善良,客家人守望相助的本性,给予妙一母亲莫大的鼓励。一顿饱饭,抚平了沿路乞讨的创伤,一锭薄银,让她剩余的路加快了速度。妙一如听远古的传说,热泪盈眶,给曾父跪下,答谢当年的救厄之恩。曾父深情凝望:“没想到还能再看到你,你的弓箭,我是认识的。”一股从未有过的幸福,笼罩着妙一,这感觉,洪荒里来,传说中去,有上一辈的见证,有母女同心默契的行动。寻母,注定会成功的,一切上天安排着的。
曾从政很开心,见到了同姓妹妹,硬是拉住他们住了几天,现在,有导游,思敬可以好好领略风水村的杰作了。除了杨公祠,曾文辿廖瑀两位高徒的祠堂也是镇村之宝,两族人常年供奉,香火不断。蛇形祠、虎形墓、五虎下山、狮象把水口,每一块地都有灵气。在曾从政专业的解说中,两位神箭侠侣,充分领略到了文化魅力,世上除了箭,风水也是有技巧的!妙一有这样的想法:自家命苦,自幼无父无母,认曾伯为义父吧。征得夫君同意,她再次跪在曾伯面前,曾伯感慨良多,欣然应允。这一跪,为她赢得学文化的宝贵良机,曾伯拿出传世之书《撼龙经》、《青囊》、还有一本官方推崇的《周易》。妙一磕头致谢,思敬如获至宝,拉着从政请教起来。
远方使命在,他们过了快乐的几天,该北行了,曾从政乡试时间到,干脆一同启程。一路作伴,文有从政,武有思敬妙一,大明的子民,像这山间竹笋,喝雨露,长大节,谁可否定他们是栋梁。
13、山海关
1626年,大年初一, 妙一54岁,思敬59岁。山海关煻报直抵应天府,钦天监曾从政发来的,文曰:开春在即,敌酋努尔哈赤欲犯边界,吾等子民,响应大学士之号令,速速抗敌戍边。军情如火,思敬妙一平生第一次越江北上,斗冰天雪地,拖年迈之身。他们留下两个儿子,裹着妙一母亲的神牌,还有几条珍稀的番薯,一家人分道扬镳,儿子回兴宁,父母以及五兄长去山海关,面见老友曾从政,拜谒大学士孙承宗。
风萧萧兮江水寒,思敬妙一及五子同乘马车,一驾四乘,马不停蹄,前方,辽东前线,大明的边疆山海关。过安徽,进河南,浃县、滑县、磁县,大名府,河间府,古老中原,古老的黄河,新疏浚的大运河,新春的喜悦刚刚来临,春节气氛浓烈。可是,战争的阴云笼罩着北方大地,民夫把冰河凿开,纤夫拉大船,南方的粮食、桐油、布匹、铁器,运往京师顺天府。军事吃紧,黄海未冻,红衣大炮、弓矢、战船、兵士,直接海运,目标山海关。
思敬五子皆是神射手,青出于蓝,满腔热血,客家好青年。妙一注视着初上战场的五子,幕幕往事掠过,她不由得紧抓住思敬之手,一员老将,为国竭力,一起走过硝烟,此生很满意了!位卑未敢忘忧国,她是佘太君,他是杨继业。以后的客家,都是他们的传说。
过肃宁,魏忠贤的老巢,远远望县城,魏公公的生祠直插云霄,塑像堪比如来佛。思敬对厂公嗤之以鼻,魏阉治下,人心不古,卖官鬻爵,边防松弛,敌酋屡犯,大明朝廷,一片乌烟瘴气。陕西,边民颗粒无收,官民对立,只差一粒星火。过肃宁,前方即是大明的中枢,九阙宫门,朝堂之下,皇帝忙着做木匠,厂公打压东林党,左光斗、杨涟,纷纷死去,明朝,迎来了生死攸关的1626年。
所有的忠臣,国家栋梁,以天下为己任的士大夫、武将,以及温思敬之类的低级官员,在东阁大学士孙承宗带领下,兴建城池、巩固边防。开春,北国青黄不接,敌我双方,要开战了。思敬为弓弩营副千总,过年,要在前线过。
马车驰骋了十天,已达京师,华北平原,坦荡如砥,类似忠臣的心胸。前方二百里,燕山山脉的尽头,辽西走廊的中段,有座山海池城,当年戚继光巩固边防,修筑了城墙、箭楼、垛口,老龙头长城,直插进渤海老洋。这里兵歌豪爽、景象雄阔,戍兵思乡,举全国之力修筑战略家孙承宗的战略防线。山海关、宁远、锦州,华北东北相交,西为莽岭,东部临海,辽西走廊一字长蛇,只要修好了堡垒,步步为营,关锦防线就是大明射出的利箭,直刺敌巢盛京。
到了!随着儿子一声轻呼,妙一撩开车帘,好雄壮的一座关,大明世代总兵,这里洒热血,献忠心,添砖加瓦。戚继光无以伦比的军事天才,城墙入海,隔绝了游牧民族的骑兵。走廊的咽喉部,一座雄关,两座瓮城,以及城楼上高高挂着的天下第一关牌匾,注定成为华夏最美。这里是杀敌报国的地方,这里是英雄成长的土地。曾从政把三僚风水悉数用上,打造了大明的九边。宣府、大同、蓟州、山海关,城关百叠,固若金汤。好一个铁打的江山。雄关雄景,七个客家人看得热泪盈眶,热血沸腾,苟利国家生死以,只要能够为祖国献上一点力量,万死不辞!客家人的功业、荣光、悲欢和哲学,在祖国最北的关山,去实现!
抵达关城,通报大学士,孙承宗特批一座宅院,一家人住下。明日,元宵之夜。祭天!
明晚,大明的所有英雄,孙承宗、袁崇焕、祖大寿、赵率教、何可纲,所有的名士,所有的忠良,都深深印在温家五子的脑海里,他们,将传播他们的故事。大明,会记住他们的勋业,就像二百多年后,温家十二世的温带雄,曾妙一祖婆的十二代嫡孙,把热血洒在了辛亥革命一样,中国虽大,客家人俱有作为!
14、祭天
元宵为上元,山海关上,千里冰封,月华如水。思敬妙一一家子喝完黄酒,想起兴宁老家,正月十五除了落菜园摸青,还能下阴间卜僮。爷哀啊,你们过得好不好啊,坟有没水浸?纸钱够花不?一顿嚎哭,情感渲泄。客家人的传统,就这样一代一代,年复一年,悄悄继承,默默演进。思敬大儿温有讚山歌一曲:正月计十五啊,厓守边呢;千家计万户啊,赏花灯呢;国家计利益啊,摆头先呢。
一歌落去一歌和,边关戍兵,多为秦人。明月朗朗,壮关蜿蜒。陕西老腔亮起:大漠孤烟长河落日,黄河远上春风玉门,月上柳稍故土长安!
一位六十四岁的老者,官帽蟒袍,镶玉腰带,身佩宝剑,周围随从甚多。只见他,双目炯炯,眼光如电,话如洪钟,举手投足俱带力。没错,这就是将士们敬爱的辽东经略孙承宗大学士。他前半辈子是教书先生,后半辈子是泰昌、天启帝的启蒙老师,如今,是袁崇焕、祖大寿他们的上司,辽东经略兼东阁大学士。
月亮慢慢高升,祭台搭建好了,几十根楠木沿着内城墙,方向西南,朝着京师。高度三丈,对着月亮,前方是大海,冰天雪地,秦皇岛外不见打鱼船。
士兵们安静地沿着长城列队,高举火把,延绵近十里,典仪官十米一哨,传达了孙学士的指令:祭天庆典,开始!
只见孙承宗从箭楼出来,神情严肃,对着长城上几千名士兵训令:吾等大明将士,国家蒙建虏欺凌二十载矣。今元宵佳节,天子百官、万民大众,皆欣欣然。吾等甲胄在身,吃皇粮,拿饷银,自当保境安民,誓与来犯之敌决一死战。“唰!”尚方宝剑亮起,月光下发出短促的催命寒光。“押上来!”孙经略一声令,六个亲兵押着三人,三人面目可憎,金钱鼠尾,大衣纨裤。众兵一见,是鞑虏,群情激昂,人皆喊杀。那时战争的年代,那时二十年攻伐的世仇。三个清兵,被亲兵拽住辫子,咔嚓咔嚓咔嚓,三个脑袋落地。头颅撞击在雪地上,喷出的热血马上凝固,喉咙断处,还会发出咕咕的漏气声。思敬妙一神情安详,他的五娃,一阵激灵和哆嗦,这是战场,小哥,见惯了血和死亡,死神不会眷顾你!
三亲兵拎着鼠尾,爬上祭台,分开摆好,面目在前,对着月光,鼠尾朝后,对着士兵。亲兵们下来,对着三具无头尸体开膛摘心,心还是热的,一会儿,马上冰成血红的一坨,朝祭台掷上去,啪啪啪,不偏不倚,三颗心击中三颗头颅,跳到头颅前,一字排开。异族的血肉和冤死的幽魂,对着朗朗明月,对着汉家军士。血债是要血还的,努尔哈赤,当你领着游牧民族,举着锋利的砍刀,对着边民疯狂杀戮的时候,想过吗?他们是这里的主人,如同白桦,根扎得深,上需养老,下需育儿,还要缴纳明廷的赋税。而你们,龌龊残暴的侵略者,年年抢,见人即杀,你们是密林里窜出的野兽,破坏和谐,遭天谴。大明,誓死捍卫他们的土地和子民,哪怕粉身碎骨,国破家亡。他们,是热血忠良的孙承宗、袁崇焕、祖大寿、赵率教、何可纲,朝廷里,有打压他们的魏忠贤,也有挽救他们的东林党。末代皇帝崇祯,是东林党扶起来的。
“众将士听令,放!”礼仪官话落,举着火把的士兵,在长城放箭,箭带着火光,带着愤怒,射向天上的圆月,落地到了满族入侵的东北方向。外国小说家罗琳,写了霍格华茨,当伏地魔入侵,魔法师们,请亮起战斗中武器!
月亮像中箭一样躲到云层,地面的雪光,映着箭上的火光。刚刚箭冲云层的射击,众将士是不会忘记的,那是杀敌的决心,是抗击的愤怒!
天气越来越冷了,风吹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刚烈的大明,彻骨的气候小冰河,交织在那个年代,交缠在那片土地。妙一似乎听到了北边,兽皮下,游牧民族打着哆嗦的呻吟。
15、宁远
山海关有孙承宗,自然是钢铁长城。学生袁崇焕有自己的战略眼光,把前线向前推进二百里,辽西走廊的中段,还有三面环山一面环海的要地,宁远城。师徒互为照应,宁远之后,有山海关,山海关后,有京师,大明辽阔的疆土,战略纵深,问我国家哪像染病!
那时的大明,帝王力量被削弱了,内阁首辅、言官给事中,有意见可以上奏弹劾朝臣,海瑞还骂过皇帝,这是民主的先声。可是缺少一位雄才大略的皇帝,嘉靖年间文臣互斗,天启魏忠贤打压东林党,东风压倒西风,帮派斗争,一盘散沙。思敬妙一等客家人保持着可贵的进取之心,袁崇焕去宁远,他们跟去,建功立业、尽忠报国,永远在第一线。
袁崇焕说过一句名言:尔等道本部院是个书生,本部院却是一个将首!将首,对,宁远大捷之后,他从宁前道成为辽东经略,最后是蓟辽督师,青出于蓝,孙学士的学生完胜老师。前方,是他威名远播的前线,他的成功,要靠不怕死精神,顽强的斗志还有坚定信念。他拉上一万人,五千战马,十门红衣大炮,二百里地,挺进。
宁远,正月的冬雪裹着它,阳光下灿烂成一座银城, 海外的觉华岛结成了冰,水路变成陆路,袁崇焕不禁紧张起来,岛上有几千石粮食,百姓一万,军事人几千,敌人踩冰过去,后果不堪设想。明末的小冰河,造成了酷寒,这也是亡明的重大因素。妙一领着儿子,雪地里走,想着老家的田连阡陌,完全不同的体验,他们要来,很大的因素是身上这把弓箭,利箭,不仅杀虎,还要毙敌。
温有讚他们登上宁远城墙,雪线茫茫,山岩已老,大海封冰,宁远城一个山字型,指向北国。很快,这里要燃起战火,五个孩儿,要成为真正男子汉,这里是最大的熔炉,他们要见证这场载入史册的战争。
这是近四百年前的一场近代战争,火器的广泛使用让满清见识到大炮的威力。红衣大炮是葡萄牙进口,一发出去,方圆一里,肉皆糜烂。思敬配合袁崇焕,指挥一万名军士,把炮抬上城头,左右各三,中间六门,弹药、燃烧瓶、佛郎机,三眼火铳,悉数布置在城头。妙一砍伐了很多白桦树,母子六人不停削,十万支箭,又长又粗,箭头套着铁矢,箭尾插着白翎,这长箭,将洞穿游牧民族的野猪皮、牛皮和铁甲。另外,纱布、棉花、硫磺、桐油,不是救护用的,用来点火,烧死他们。
五兄弟见城池卧在冰层,年久失修,防挖,特地领人削低城头的垛口,把条石埋进土层,城根扎紧,可防地道兵。五十丈外,钉上绊马索,三十丈外,撒上厚厚的一层扎马钉。
袁崇焕不怕敌人,因为他训练了新军,关宁铁骑。蒙古过来的三河马,马头罩着铁辔头,马腹裹着两扇铁甲,奔跑起来,铁甲激灵,气壮山河。骑士也是一身甲胄,左手执剑,右手挺矛,大明的头盔,清一色红色,两军对垒时,见色砍就对了。骑士充分充分贯彻了袁崇焕的军事思想,以辽人守辽土,骑士们,都是失去家园的当地人。这支军队,由祖大寿指挥,他也是辽人,他只服袁崇焕一人。这支铁军,打败过努尔哈赤和皇太极,也远征陕西杀高迎祥李自成。崇祯三年,袁督师被磔刑弃市,祖大寿伤心不已,不应朝廷命令达十年之久。后来的松锦大战,他降清,假降,继续卖命三年,被围,真降。他的经历给汉族人一记耳光,窝里混斗,自毁长城,不用别人灭你,自己完蛋。史家对祖大寿是同情的,他的外甥,吴三桂,却是彻头彻尾的汉奸。
正月二十九,二月将来。妙一正在宁远城头练箭,忽然,东北角飘起一股浊云。正黄、镶黄、正蓝、镶蓝、正白、镶白、正红、镶红,八旗。哦,野兽们的部队来了!
16、同行
万历十七年,妙一找了一个本家,三僚人,风水师的儿子,三人偕同北上。地理山川,原来藏着它的精妙,用眼睛去看,山当然就是山,用心去看,山有走势,得风水,续龙脉,旺后人。用发展的眼光去看,山水相依和谐,水成就山,山造就水,有山必然生水。河中三江合流之处,云蒸霞蔚,岸上必然有塔,这塔是宝剑,锁住水运,这块地就能多些读书人,中举进士。水边建塔,风水学中叫做锁江口。思敬暗暗敬佩这位跟娘子同姓的曾从政,一路走,他都是洗耳恭听。逢山过路,遇水搭船,靠近江口,真真发现江边建有宝塔,风水其实就在生活中,俗人没有发现罢了。
妙一很喜欢看着两个男人并肩走的样子,特别是思敬虔诚敬佩的姿态,感染她。她膂力大,自以为射箭是天底下最难和最了不起的事情。曾从政一路上的现身说法,平生所学,悉数托出。他们的脑子更加明晰起来,仿佛射箭的箭靶,清晰,就有把握射得准。从政讲累了,小两口拿出《青囊经》、《撼龙经》,从认字看书,锲而不舍,不耻下问。大有武林高手成为风水高手的潜质。
曾从政卜筮完毕,带有淡淡的忧伤,仿佛算出了祖国的国运:“当我们年老时,必有倾覆。哎,承平日子不长,这才是我痛楚所在。”一改乐观,风水师的话让小两口惊得张大了嘴巴。未来会那么命运多舛?杞人忧天!他们举了举宝雕弓,排遣他的忧虑,你这是职业使然,万事靠人为,弓箭可以改变人的命运。从政苦笑,他们的境界,尚属蒙童。
对比了张居正生前身后的鲜明变化,土地丈量无法进行下去,宗室豪强兼并土地愈演愈烈,贫富悬殊愈来愈大,商人巧取豪夺,贫民无立锥之地,小冰河期带来严寒,作物歉收,大明教坊司正在各处找稻谷小麦的替代品。朝鲜是大明属国,日本对它虎视眈眈,万历十五年开始,我们的皇上,不早朝了。太子迟迟未立,国本之争,是朝廷倾轧的导火索。大明是政治清明的朝代,虽然有锦衣卫特务,莫谈国事,往往士大夫才受监督。
长江沿线风光旖旎,三位年轻人交流思想,分担国忧,好不快活。妙一特崇拜这位学识渊博的本家,客家女子特有的柔情,展露无遗。住店两间客栈,妙一先帮他安顿好,枕头除尘,被褥熨帖。吃饭好菜先给从政。思敬醋意大发。
不日,采石矶到了,长江三大矶,城陵矶、采石矶、燕子矶,分别位于岳阳、马鞍山、应天府。长江上白帆点点,采石矶突兀江心,来往的大船,几层楼高,吃水很深,桅杆高达数丈,漕船,客船,来来往往,一派兴盛的气象。思敬还发现,江岸之上,赫然有一座宝塔。风水!
妙一目送滚滚长江,双肩抽泣,泪流满面。她看到了常遇春的大脚印,看见了当年父亲被吞噬的江水,撑船的老爹,还在往返于采石与应天府的航线,他认得宝雕弓,当年这里出生的孩子,十七岁了,来长江边找父母来了。人世几回伤往事 ,山形依旧枕寒流。撑船老爹一阵感慨,万水千山,挡不住亲情。
思敬紧搂着娘子,怕她的突然冲动会扎进江里,他长叹一气,千难万难,总算见到了岳父当年丧身之地。两家是世交,他不会忘记第一把宝雕弓,就是曾父买给他的。伯父安息吧,我会照顾好妙一的!曾从政拿出龟甲卜筮,摇摇头,叹叹气,对妙一说,伯父的尸骨找不到了,我算出伯母对伯父用情好深,伯母还活着。君当作磐石,贱妾为蒲苇日,他们,还深深爱着。伯父是幸福的!
妙一哭得更伤心了,江水滔滔,吞噬了父亲,人海茫茫,藏住了母亲,我三岁就成为童养媳,如今还能不能找到母亲?她把期待的目光,投到曾从政身上。
17、育子
妙一急着寻母,从政开导她:妹妹身世离奇,寻母注定一波三折。目前,急需的,箭术要保持,文化也要有所精进,风水学博大精深,够你学一辈子。此外,还有一门学问,发自内心,性灵由天,对寻母帮助会很大,那门学问是存天理,存人欲,存在即是合理,无善无恶心之体,知善知恶心之动。没错,大明最光辉的思想,没有之一,王阳明的心学。从风水可以走向心学,知心学更懂风水,曾从政,找到了两者的平衡和交融,大明,三僚,会因为有你更加灿烂。
曾从政决意搭船赴南京参加会试,正好可乘撑船老爹的船。妙一感谢从政学问上的提拔点化,谢意款款,亲自送上采石矶码头。那日她一身戎装,弓箭背后,十七岁的服饰勾勒了青春跳动的曲线美。从政登船、返身、双手握住妙一双肩,妹妹是一个天造的尤物,他欲亲吻妙一。她大惊,推开他,急忙蹲下,俯在江边连声作呕。从政大惊,面红耳赤,欲跳船慰问,老爹竹篙一点,小船朝应天府奔去。“嗖”一声,一支箭插在乌篷船,妙一拔弓,箭头挂着她的发簪。离别的祝愿,适才的谅解,都在发簪上。从政大喜,挥手,妙一再开一朵梅花,箭支击水,清粼的碧波,道不完的情意。
返回旅馆,妙一又吐了,思敬陪他附近把脉,有喜了!这下两人为难了,继续走,身孕不允许,从政也给他们断了后路,母亲尚好,不愿见你,时机不到吧。他们决定返家,此趟不是没有收获,三僚的风水,筠门岭遇盗,广东到江西再到安徽,沿途都认识一个射箭的姑娘,箭法好,更孝顺。他们走过的土地,留有他们的传说,曾母,会被逼出来的。
离家半年,终于返家,这年九月,妙一产一子,名唤有讚。大儿子,举家欢欣,丽春公赐名,把产子的胞衣炖鸡,自个吃了。婆婆杀鸡炖黄酒,一天一只,吃满三十朝,奶水还那么足。举家又摆满月宴,席间,妙一不断打量门外,母女的心相通,她觉得母亲还会出现!
可惜,除了附近的庄人,母亲未现影子。她把思念,埋在心底,平日里耕田犁地,做一个普通的农妇,闲时,夫妇两人骑马过长乐,到永安,箭不可荒废啊。风水慢慢有所精进了,思敬会给邻家看看日课、格格罗盘,一套理论,唬住了庄稼人。妙一四处翻看王阳明的书籍,在贫乏的山间,偏远的兴宁,大明璀璨的文化,母乳一样,教化着客家人。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母亲还在人间安好?妙一的心学增进,每每夜深躺下,心扉一开,母亲入梦来。这些日子,丽春仙逝多年。打虎英雄,跟着老伴,也葬在了一起。哥嫂安好无恙。朝廷换了皇帝,万历晚年发动了三大征,教训了日本。泰昌皇帝做了一月天子,天启帝即位,大明跟满族打了萨尔浒,从政在北方勘边界筑长城。思敬一口气生了七个儿子。有讚、有谟、有谅、有证、有谨、有详、有谏,温家七丁,个个是儿子,明国的栋梁。族谱上记,有谟公,吾之考妣也!良庄,山山水水,血脉旺相,自是后话。妙一的多产,注定成就一代传奇!
18、次北行
妙一三十岁那年,七个儿子都生下来了,人生大事完成一桩。她念的是来路,找母亲。1603年,开春,秧田已经下完,七个儿子托付给兄嫂,与思敬,背上弓囊,次北行。
来到采石,常遇春的大脚印依旧清晰,激励着武人建功立业,只是人海茫茫,母亲躲在哪个角落,27年不见,母亲眼眉的那颗黑痣,还这样清晰。撑船老爹已经逝世,换岗的是他儿子。采石人仍记得三十年前曾父的一跃不成,记得妙一十三年前射向四方之箭。独立采石矶,江岸诸人拱手祝愿,祝福早日找到母亲。靠众人不行,靠强盗不行,唯有靠自己。妙一面对南来北往的客商,注视着被江水带走的长江沿线地区,这江、这城、这人,如万千锦绣,其中线索万根,哪条可以找到母亲?妙一闭眼凝神,万千事物皆不见,让心跳连起三十年前在母腹中跳动着那个频率,方位显示,母亲的影子,在大明南方最大的城市,应天府。冥想中,曾从政年轻的身影也随着晃了一下。
其实,正德年间,十来岁的王阳明对着窗外婆娑绿竹,灵魂出窍,思维入定,他化成一竿竹。起初,人即是竹,竹即是人。后来,人不是人,竹不是竹,万物相生相连,一切的指向就是心。这是伟大心学的开创,是客观唯心主义的诞生。遵照此法,大明群贤毕出,思想活跃,救人救世,好不热闹。王阳明不知道,他的心学,让大明活在后辈的敬仰和崇拜之中,五百年过去,不朽。今天,至少,他帮妙一找准了寻找的方向。
事不宜迟,思敬妙一搭乘撑船小爹的乌篷船,不日到应天,她的父母,万历元年,相反的方向,是归家。大明的辅京,不变的繁华,大报恩塔,是朱棣报答母恩所建,九层六十六米,世界第一大奇迹。欧洲的商队络绎而过,无不抬头瞻仰,叹服大明的国力强盛。今日,妙一徘徊在塔下,做着皇帝一样的孝思,亿万张面孔迎面扑来,她却找不到母亲的模样。清明,应天垂柳青青,夜晚灯火通明。她决定做一件大事,轰动辅京的大事,箭杆,虽然刻着妙一这两字,始终太小了。
思敬付出所有的财产,大报恩塔下绸缎庄订做一匹红色的松江布。清明,家家放起孔明灯,鞭炮声音不绝于耳,这是一个团圆的夜晚,不仅生人,还有死人。思敬订做的布匹即刻送到,长十丈宽两丈,布的一头扎八十盏孔明灯,灯火辉煌,照得大塔如同白昼。八十盏灯同时升起,布越拉越长,半个时辰,报恩塔旁边,一幕巨大的红色升起,欲与大塔相比高。红色的布,夜晚非常亮眼,像一个人火热的心。整个应天府欢呼起来,人群沸腾了,妙一对思敬使了一个眼色,两人快步登塔。少顷,塔顶飞出无数的箭矢,飞蝗一般钻向红布,嗖嗖嗖,啃啮着,撕咬着。射完一层,两人走下一层,配合着张弓搭箭,利用风力,用最佳角度去射。那份诚心,那份急切,夫妇俩三十年来第一次如此默契。这是妙一烧出的心灵之香。九层塔,用了一个时辰,箭射完了,妙一思敬躺在塔底,享受着众人发出的赞赏,他们热泪盈眶。红布上,是妙一二字,两丈见方,整个应天府,观瞻无碍,一个清明的夜晚,所有人都记住了妙一。寻亲消息传得很快,整个城,轰动了,市民们知道了三十年前曾父曾母大明门门口买弓,知道了今天他们的女儿来到辅京寻找母亲。应天巡抚草拟奏章,向朝廷上报了射布寻亲的壮举,在以孝治国的大明,这件事,可以上史书。
妙一他们的成就感没有逝去,悲催袭来,27年的念想,两千里的路途,双次的北行,一个月的构思,一夜的劳作,母亲,你如在应天府,你看见女儿的孝心了吗?你出来见见我们吧,我知道你就在城里。世间最宝贵的,当然是时光,最最宝贵的,是跟亲人相伴的时光。你的心一直跟着我,我感应得到,但是,除了心,我也想见你苍老的容颜,为女儿付出过的,为世事伤心过的那颗疲累的心。
其实,就在一墙之隔,阅江楼静海寺边,一座高大的府邸里,一个青衣皂裤的老人,在见到红布上妙一二字时,已经晕了过去。长江奔流,亲情无碍,清明春风,花谢花开。三岁别女,二十七年了,最撕心裂肺的思念,最愈合伤口的重逢,来了。女儿呀,你准备得怎么样?我这老身,战战兢兢……
19、相逢
晨光熹微,曾母注视着墙外的妙一大布,神情清醒,她决定出去,像27年前一样,走,义无反顾;迎,义无反顾。上二楼,取下一把弓,看了看阁楼内熟睡的人儿,迟疑了一秒,扭头,抬脚,大踏步走了出来。穿过静海寺胡同,即到大报恩塔,她熟着呢。
妙一思敬厮守在报恩塔下,睡着了,天也亮了,孔明灯欲熄未熄。突然,她看到墙外飞起一支箭,接着,又一支,陆陆续续许多支箭凌空而起,射得不是很有力道,划破天空的弧度低了一点。三箭,两箭,三箭急,两箭缓,这是一个信号。有情况,妙一睡意全消,放了三箭回应,拉起思敬就跑,激动的眼泪,已经流出眼角。转入胡同,一老身,披着薄薄的晨雾,一直朝着天空放箭,她矮矮的个子,青衣皂裤,头上,是客家女的装束,绞头帕。母亲!妙一心一缩,热血往上涌,脚步加快,像一支箭,穿过笔直的胡同,两边的树叶,被她带得舞动起来。
曾母停止射箭,前方,一个姑娘快速奔来,那身影,像一岁学走路的蹒跚,像三岁离别时追着我不让走的眷恋,她,就是妙一!曾母丢下弓箭,迎着双手,一双天足,快步走来,大喊:“妙一!妙一!我是母亲!”苍老而颤抖的声音划破胡同的寂静,妙一泪如雨下,她听到了客家女人的乡音未改,那是妈妈的呼唤,二十七年,夜夜在梦里。只有今天,这声音刺破耳膜,亲切真实。思敬快步跟上,他的伯母,不,岳母,今天终于相见,昨夜的一切努力,天可怜见!
妙一大吼,娘!娘!娘!终于,她看清了一张年老而苦涩的脸,丧夫的沧桑,出走时的决绝,多年不见的煎熬,一支支箭一样,伤在心里,刻在脸上。母亲眉头有颗黑痣。没错,她看见了,清晰无比,像地里拔出来的冬萝卜上面点着一个小黑斑。娘!妙一双手触到母亲的身躯,双膝跪地,把母亲的身体狠狠箍住,这一箍,梦回二十七年,那年的清晨,母亲硬生生掰脱了她的箍手。曾母筛糠似的颤抖身躯,双手摩挲着妙一头发,把她紧贴进怀里,口中呜咽着,儿啊,我对不起你,我不该丢下你。妈妈,不怪你,我过得好。母女相拥而泣,太阳升起来,驱散了雾气,把她们拥抱的身影,打在胡同的墙上。周围聚拢了很多人,他们都知道了这个二十多年的寻亲故事,不胜唏嘘。有个老者还捧着两碗鸭血粉丝汤,来,吃了吧,一家人,团圆了,一起吃个饭。思敬被这个场景惹得泪流满面,人间至情,孝老敬亲,育儿育女,像外边的长江水,不断绝,终有万古奔流。
此刻,大报恩塔旁边的妙一红布,呼啦啦降落地面,它完成了使命。这个场景印在早起的应天人眼里,孝心像春天的野草,破土而出,完美的结局像拂面的春风,好人好报!应天府志记载:万历三十年春,兴宁府孝女曾妙一,千里寻亲,二十七载矢志不移,跨三省,越四河,孝动天下,寻得母亲。报恩塔下,报恩孝心比天子;红绸布上,红绸箭书壮山河。
曾母缓过了气,捧起女儿的脸,端详许久,又亲吻起来,当她是三岁的娃娃,妙一都不好意思了。曾母立起身,径直朝思敬走来,深深鞠了一个躬,我托付没错,谢谢亲家,谢谢思敬。你也是我的儿郎。思敬双膝跪地,含着泪眼:家父已经去世了,我们对妙一很好,她给我生了七个儿子。曾母大悦,皱纹被喜悦冲开:早知道一起来!
娘,这些年您如何过来的?女儿毕竟最贴心,她问道。我带你们回家,慢慢给你们说。她们答谢了老者的粉丝汤,抄起弓,朝胡同尽头的一座府邸走去。
20、理解
进得屋来,妙一思敬同时惊叫:“是你?你怎么在这!”曾母朗声道:“这是从政,我的儿子。”阁楼里起来的人正是曾从政,三僚风水师,当朝的钦天监,他也是曾母的儿子!妙一眼睛都要弹出来了,他不是曾伯的儿子吗?比我还大,怎么也是母亲生的吗?
曾母抹着眼泪,面有愧意,这就是我不回兴宁的原因哪。从政,我隐瞒了他的岁数,他其实是万历三年生人。“姐,姐夫,我是从政!”曾从政欲言又止,他也很乱,当年的至交竟然是亲人,母亲从来没给他讲过。曾母缓缓道出了当年的历程,从兴宁出来,应天府呆了两年,曾父尸骨无寻,巧遇曾伯,五年前曾父死后返家路过三僚,正是曾伯的援助,她才有力气和银两回到兴宁。邂逅之后,他们结拜为夫妻了,过了一年,生下从政。曾伯也刻意隐瞒妙一,当年她到三僚时,故意说从政跟她同龄,曾伯是知道他们身世的。阴谋,阴谋,太乱了,妙一双手捂住耳朵,听不下去了,她抄起父亲留给她的宝雕弓,给母亲磕了三个响头,拉起思敬,走了。
从政追出来,递给妙一一块牌子。哦,是父亲的神位,母亲专门交给她,她知道啥意思了。看了一眼从政,啥也没说,跟思敬回家。跑出来时,态度是坚定的,走时,才发现自己的冲动,母亲才见了一面,二十七年换今日,又跑了?她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过采石矶,她把父亲的神牌立在江边,烧三炷香,磕三个头。她终于想通了,母亲做得对,至少,这些年,她也获得了真情,就像她一样,思敬父母养育她,思敬凡事支持他,爱,是不需要语言的。母女,彼此都有收获,支持她们活着的,是爱,是一方对另一方的牵挂。
妙一断了寻母的念想,专心拉扯自己的孩子,练箭,射得更准。知道母亲的下落,平安而颐养天年,这是最好的结局。她供起父亲的神位,烧香之时,想起远方的母亲。母亲大人无碍,她住着高楼,有一个出息的儿子,我一生,知足了。至此,二十几年,她再也没去找母亲。
光阴荏苒,1625年,母亲病危,她伙同夫婿,领着儿子,见了母亲最后一面。母亲还是向着妙一的,她的遗言,是葬在阅江楼畔,那里,长江从采石矶而来,是不是可以等到父亲的尸骨?妙一心里暖暖的,母亲是个伟大的人。她念旧夫,也没辜负自己后半生,她不是王阳明信徒,却懂心学。
21、鏖战
天启六年春,鞑子陈兵宁远城头。努尔哈赤冷冷地看着一座孤城,拔剑,冲皇太极递了一个眼色:“天隼兵,击!”皇太极长剑一挥,一列胡人昂步上前,打开手中的铁笼,喂笼中鸟几条鱼,乌喙罩上铁钩,被士兵一把抓出,纷纷朝宁远飞去。这种鸟叫做海东青,辽东特产,体型类鹰,凶猛好战,皇太极用它武装了军队,号天隼兵。
大贝勒莽尔古泰,率领小部骑兵冲击城门。弓箭手、步兵、甲胄兵、战壕兵伺后。满人还有专门的收尸队,族人阵亡了,会过来抢尸体,带走或者火化。努尔哈赤气焰嚣张,七年以来,起兵攻明,以七大恨昭告天下,蒙古不敢惹他,朝鲜被他灭了。从盛京开始,七年,连拔旅顺、辽阳、铁岭。这宁远,大金的铁骑会把它碾得粉碎。他志得意满,躺进中军帐,喝着参茶,空中,地面,两路打击。
海东青翅膀一张,黑中两道白线,呼呼生风,五百只一起过来,似一道压城的乌云。思敬已经射出了一箭,一只应声坠落。妙一见状,命令五子,射箭!袁崇焕哈哈大笑:鞑子什么伎俩,乌鸦都派上阵了。他把更多的精力,关注着地面奔腾而来的骑兵。祖大寿立在城下,关宁铁骑随时听令。前方等候莽尔古泰的,是绊马索、扎马钉、深井。袁崇焕的十门红夷大炮,专等敌兵进入射程。思敬领着箭手放箭,一抬手,五只天隼兵落地,妙一射箭正酣。漏网之隼飞过来,伸头、展翅、缩脚,专挑明军的眼睛啄去。它们还会两两合作,伸爪抓住明军,两只一组,把士兵往城下拖。明军大惊,袁崇焕大叫:这邪恶的东西!从士兵手里抓过长枪,只刺空中鸟。赵率教率领亲兵过来,保护主帅。思敬不发一言,一手一抓,虎皮箭袋五支箭捞出,嗖嗖几声,城头上是隼兵坠落的黑影。妙一鼓励着儿子,五人合击,看着老娘教科书般的箭法。一阵拔弩飞矢,五百隼兵,大约一半。此刻,红夷大炮轰鸣,敌兵闯过了防线,进入射程,十门炮震天怒吼,打击侵略者,义正辞严。倒在防线里的敌兵,哭爹喊娘,马被绊倒了,压着士兵,炮弹飞过来,骨肉飞上天。扎马钉下,马匹纷纷疯了,抖落了主人,骑兵也被暗器扎中。至于掉进陷阱的,人间惨剧,马跌断了腿,人摔倒断脚折首,太深,井底还有直立的木桩竹箭。
阵容乱了,不等努尔哈赤下令,皇太极率领骑兵精锐,倾巢压过来,他们双手腾空,拉着强弓,电光火石,飞奔而来,远处,他们的中军帐处,攻城云梯、楯车,步兵挺着长矛,穿着兽皮,老虎、野猪、水獭、水牛,凡有皮革,穿着就来。多尔衮率领他的战壕兵,发动地下攻势,掘进。城头十门大炮隔三差五响起,十五丈处筑起一道开花的防线,冰雪被炸裂,黑土翻滚,和着满人的碎尸、马骨,冲上云霄。
祖大寿得令,关宁铁骑出征,山呼海啸一样冲出城门,十五丈远处,炮火弓箭交织,呐喊和马刀齐飞,关宁军清一色枣红马,重盔重甲,飞过来的箭,至多擦出一些火花,掉地上了。关宁军飞舞的狼牙棒,击穿了满人的兽皮,口吐鲜血,毙于马下。明军跟在铁骑后面,半蹲射箭,神机营手执三眼火铳,射得侵略者哭爹喊娘。
袁崇焕怕误伤自己人,停止打炮,吩咐思敬妙一,率领弓弩队,下城墙,前方增援。城头,已经全歼天隼兵。杀,老将出马,一个顶两,弓弩队跟在思敬妙一后面,快步挺进,早杀一敌,就是早日给宁远解围。
战事胶着,努尔哈赤吩咐阿济格,辎重队攻城!身后,十丈云梯,裹着牛皮的楯车,兴安岭的巨木,在蚂蚁一样的满人协作下,摇摇晃晃过来,慢,却充满歹毒。关宁铁骑潮水般冲向军中帐,无奈,敌兵太多,五千铁甲战五万满奴,杀都杀累了,祖大寿左臂中箭,轻伤不下火线,他知道攻城辎重过来,后果不堪设想,身先士卒,冲啊,誓与宁远共存亡。
袁崇焕在城头,看得眼热,两行清泪滚落下来,正是他的信念,祖大寿的拼命,思敬妙一的神箭,目前,战斗占上风!
四百里的南方,京师,魏忠贤与东林党也展开了殊死搏斗。前线,是民族矛盾,将士舍生忘死。后方,高官沽名钓誉,争权夺利,这一切,天启帝控制不住,连马上上台的崇祯,也驾驭不了。
22、酣斗
敌兵辎重队攻来,云梯、楯车、巨木构成浩荡的气势,敌方人员众多,硬碰硬,必须据险。袁崇焕鸣金收兵,关宁铁骑回城,依托坚城,酣战到底。
辎重队掠过了火炮的防线,云梯裹铁,楯车藏兵,来自兴安岭的云杉二十米长,满洲兵蚂蚁搬家一样把云杉搁在城头,比云梯厚重结实,要推倒它谈何容易,唯有用火烧,巨木直径一米,着了火也被敌方军士扑灭,敌兵黑压压的围城,越过了火炮封锁线,现在,悉数兵临城下,努尔哈赤皇太极他们,在大炮射程之外建立督战队,后退者,杀无赦。
天色将暗,正月末的阳光落在雪原地平线上。大明与后金,哪个政权日薄西山、气息奄奄?目前胜负难分,袁崇焕顶着天大的压力,萨尔浒以来,明朝八年抗战无一胜绩,急需一场胜利来壮大汉家声威,给朝廷勾心斗角的权臣一记耳光,大敌当前,唯有迎战方能壮我国威,大明,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后世会记住我们的功勋,宁远保卫战,我们努力了。
敌军穿着厚厚的牛皮铠甲,甚至是野猪皮,未开化的民族只识弯弓射箭,他们或躲在楯车内,或在巨木下,瞄准明军,纷纷射箭。多尔衮的战壕兵,已经放弃了掘地道,过来城头下,举锄乱劈,似要撕破城墙一个缺口。
思敬五指勾箭,朝城下射去,箭穿野猪皮,敌人被钉死在雪地上。妙一和儿子,不射箭,拿起锋利的投枪,像在老家扎鱼似的,举枪猛掷,城下的士兵哭爹喊娘,战壕兵发疯一样躲着箭矢,滚石,拼力挖城墙,锄头落处,火花四溅,温有讚埋进城墙跟的石头,让锄头卷刃。袁崇焕祖大寿他们,直接把炮弹点燃,朝人群密集处一丢,遍地开花肉皆糜烂。天色已晚,后金军死战不撤,五万大军,纷纷围住了城,努尔哈赤还命令皇太极莽尔古泰领军一万,趁着夜色,海面结冰,往东闪击觉华岛。
岛在宁远以东二十里,那里藏有宁远乃至整个辽东前线的粮食十万石,可是,岛上只有水手五百人,军士,全过来保卫宁远了,可恨的小冰河期,那年春天异常寒冷,皇太极的铁蹄驰骋在结冰的海面。袁崇焕异常痛苦,宁远被围,觉华岛爱莫能助,山海关孙承宗远在二百里,况且,山海关拱卫京师,必须万无一失。拼吧,为了大明的国祚。尔等休言本部院是个书生,本部院分明是一个将首。他,守住了,化作一道长城,比钦天监曾从政布局的城墙还坚固。视死如归,忠魂守辽,若是汉人个个如此,焉有金瓯之缺?
必须速战速决!明军投下更多的擂石,滚木,长枪,铁链也烧红了,往城下一甩,嚎叫,哭泣,和着烧熟的皮肉的焦香,随着北风漫上城墙,分外刺激人的神经。城墙被冻住了,若想挖开谈何容易。唯一的攻击通道,是兴安岭巨木,被放倒在城墙垛口,一时半会还真解除不了危机。彪悍的女真人,一手拿着匕首,一手拿着长剑,在巨木上爬过来,一下子城头六根巨木上,敌兵如蚱蜢,一串串的,匕首扎进巨木,手脚趁势往城头爬来。地面有弓箭掩护,他们爬的还相当快,明军也不是吃素的,长枪亮起,火把一烧,近前的女真人呼喊着跌下城楼。妙一张弓搭箭,谁敢靠近,铁箭射破他的脑袋。一夜厮杀,五万敌兵损失三千,攻势没有那么猛了,关宁铁骑趁机出城,包抄敌后,袁崇焕示意,将敌兵赶入大炮的射程,用最现代化的武器,让野蛮人常常死亡的滋味。拂晓,祖大寿完成对敌军的驱赶,后金将士们抬着努尔哈赤的中军帐,朝着宁远退过来,射程,一千米。射程,五百米。我们去吸引敌军的注意力!妙一的五个儿子说完,顺着巨木爬下城楼,思敬妙一早为他们射死了巨木上的所有敌兵,客家五子立在城门,以五人的血肉之躯,纷纷射箭,敌兵近前不得,妙一组织明军拼命保护她的孩子,袁崇焕大为感动。远方,关宁军逼着努尔哈赤进入射程,红夷大炮战斗准备!辽东的朝阳寒风中升起,大炮整齐地轰鸣,其中一炮,命中敌酋中军帐,正黄旗的旗帜,在开花大炮中粉碎。努尔哈赤,身中炮击,幸运之神,在大明我方,袁崇焕成为肉体的长城,努尔哈赤败给了无名小将。城下的敌兵哭嚎着奔向中军帐,用红布包住努尔哈赤,全员退兵,楯车、巨木,云梯,马匹,丢盔弃甲。宁远大捷!
23、又一年
宁远大捷,朝野震动。又一年,天启帝崩,崇祯上台,金銮殿召袁崇焕问计平辽事。崇焕踌躇满志:五年可复辽!崇祯全力支持,擢升袁为辽东经略,兼蓟辽督师,孙承宗,回家养老去了。自此,关宁防线,归袁崇焕一人独管,号称横跨于北方的大明长城。
崇祯元年,皇太极又南下抢粮来了,关宁防线,他不敢越雷池一步,去年努尔哈赤被红夷大炮轰死的惨剧依然历历在目。他穿越蒙古,绕关宁防线,从遵化和喜峰口入华北,兵锋分两路,一路,围京师,二路,围高阳,欲生擒孙承宗,这个大明元老,立国之柱石。《明史》对孙阁老评价甚高,曰:此人虽未能开疆拓土,守辽却天下第一。有他,清兵入不了关。皇太极的如意算盘即是,抓活的,不成,则杀之。
皇太极人马很快,大漠蒙古过来,疲惫之师,依然彪悍。即日攻陷大同,京师报急,袁崇焕帅关宁铁骑,二百里回援。他命令赵率教堵敌兵一路于遵化,温思敬曾妙一偕往。本人亲率满桂、祖大寿追击皇太极,依托北京坚城,于城下打歼灭战。
多尔衮率领白甲兵与赵率教遭遇于遵化,赵被乱箭射死,妙一神箭无法解救主帅,懊恼不已。曾从政从京师过来,给姐姐三句忠告:京师危急,袁崇焕此战凶多吉少。孙承宗危急,满门忠烈陷于高阳,需保护好他的家小。大明危急,有一种说不清的命运叫做气数,姐姐救得孙阁老家小,立即返回南方,从此隐姓埋名,专心农耕,繁荣子嗣。大明,有我们顶着!妙一拥着年过半百的朝廷的钦天监弟弟,百感交集。一辈子的姐弟,一辈子的相知,他见识过她的武艺,她了解他的才华,他们是同母异父的姐弟。此次别离,该是生离死别。妙一思敬谨记弟弟的嘱咐,星夜奔向高阳,阻强敌,救忠良。
姐弟拜别,此去一生再无相见。北京城下,皇太极调集红夷大炮猛轰城墙,袁崇焕、祖大寿、满桂浴血拼杀之。两日两夜,击退皇太极,崇祯恼羞成怒,五年平辽竟成决战于京师,敌虽退,罪不可恕,袁被投于锦衣卫诏狱。京师南部,北直隶的高阳,孤城一座,守军闻多尔衮与皇太极合兵,急匆匆跑保定去了。思敬妙一以及五个儿子,再无他人,与时间赛跑,跟清兵抢先,孙阁老一家,危在旦夕。
高阳,跟京师隔着一个白洋淀,其左为保定,其右为广宗,皆是习武尚战之地,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指的就是这里。北宋期间,宋辽陈兵白洋淀,晾马台上,杨六郎的座骑嘶鸣。烧车淀里,辽兵火葬于白洋淀。地下,还有杨六郎运兵的地道。一千年后,中国再次寻求复兴的道路,这里被称为千年大计,对,是雄安。这一千年的中段,英雄的故事再次上演。高阳,一座孤城,孙承宗名气太大了,皇太极求贤若渴,重兵围城,孙不降,城头率兵伫立,以七十二岁的年纪,率儿孙辈抗敌。
经过一年,皇太极造出了红夷大炮,去年,父亲死于它手,它是先进生产力,我大清是不会抗拒的。他拿出所有,三门大炮猛轰,六万人,含北京撤出三万,赵率教已被击毙,袁崇焕被投狱,祖大寿的关宁军,悲情交集地走在驰援的路上。袁督师都被擒,我为天子打工,稍有闪失命就没了。可怜德高望重的孙阁老,城墙被敌人轰塌,六万人鱼贯而入,擒孙承宗于城头。他的儿子,孙子,躲的躲,逃的逃。妙一已经赶到,与思敬开花神箭击毙敌军前哨。五个儿子看到了皇太极,去年,宁远城下,五子立于城门之外,一箭箭朝皇太极和多尔衮射去。今日,仇人相见,话也不说,弓箭问候,五子分开阵势,从思敬和妙一身上多拿了几个箭筒,依托城墙,逢敌便射。思敬妙一寻找孙阁老。只见孙阁老被皇太极押着,巍然屹立,头都不肯低,何况敌酋的劝降。他手一挥,大声命令思敬,找我孙儿,找孙之洁,为我报仇,大明万岁!妙一泪如雨下,梅花箭纷纷朝敌人射去,敌人不怕死,潮水般涌过来,孙承宗大声斥喝,别恋战,救我孙儿。孙承宗横眉怒目,誓死不降,皇太极赐他全尸,自我了断。
于是,颓塌的城头下,孙承宗结下腰带,环于树上,对着北方三拜,朗声念道:臣世受皇恩,今日以死报国,灵魂追先帝而去,愿我大明,江山永固!一代贤臣,自挂城下,皇太极哀叹不已,他领教了汉人士大夫的风骨,这仅仅是第一位。汉人,什么信念让他们舍生取义,直至后来,他才明白,南宋末年,也有一位丞相,留取丹心照汗青。汉人,我佩服!多尔衮蹄踏江南,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时候,江南士族,抵抗最为激烈。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清人,欠汉人一笔笔血债!他们杀晕了,看似文弱的汉人,凭什么信仰变得如此刚硬。
思敬妙一和五子嚎啕大哭,曾从政冒死前来交代的任务没有完成,眼看孙阁老为国捐躯,心灵的震撼可想而知。他们祭出弓箭,抹着眼泪,一只只铁箭,在啪啪响的拉弦声中,敌人如同朽木倒地。
24、孙氏
多尔衮在高阳城外,率四万精兵铁壁合围,水泼不进,鸟飞不出。皇太极亲率两万人搜查瓮城,府城,孙宅,不见人影。思敬妙一他们也在紧急搜寻,短兵相接,巷战异常激烈,双方都是弓箭手,十八般武艺,纷纷抖出来。妙一射了五十五年箭,从没有今日如此疲累,敌人太多了。孙氏子孙躲的躲,藏的藏,突然,孙承宗死难树下一阵喧哗,他二子手执铁剑,跑出来收父亲遗体,被敌人团团围住,兄弟俩奋力砍杀,寡不敌众,被乱枪刺死。妙一五箭放过去,死伤三个,暴露了目标,兵士潮水般涌来,一家子被打散了,怎么祖大寿还没到?疑问之间,两万兵力,异常强大,孙府的家眷全被带出来,妙一大叫,不好!三个侄子,五个孙子,都被抓了,这是钦天监指令要保护的人。围住这五个未成年的孙子,是孙家的女眷,她们望着孙阁老的遗体,眼睛喷出火:建奴,我跟你仇恨不共戴天!敌人非常残酷,女眷被野猪皮抓起来,似捻着一团棉花,狠狠摔在地上,又补一刀,血溅到敌人脸上。其他眷属哭声震天,高阳城的城墙在哭喊声中欲碎,敌人一个个杀,女眷们反而不哭了,含泪注视着阁老的遗体,从容理了理自己的衣冠,不跪,引颈就戮,满门忠烈呀。
思敬率领一家猛冲过来,温有讚质疑父亲,要是阁老暂且投降多好,免得满门被灭!思敬啐他一口痰,孽子,大明自方孝孺起,只有视死如归,没有忍辱偷生!一家人纷纷放箭,七人,一排箭,把前排敌兵全部撂倒,敌人加快砍杀的进度,五个女眷杀了,杀三个侄子,剩下,孙氏五个孙子,最小的,死死盯着建奴的屠刀,他不哭,小拳头攥的紧紧的,他叫孙之洁。妙一眼泪汪汪,拔开双腿,争分夺秒,扑了过去。
敌人的阵型乱了,城外炮声阵阵,祖大寿终于杀到,妙一一阵猛射,把亲兵射死,皇太极出现,这是一个金钱鼠尾的敌酋,双眼有神而目露凶光,正黄旗下的华盖随风摇曳,这就是禽兽,掌上沾满了死难士兵的鲜血。妙一梅花箭射去,保镖们扑上来,敌人纷纷还箭,思敬及儿子们怕母亲有闪失,纷纷把飞来的弓箭射飞。敌人拿刀砍向孙阁老的孙儿,妙一大喝,住手,挤进敌阵,把孙之洁拖出来,头脚抱起,扔向思敬,思敬接住。她还想去救孙之汲,敌兵太多了,蚂蚁一样涌上来,箭都射完了,赶紧走!其余四个孙儿,全死在皇太极的刀下。大明子民双眼含泪,眼睛都要滴血了。战争,你死我活,罪恶滔天啊!
孙承宗全家被杀,壮烈殉国于高阳,连敌方的后代乾隆皇帝,对满门忠烈钦敬不已,明史的专门一章,纪念孙承宗一家的碧血。孙大学士、帝王之师、辽东经略,千古!自孙承宗死去,东林党唯一的正义之士消失了,余下的钱谦益之流,还比不过柳如是,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啊。
妙一拉出了孙之洁,孙儿恋恋不舍,指着祖父的腰带,大娘,把爷爷那条腰带取回来。妙一都没有箭了,她迟疑一下,从地上死尸里拔出箭矢,返身扑向敌群。敌人开始乱了,孙承宗脖子上的腰带被妙一射下,儿子们开路,妙一飞跑过去,抓起腰带,朝孙承宗遗体一跪,且战且走。敌人把所有尸体归拢,一把火烧了高阳城。祖大寿在城外大炮猛轰,短兵相接,箭如飞蝗。皇太极战略目的达到,砍杀了大明的柱石,带兵返回蒙古掠夺去了,这次出征收获真大,逼死了孙承宗,袁崇焕开始了死路一条。祖大寿救援不力,崇祯责怪下来,他索性反了。山海关,终于到了千古罪人吴三桂手里。
妙一一家九死一生,救了孙阁老唯一的孙子,这是忠良之后。大明,烽火的硝烟燃遍京师,祖国风雨飘摇啊。我的弟弟曾从政,还在京师跟着大批忠臣死保大明,我却要赶去南方了,我为阁老和大明留下孙氏的香火吧!她展开那条腰带,锦绣的腰带里衬,却是白绫,上书六个红色的楷字:民族、民权、民生!
25、三民
妙一马背上扶着五岁的孙之洁,北望燕山脚下宫墙万壑,一众人等近祭孙承宗,远拜他们的皇上。小民温思敬、曾妙一、有讚、有谅、有详、有谨、有谟拜别皇上百官,愿天子洪福齐天,天佑大明!礼毕,七匹战马,七骑绝尘。三日,越过黄河,再三日,越过长江,再再三日,抵达南雄,梅关古道悠悠,珠玑巷口深深。
妙一扶着孙之洁,解说着南国的风土。你看,这些连绵起伏的,是山,多像长城。山里有吃人的老虎,还有许多野兽,思敬爷爷的父亲,还亲手杀过老虎呢。地面上水平如镜的,是稻田,南方吃米饭,磨米粉,做黄酒。气候很好,春天百花开,夏夜热出汗,秋天佳果多,冬日无大雪。
思敬经过两年的北战,老态渐生,他六十岁了,看着山明水绿,对妙一、儿子说,比起大学士,我多么幸运,还能落叶归根。妙一,给我唱唱山歌,好久没得听。“远方计阿哥啊,征战来哦。救国计英勇啊,入史册哦……”五子也跟着附和,孙之洁好奇地打量南方,只要不提孙承宗,他暂且是不哭的。珠玑古巷,入粤万姓之祖,就从这里,陈姓、王姓、赵李黄何张,从这里叩开南下的大门,流民抵达百越,终致开枝散叶,成为土地的主人,在土地上进而续写传奇。妙一意味深长的打量着孙之洁,似忠臣看着主上,更似母亲凝视儿子。孙氏,自明朝崇祯元年起,入粤!广东,将天地广阔,将有孙氏的另外故事,大明的火种,传回来了!
驾!吃过干粮,他们拍马便走。孩儿们,记住曾舅舅的嘱托,把弓销掉,以后,我们不是战将,是农民。丢弃箭头,拿起锄头。妙一回头对思敬父子呼喊。她欲把宝雕弓丢弃,迟疑了一下:就留我这把吧,暂时。
三日,到达兴宁,先返回来的两孩儿异常兴奋,缠着哥哥讲北边的战事。哥哥嫂嫂还好,妙一把母亲的神位放进老屋。一家人,辗转几十里,来到了良庄。拼过厮杀,见过大员,为国立功。他们站立在安静的土地上,那份自豪和惬意,别提多舒坦了,有屋有田,有子有孙,可以耕农作,又能杀大兵。妙一思敬手挽手,彼此钦佩,一生能够同心做战友,此生足矣!妙一另一手拉着孙之洁,给他讲爷爷的战略,为大明修筑关宁防线,收了袁崇焕高徒,精忠的热血,是你孙家的家传。
孙之洁适应了南方,鹿子岭下,一条河沿着山脚,击穿土丘,在上石注入中坝河,一山生两水,殊途同归,那里,叫做孙屋排。孙之洁的到来,是为开基,第二代,人丁越来越旺,孙之洁儿子迁往香山县。那条腰带,是大明的灵魂,二百多年后,香山县出了一位伟大的人物。他,天生的反叛分子,以天下为己任,要人民过上公正、廉洁,有尊严的生活。他远渡重洋,躲避朝廷的追捕,他广募华侨的捐款,传播他的政治理念,他要收复汉人丢了二百年的山河,他也要为他的祖先复仇。他在日本成立了兴中会,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平均地权,创立合众政府。他,是伟大的革命先行者,孙中山。他的政治纲领:民族!民权!民生!三民主义!他何曾怕死,上书李鸿章,遭拒,那就推翻他。在伦敦差点被引渡回国杀头,他还是不怕,不放弃理想,终于辛亥革命成功。他的家乡人支持他的事业,曾妙一第十二代孙,温带雄,追随孙先生,像当年妙一追随孙承宗,忠良,会物以类聚!
辛亥,终于推翻了帝制,政权,回来了,江山收复,祭拜明孝陵,江山还是那片江山,人却不是那样的人,思想上的猪尾巴,多难割去。孙先生一生革命,不断进取,生命的晚年是联俄联共,扶助工农。他的建国方略,是要十万里铁路,是要长江上建水库。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我到过南京中山陵,那片陵园多么巍峨肃穆,里面躺着的灵魂得到过最广泛的中国人的支持。中间的碑亭上,凝结了当年全国的悲怆,谭延闿手书:中国国民党葬总理孙先生于此!紫金山顶的墓园上,孙学士的思想:民族、民权,民生,镌刻着。这是一脉相承,是汉家伟大的教义,是大明渊源流长的文化的精髓,今天,我们还没能做到。大明对我们仍然有学习的地方。壮哉,我汉家,壮哉,我大明,壮哉,我三民主义。
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我感觉,民族的定义在模糊,民权的权益在缩小,民生的重压在增加。我独立凄凉,满腔义愤,回头,在历史中安放我的理想,那里,有我的大明,也有我的祖先。
26、明灭
温思敬回到故里,身体状况每况愈下。他坦然面对这些,年壮时,父母死去,年老时,兄长死去,今日,自己将死。这都不算事,人死如灯灭,个人生死,于国影响不大,何况是小人物。但是,祖国,大明,如果亡了的话,那是风雨飘摇,山河破碎,生灵涂炭。
大明怎么就亡了?一件件国家大事,似一道道利箭射穿了思敬的躯体。江山重,社稷大,明亡,死的不仅是崇祯一家,北方的狼寇,西北的民乱,明帝国对外两线作战,耗尽了有生力量。内部,祖制以文制武,武将不过是看管国门的鹰犬罢了,自从袁崇焕被凌迟以后,武将寒了心,祖大寿投敌,写信给外甥吴三桂,干脆倒戈吧,皇太极是真皇帝,求才若渴。气节?值多少钱?明帝如何对臣子?
文官曾是朝廷的擎天之柱,明亡实亡于万历,张居正死后,从此君王不上朝,明帝一代不如一代。徐阶、高拱、张居正、顾宪成、左光斗、杨涟,全是儒家巨擘,有理想有气节之人,天要亡明,他们全去了,把气节和才能都带走了。崇祯朝的温体仁,当了八年宰相,面对汹涌的辽东局势,从没有提出过一条善策,他关心自己的仕途,庇护江南大地主和商人,纳不上税,辽东经费让朝廷焦头烂额,魏忠贤阉党都还有收税的本事。
明朝,已经从经济上破产了,灭亡的丧钟敲响,任由你崇祯夜以继日,宵衣旰食,大明的灭亡,你不背锅谁背?温思敬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人微言轻,年老体衰,他为国家做过的贡献已经足够,国不知恤民?要国何用?
自私,极端的自私,朝廷上既得利益集团,不用交税,他们还哭穷,无耻的蛀虫。蛀虫每个朝代都有!哀吾民生之多艰,陕西成为交税重灾区,天要绝我,颗粒无收。天以万物为刍狗,那就反了。高迎祥举起义旗,张献忠、李自成跟上,兵灾血染陕西,张献忠索性把四川屠了,当然,清兵杀川人苗人回民不比张献忠少,温思敬大儿子温有讚,其孙辈在康熙年间全迁四川,湖广填四川,国家的苦难,一直是人民买单。
没料到朱元璋的后辈如此凄凉。李自成兵抵开封,把肥头大耳的福王与梅花鹿炖了,名曰福禄宴。三月十九日,闯王叩城,紫禁城百官作鸟兽散,崇祯怨恨着诸臣误我,骂着文官皆可杀,他命周皇后自尽,砍杀了后妃以及年仅四岁的公主,把十来岁的长平公主砍伤,自挂煤山,他,保留了王朝仅有的气节,君王死社稷。
死脑筋的崇祯刚有气节无用,他害了自己一家,乃至整个国家。大顺政权有明显的政治局限,不联合地主阶层,根本坐不稳江山。清军入关了,野猪皮面对璀璨的文化,暴露了严重的自卑,多尔衮的剃发令,让江南士族蒙受巨大悲剧,扬州、嘉定大屠杀,江阴八十一日,买单。明在生死存亡之际,地主商人不交税,秦淮八艳夜夜笙歌,那么,异族的铁蹄,能给你过安逸的日子?可叹,南明持续败亡,李香君血溅桃花扇,长平公主绝吟帝女花,直到吴三桂用弓弦勒死永历帝,明朝,亡了,彻彻底底亡了。该!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面对山河破碎,汉族士人开始思考亡国之痛了,拥有民族劣根性的汉族,文明的脊梁被彻底打趴在地,明末的资本主义萌芽,内阁执政的虚君共和制,全被颠覆了。一夜回到解放前,熬过了三百多年,继续谈复兴,愿复兴可成!
曾从政心灰意冷,回到三僚老家,明白了,国家的长城不仅要建在国境线,更要筑在民众心里。思敬面对围在床榻前哭泣的儿子和孙之洁,面对着这个换了统治者的国家,痛心吗?他出过力了。不痛吗?改朝换代最苦终究是人民。好好待你们娘,他躺在妙一怀里,像刚来世界上一样,怀着对妻子的无限深情,他逝世了,享年76岁。死后,葬于中坝敬梓黄调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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