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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家旧事之葛真(下)

汪家旧事之葛真(下)

作者: 曼殊君 | 来源:发表于2017-07-22 15:16 被阅读83次

时近中秋,虽天气渐凉,宫人们仍旧着轻衫简服。葛真入宫时不过十四,梳双髻,一旦入宫,衣冠打扮便都要依从规矩,双髻拆下,发丝俱拢到头顶,梳作特髻,上面戴尖棕发帽。像插了个小炉子似的,葛真起先每每照镜都要自嘲一番,因宫廷装扮实在与她习惯的江南式样相去甚远,她当初还十分羡慕汪三小姐一头青丝,发量也多,梳各种发髻都好看,比如梳垂坠脑后,燕尾微翘的苏州头。至于穿着打扮,普通宫人的袄裙大同小异,短衣长裙,衣料很一般,不如柔软服帖的苏杭罗布。自苏州带来的几套家居常服倒一直压在箱底,趁此佳节,不妨一穿。

从宫人居所走出,葛真向清霞居而去,那儿有人在等她。清霞居是圣上一处休憩的书房,初春时,她曾和其它宫人们一起将西苑采摘的梅花送至此处,花枝分插入瓶,清香盈室,数日不谢。印象里,那里常常是圣上和尹先生谈论琴艺的地方,褚宫人便在那里听职做事。

走到清霞居门口,却见两位面生宫人,不知是何人在内?葛真将袖中一叠手抄琴稿取出,捧在手心,小心进去。

房中果然有其他人,竟是平日少见的周皇后。她身着白纱长衫,广袖低髻,作家居装扮,意态闲适,正站在窗边和褚宫人说话,那神态语气却不似主仆,恰似姐妹。

葛真一一行礼问安,将先前的抄写的琴谱交上,低了头,有些拘谨。

“这便是跟尹先生学琴的女弟子?”周皇后笑道,“蛮好看的小姑娘,叫什么名字?”

“回娘娘,奴婢叫葛真。”

周后又从褚宫人手中拿来手稿看,原来抄的是一些琴谱与曲词,这一笔小楷倒还清爽。

“我记得当时是从各局各司选的人,你是哪位尚宫手下的女秀才?”周皇后问。

“回娘娘,葛真并无职位,她原在尚宫局做些缝纫刺绣之事,后来调入了坤兴公主宫里,负责针凿和扫洒。”褚贞娥回道。

周皇后似乎想到了些什么,一年前秋日某夜,有个因为做错事情而被罚提铃的宫女,口中高唱天下太平,行走各个宫门,声声凄婉动人,是夜风雨相杂,周后夜不能寐,生了恻隐之心,便令救下此人。这宫人原是拆坏了一件衣服,却被小题大做。周后也知,后宫人心幽微,常常有不白之事,自己看不到的,也就算了,这能看见的,再不能不管。

依稀记得,那个小宫人也是苏州人,十三四岁的样子。

“倷啊是苏州宁?”周后忽然用乡音问了一句。

葛真惊讶,自她入宫闱三年,再不曾与人说过一句苏州话,她常在梦中自言自语,费允他们听见,却不懂,问她,她又忘了。

“阿是,阿是。”葛真亦用乡音作答。

周后没想到能与所救之人如此相见,心下交感,当年自己也不过豆蔻之年,便离开苏州,入了信王府,从宫人一步步走到今日的后位,虽居六宫高位,但也困于之上,再也不得回到家乡,听父母叫一声囡囡了。近日,后宫效仿自己,争尚苏州穿戴,周后也知这不过是谄媚作态,东施效颦。她们怎知能慰藉乡情的,无需什么穿戴,吃食,器具,而只需要一句地道纯粹的乡音便可。

“柔则,你不是常抱怨六尚少人吗,眼下这么一个人才,可不可用?”周后直呼了褚贞娥的字,关系果然不一般。

“当然可用,据我看来,这几位学琴弟子资质都还不错,女秀才都是绰绰有余的,只是要得女官之名,还得一一考过,我身为宫正,也不能坏了规矩呀。”

葛真听这一番话,明白了过来。她入宫虽是自愿为之,起先并没什么留恋,只想时日一到,放归家园。如今却得如此机缘,怎好拒绝?只是一旦步入这六尚之中,便离后宫又近了一步,这其中的云诡波谲岂是能轻易理清的?这三年自己独善其身,淡然自处,也总算平静一时。但人总是有所思求,就像在苏州,自己跟三小姐学字,学书,学琴,都不是本分,但见别人美好德行,怎不生仰慕和艳羡。

“昔日我令曹尚宫教导于你,总算也是青出于蓝,如今你也可收徒弟了。”周后起身,招手让站在远处的葛真走过来。

“六尚女官储备不足,应是广纳贤才才对,女官虽不理朝政,但仍有教导后宫女眷,匡扶德行之责。”周后感叹,“当年魏阉人当权跋扈,权倾一时,六尚各司亦是怨声载道,如今阉党倒台,也该将各自的权力还回去。”

葛真对这些朝政虽不大懂,但也知周后用心,又悄悄去看褚贞娥反应,褚宫人也是垂手恭听。

“谨遵娘娘教诲。柔则定当尽心尽力。”

“这便好,早年我居江南,也见平民小户人家女子白日针黹,夜晚读书,风气颇好。如今这后宫也该有所借鉴,不仅要女官通诗书礼仪,普通宫人也该识文断句。这些事情,你们只管放手去做,我这个皇后还是能为你们撑腰的。”

“是,娘娘放心,前朝有女学士沈琼莲,德才兼备。柔则虽不如她,也当奉之尊之,以为自身参照,表率六尚。”

少小辞家侍禁闱,人间天上两依稀。

朝迎凤辇趋青锁,夕捧鸾书入紫微。

银烛烧残空有梦,玉钗敲断竟无归。

年来望汝登玺籍,同补山龙衮上衣。

周后念道,那也是个兰心蕙质的可怜人,少小从江南来,最后老死深宫,真是无归了。

从清霞居出来,周后与人去看晚间家宴布置,此时天色渐暗,各宫各殿灯火渐上,似是邀月而待。

“尹先生应在西苑一带,我们一同去吧。”

西苑在葛真印象里,算是这紫禁城里最惬意一处所在,其中水域广阔,殿宇列布,风物清嘉秀美,倒有一些江南林园的气味。帝都气候较江南干燥许多,葛真初来时很不习惯,因而更喜近水之处,湖风拂面,也觉润泽熨帖。

“怎么不说话?皇后娘娘看起来很喜欢你。”褚贞娥在前,领着葛真,一路缓缓行向西苑。

“没有,没有,只是没想到娘娘也是同乡,也会说苏州方言呢。这样一想,也不觉得她们高高在上,遥不可及了。”

“即使是帝君帝后,也是血肉之躯,也有七情六欲。本来就是和我们一样的人,只因身份而有所区别。娘娘常对我说,希望我是将她看做姐姐一样说话,而不是对一个神坛上的偶像那般卑微。”

“话是如此,我还是不敢在娘娘面前像你如此呀。”葛真道,“但把你当做姐姐看,还是可以的吧。”

两人说笑间,已到西苑船坞,此时天色黯淡,宫中各处灯火璀璨,流光溢彩。太液池的另一边已是准备开宴。

“看来先生还在西苑中,这船坞本来有两艘闲置小船的。”褚贞娥解开缆绳,跳入船中,“来,我们去找找他。”

葛真随之下去,她自小长在江南,少时也随家人在太湖边采菱择藕,熟识水性,这划船自然不是难事,她只用一只船桨,便轻巧离岸。

“我们去哪儿?”葛真见水天清旷,月色渐佳,不免有些贪恋。

“太素殿。”褚贞娥道,“先生今晚要在席上演奏,咱们去叫他出来,我怕他误了时间。”

葛真知道那处宫殿所在,尹先生常在那里创制琴曲,记录新谱,说那儿清净无扰,隔绝尘俗。听宫中老人说,那儿是前朝嘉靖帝修道所在,他避居西苑时便常常在那儿参禅悟道,不问朝政。后来新帝继位,罢免道事。如今国库空虚,财力不济,更无闲钱修葺,只能任其荒冷颓废。那太素殿里面却还幽静,葛真记得那儿还摆着一些做法事科仪的器具,像是木鱼,香炉,经文和蒲团一类,大多都蒙尘暗哑,触而生畏。据说太素殿曾经住过一些女冠,她们衣着装饰与宫人十分不同,每日唱经念文,素茶淡饭,仿佛世外之人。

葛真思绪渐远,经褚贞娥提醒才回转过来。

“贞娥。”

“什么?”

“你与周娘娘说到的沈琼莲是什么人呢?且与我说说吧。”

“说起来,她也与你是半个同乡呢,好像是湖州人士。”褚贞娥神色收敛,“我也是听曹尚宫说起的,她是弘治朝的宫人,十三岁入了宫,早我们百多年了,而这百年,却再无一人的才学可与她比肩媲美。”

葛真印象里,曹尚宫曹静照已算是饱读诗书,经纶满腹,眼前的褚贞娥亦有才情姿容,都是自己远远不及的。而这位沈琼莲竟还在之上吗?

“御柳青青燕子愁,万条齐水弄春柔。东风不与闲人赠,谁去江南水上洲?”褚贞娥吟道,“这是她作的一首宫词,词中便有怀念家乡的意味,我初读时,也有向往之情,可如今,也明白了,也只能向往,我与她一样,都是去不了的。”

“怎么去不了呢?”葛真闻此疑惑,“不是说宫人到了一定年限,便可放归?那沈宫人还回不去家么?”

“总之,她是没有回去的。”褚贞娥有些凄然,“我也回不去,我自小在信王府长大,随娘娘一同入了宫,也没什么亲人的,家乡亦是无考,何谈归去呢?”

“若可以,你随我一起回苏州去吧。你这样的人,这样的才学,很多人家都会抢着请你去做女先生的。”葛真道。

“我也听人起过,江南闺阁风气近来已是十分开放,什么妇人竟拟饰倡妓,交结姏媪,出入施施无异男子者甚多。”

“这并不是坏事呀,我曾在一户汪姓人家做事,他们家三位小姐,各个有才,尤其是三小姐,她便交游广阔,不限来人身份,还常常出门游历,与人唱曲和诗,男儿家做的,女儿家怎么不行?”葛真以为贞娥误会,一时情急反驳了起来,脸色通红。

“这就是你要回去的原因?”褚贞娥笑道,“苏州可有什么人在等你么?”

葛真经此一问,恍惚想起什么人来,当年汪家的三公子汪平君待自己甚好,某年夏日,两人还一同去了葑门荷荡,三公子划船,自己采莲,两人又一同剥莲子吃,莲心清苦,而回味甘甜。后来,自己入了宫,便与汪家断了联系。

“世人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哪里还有什么人来等你。”葛真也知妄想不得,“不说这些,今朝风月俱好,佳人相伴,我唱一支曲给你听罢。”

小船此时已达太液池的中心,只见皓月清辉,湖水生烟,令人不辨何处。

秋江岸边莲子多,采莲女儿棹船歌。花房莲实齐戢戢,争前竞折歌绿波。恨逢长茎不得藕,断处丝多刺伤手。何时寻伴归去来?水远山长莫回首。

采莲采莲芙蓉衣,秋风起浪凫雁飞。桂棹兰桡下极浦,罗裙玉腕轻摇橹。叶屿花潭一望平,吴歌越吹相思苦。相思苦,不可攀。江南采莲今已暮,海上征夫犹未还。

这是两支古歌,葛真用了软糯的吴语吟唱,其中满是望乡归思,倒是契合了这中秋的情味。

贞娥想起自己这几年,也迎来送往了一批批宫人,其中也有一些相与的朋友,她们来时怯怯,去时依依,唯有自己,永驻此间,丝毫不曾改变。

“好,真是吴侬软语,情真意永。”

两人沉浸曲中,都被吓了一跳,只见不远处现出一艘小船,那船头之人戴蝉翼冠,身穿赭袍软带,竟是当今圣上,而在他身后点亮琉璃灯引路的正是尹尔韬,两人自太素殿方向出来,正好与葛真这船相遇,崇祯听到有人唱曲,便让摇桨的内官停下,泊在远处静静聆听。

两人镇定下来,忙行礼问安。两船渐渐靠近,却不曾停下。尹先生递来一架食盒,说是圣上恩赐。葛真小心接过。崇祯又将自己的灯拿给褚贞娥。

“夜色昏昏,水路难行,你们两人且去太素殿把,尹先生又搜集了一些琴曲,有的你们好整理。”崇祯语气温和,并不摆什么架子。这句话说完,两船交错过去,只留下个渐远的侧影。

葛真想,周皇后所说的不要卑微,便是如此吧。那船驶去的方向正是今晚家宴之处,皇后,嫔妃,公主,太子正等待着,应该是很温馨的一场宴会。

两人又将食盒打开,里面有各色糕点,果饼。最底下一层,竟还有一屉螃蟹。

葛真是崇祯十七年的三月出的宫。宫中七年,终得归期。行到金陵时,传来了大行皇帝自缢煤山的噩耗。

一月后,葛真见到了自帝京南下的曹尚宫,尚宫只将一张被水泡过的琴交到她手上,说是故人之物。

“贞娥那孩子太犟了,周后走前让她与我一同逃的,她偏偏不听,与那几个学琴的女弟子们就在那筒子河边,抱着琴,一个个跳了下去,都跳了下去啊。”

“葛真,我很羡慕那位沈琼莲沈学士呢,尽管她一生未曾归家,但起码能被后人记住,她的诗文,她的德行,还在被人传颂。你说,百多年后,我们这些人可还会被记得?”

大雨渐渐停歇,葛真取下墙上那张带有水渍的蕉叶琴,宗君先生请了苏州名家修复,才总算不让琴身腐朽衰败,如今,仍是可弹可听。

“柔则,我一直都记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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