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离不开书桌,就像人的一生离不开床,三分之一的时间要留给它。文员的书桌,就是办公桌,书写文稿草拟文件,读书看报。工人的书桌,就是车间里的工作台流水线,直接让劳动出成果成产品。农民的书桌,安放在阳光和天空下的田野之上,美丽而广阔,他们书写的是一个个生长的故事,一份份收获的喜悦。
不同岗位不同工种有不同的书桌,不同的书桌有不同的形状质地,有形的,无形的,摆在眼前随时可用的,安放在心里的用来怀旧的,它本质上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无形的书桌同样能书写出美丽的篇章,创作出有形的价值,就看它的主人怎么使用。很多时候,一张办公桌代表一份工作,注定适合在上面忙忙碌碌,但坐到书桌前,人的状态就变了,会让脚步慢下来,让心静下来。书桌有别于一般的桌子,那是内心对读书的偏爱,爱屋及乌罢了。
在求知求学阶段,书桌大同小异,工作以后,才开始有区别。今后有一张什么样的书桌,并由不得现在的你,但你想要一张什么样的书桌,也许从一开始就在和大家一样的书桌上,写下了不一样的梦想。
每个人一生中都会和一张张书桌相遇,从启蒙到求学,从工作到立业,哪怕退休在家,也还需要,读书看报都喜欢用它,坐在它前面,就像步入一种固定的仪式。不同的人生阶段,就会有不同的书桌。
从1989年高中毕业,我从老家农村到兰溪城里打工,到现在25年里,我拥有过多张不同的书桌。最难忘的,是在兰溪县城那张最简单的书桌:用四块水泥空心砖,两边一垒,上面放上从老家带来的一只衫木箱子,那是我母亲的唯一嫁妆,原来是一对,让我带了一只,漆得梅红的颜色已经褪了,露出漆下褐黄色的木纹。这就是我的书桌,不到2平尺的箱盖,所配的凳子,也是一块水泥空心砖,在上面垫一张报纸。
当时,我在兰溪机床厂做农民合同工,住在由仓库改造的集体宿舍,一张简易硬板床,两头一搭,中间木板一铺,边上就是我这个书桌,整个宿舍只我有,这也是我的一个私人空间。
上世纪90年代,靠国有企业起家的兰溪经济开始走下坡路,一些企业不景气。机床厂的工作有苦又累,收入还低,城里人嫌弃,不愿呆,只好招农民合同工,这是国有企业第一次面向农村招工。我去参加考试,很容易就进去了,由于眼睛近视,安排我的工种是粗车工,就是把主轴承毛胚件按尺寸车出来,煅烧淬火后,再进入精车工序。每支毛胚有150斤重,车一次,先装在机床上夹紧固定牢,按图纸上一档档尺寸车好,再卸下来.对付这个环节师傅用移动吊车来装卸,我嫌开吊车慢,位置难控制,不如用手搬快,反正有的是力气,化自己的力气又不要付钱,就这样搬上搬下。一天的工作量是车23支,师傅给我加了两支,一天下来,150斤重的毛坯要抬到腰以上的位置50次,人累得要死。特别是冬天,内衣全湿透了,我就把干净的毛巾塞进去,不让身体受凉,以防止感冒。下班回到集体宿舍,就在这箱子上写诗写文章。
两年后,我的第一本诗歌小册子《梦翼》就这样诞生了,其中一组题为《生命之树》的组诗,在金华地区文联举办的征文中获三等奖。我也就因为这次征文,来到了文联工作,编一本文联主办的文学杂志《三月潮》。它的前身叫《三月》,是专门刊发短篇小说的月刊,全国公开发行,有一定知名度,后来因故停刊,复刊后改为内部准印号,刊名请沙孟海先生重新题写的,是金华地区唯一一本纯文学刊物。
尽管是季刊,但还有一本不定期的增刊《金华名镇》,除了编稿,还要出去写稿子,这彻底改变了我的工作性质,让我拥有了一张梦想中的书桌。
与学校里大同小异的书桌完全不一样,和在机床厂集体宿舍里的书桌也不可同日而语,并不是我喜新厌旧,而是来自内心的感受复杂了,既感动又担心,生怕不能胜任。但这种压力又是我所喜欢的,因为不仅有了梦寐以求的书桌,而且还可以写自己喜欢的东西,竟然还成为了一种工作,这样的好事我做梦都在想。身边就有很多写东西的前辈和朋友,他们写了一辈子都没有如愿,我20岁刚出头,就实现了,自然是值得高兴的事,再大的压力也算不了什么,很多人都没有这样的机会。
我第一次发现书桌也是有脾气的,那张书桌就像倔犟的一头牛,我坐在书桌前不知所措,无法安心在它上面看书写字。上班的第一个星期,就这样手里捏着笔,对着一叠方格稿纸,半天落不下一个字。
办公室有四张桌子,都是旧的,写着“金华地区专署革命委员会”的字。我的这张靠窗,是原先的杂志主编坐的,他停薪留职下海去开房产广告公司去了。和我并排的是一位搞摄影的,开了一家照片冲洗店,不常来,文联开会或他有事才来,来了也不坐,一完事就走。新主编坐在我背面,他也不常来,和义乌的老板在海南做房产,有这本杂志,他就不需停薪留职了,相当于备了一条后路。和我一起常在办公室的,是坐主编对面的老何,大家都这么叫,他是位会计,退休了,主编把他请来管杂志社的账目,账少,文联的也让他兼了。
杂志社和文联、宣传部都在隔壁,大家都忙,很少有人来我们办公室。别人不知道我的情况,老何是知道我最多的,他每天到下班的时候,总会走到我身边,说一句:“小陈,写得怎么样了?”我转过身来,一脸苦笑,他总是笑眯眯,很善意。他知道我的难处,补上一句:“慢慢来,下班了,早点去食堂吃饭,迟了没菜。”
我用了一个月时间,适应了,能在大白天坐在书桌前写文章了。以前都习惯在晚上写,在学校,是上晚自修时写,同学在看书做习题,我学着《诗歌报》写一些连自己都是懂非懂的句子;在老家,是傍晚从田地里干完农活回来,吃好晚饭后,等父母亲关灯睡下了,我再写;在厂里,是下班了在集体宿舍的箱子上写。一直来我就认为,白天是用来干活的,那才是正事,哪能不务正业用来写东西呢,也就没有在白天煞有介事地坐下来写东西的意识。这一次,用一个月改变了过去多年的习惯,转变之快,不知是这张无言的书桌改变了我,还是我无意中征服了自己?总之,我开始了一种新的工作方式。我都没敢想,会有这样一天,写文章竟然成了我的工作。
以前一直是工作之余零零碎碎干的事,现在可以天天写,心里高兴,压力很快便成了动力,激情的投入像打了鸡血。以至于老何那句对我说的话也改了:“小陈,不简单,整天在书桌前坐得住,年纪轻轻,就有了这份耐心。”他已不再担心我能不能写的问题。这一年,我的第二本小册子散文集《尴尬人生》出版了,加上在全国各地发表的作品,我加入了浙江省作家协会,成了最年轻的会员。
在金华文联四年,我一直坐在那张书桌前,写稿子,约稿子,编稿子,认识了陈荒煤、李国文、何西来、邵燕祥、鲁光、叶文玲、丁国成、洪峰等一些老前辈大作家,这是我收获最大、写文章最勤,也是进步最快的时期。
到了第五年,《金华日报》要创办一张晚报,我的条件根本够不上,户口还在兰溪农村,文凭只有高中,除了年龄外,几个硬杠杠都够不到,好在那时候讲改革,招人看实干,看我平时在《金华日报》“婺江”副刊发的稿子,出的书,编的杂志,写的稿子,报社就要我了。那次,连我在内,一起要了三个农民身份的,另两位一是办企业报,一是另一家报社的。我原来想编副刊,但人早已有了,就让我去做了一名记者。出于生计,退一步海阔天空。其实,那时做新闻比文学天地更大。
报社的桌子,是我坐的第一张新桌子。熟悉它的办法,就是积极面对,在最短的时间内尽快适应。不像在文联,除主编,就我一人,没有竞争对象,在报社就不一样了,尽管分条线,各跑各的,但相互间也有竞争。最要命的,在杂志社呆了四年,转向新闻,有点头晕,进不了状态。加上一直对新闻有偏见,觉得新闻浅而无味,不如文学,可以让人沉静其中。平时也很少看报纸,要看,直接翻到副刊。喜欢看文学杂志,那四年文联订的《人民文学》《收获》《十月》《诗刊》《散文》等文学杂志,基本上都是我在看,曾经引起争议的贾平凹的长篇小说《废都》,最早发表在《十月》杂志上,我看完这篇小说,比看他出版的单行本要早好几个月。其次,因为我不懂新闻,对新闻的理解和认识,也就过于生硬和死板。在同事眼里,很平常的事都可以写新闻,到了我这里,怎么看都不行,写不了。稿子自然少,怎么办?等我自己发现这些问题时,已经焦头烂额,好在当时的晚报总编辑陈东,一篇篇帮我修改。那时电脑只在出报纸的照排室有,属于高科技设备,采编人员还是手写,每次稿子被改得一片红,心里就慌。等第二天见报了,到编辑那里把我自己的稿子讨来,看总编是怎么修改的。对比过了,再也坐不住了,赶紧去跑新闻,进入一个拼命的状态。
那段时间,桌子前经常空无人影,我想我的崭新的书桌是否也很寂寞。新闻是用脚跑出来的,怪不得我。手中有稿,心中不慌。所以,白天见不到人,到了晚上,人挤人,写稿的编稿的,大家又都回到桌子前,办公室最热闹的时间到了。等我可以稳当地坐在桌子前写稿子的时候,我已摸到了新闻的门道。
一年后,我的户口从兰溪迁到了金华城区,人却到了杭州,在省政协机关报《联谊报》做记者,又开始了从陌生到熟悉的过程。一呆五年。这五年,是我的一个转折点,无论从新闻业务的推进,还是人生经历的积累,意义重大。
我用的桌子,又老旧又破,桌面上的油漆一块一块地掉,刚开始,看它是快要散架了,几个抽屉也没锁,里面还塞满了前主人留下的杂物,我有点不喜欢,特别是在上面写文章,一到掉漆的地方,稿纸就破,下面垫报纸垫本书,又觉得别扭,就得小心翼翼地写。初来乍到,我觉得给我这样一张桌子很无辜。但就是在这小心翼翼中,我写文章的速度慢下来了,字也工整了,慢慢也被大家认同了。这张桌子简直就像一位无言的老师,细心地教了我五年,让我在业务上有所起色。
五年后,我离开这张桌子,考进了浙江日报大院,一直到去年离开,在浙报这么多年,随部门换过四五次桌子,有新的,有旧的,它们陪我走过了一个个夜晚,特别是上夜班做编辑,有时候,还让我趴在上面打个盹,如果有一个奖项,可以颁给这些桌子,我一定不吝啬,它们的贡献很大。但我还是很怀念《联谊报》的那张老桌子,直到现在。它不知沾粘了多少前辈的汗水和智慧,才有如此灵气和魅力,让我学会了思考和判断。
现在,我有两张桌子,一张是文化局的办公桌,是工作必不可少的,简单实用,功能齐全。这样没脾气的桌子我喜欢,坐在它前面,我没有压力,心里不慌,也不会急躁,最大的好处,是简单,工作起来才能集中精力,全力以赴。
还有一张桌子,那是在租住处,那就更简单了,最大的特点是就地取材,很实用。租的房子面积小,没有单独的书房,只有一张餐桌,晚上要看点书写点东西,怎么办?用最初在机床厂集体宿舍的那一招,不用空心砖,改用书,工作了25年,别的没有,多的就是书,把书垒起来,把房东留下的两只小床头柜,加上从杭州搬过来的两只,两边一叠,再从儿子已不肯睡的小床里抽了床板,往两个床头柜上一放,就是一张现成的书桌了,椅子放在垫得高高的书堆上,卧室里的书房就可用了。
它最大的好处,既可以坐着写,又可以站着写。坐着写,两条腿悬空着,像顽皮的儿子坐在椅子上,晃荡着那两条小腿。不过,我还是喜欢站着写。坐的时间太多了,都坐了25年了,背都坐驼了,驼成了一个小罗锅,腰也坐痛了,都坐出了腰间盘突出,还是站着好,站着舒畅。因为站着写,连书写的工具跟着改变了,电脑自然用不上了,用钢笔签字笔圆珠笔,捏笔的姿势要让身体趴下来,比较别扭,而且笔画太细,站着看很吃力,所以就改用毛笔,够粗,笔墨浓重,够文化。正逢在练写大字,热情高涨。一张再简单不过的书桌前,坐着可以看书,站着可以写文章,还可以练大字,一才三用,我的大发明。
站着写文章,那感觉太好了。站着血脉通畅,每次都思如泉涌,写了一张黄毛边,还写一张,后来感觉整张纸太大,不方便,写的又是小字,不楷不草,行带点,更多的是钢笔字的痕迹,但感觉总像在写大字报,就把整张大纸裁小了写。一个月下来,15元一百张的毛边纸写完了。
比书写感觉更好的,是时间上的紧凑感,充实感,上班前这一个多小时,过得特别快不说,连晚饭后的四个小时,也过的很快,没写几张,就到11点半了,该洗洗上床睡了。
还有,这八九年电脑用下来,书写反而变得陌生,常常出现一些字也不知如何下笔的状况,自从站着写文章之后,内心的积累就像泄洪一样,一发不可收拾。第一次这么真切地体会到书写的愉悦感。而且上瘾,一天不写,心里闷得慌。我知道这是一种新的习惯,这种习惯得到了妻子的赞赏,得到了29个月的儿子的效仿。
有时候,妻子会坐在桌子前看她的书。儿子则是一到晚饭后,动画片里的熊二也不看了,就拖着他的小凳子,进房间来,四处找他的那支毛笔,他也要写字。妻子端来一碟自来水,纸从我写过的那些废纸里找一张出来,铺在他的小凳子上,让他写。这时候,儿子很安静,沉静在自己的世界里,妻子可以安心地去陪岳母看会儿电视。有时候,我文章写不下去,就转身,把我的墨汁给儿子,儿子看到小碟里黑乎乎的水,高兴得大呼小叫,动作迅速,把毛笔戳进去,像老鼠偷油似的,淋了一路,开心地在纸上画,从画圈,到画横,到撇,到捺,儿子很卖力,自然是找到了乐趣。
简单的书桌,给了一家人的快乐和温馨。幸福很近,就这么简单。
现在回头看看,在我埋头往前奔跑了25年,虽然失去了大学四年在书桌前的苦读,但也没亏欠下多少,在工作的这些年里,我用了多出一倍的时间,至少8年以上,断断续续的读电大自考,把课补上了,把文凭补上了。三年前,又通过浙江日报报业集团内部考试,去浙江大学读了两年的合办研究生班。最赚的,是所学的内容都是我需要的,这相当于没有多少浪费,都用到了。我没读中文,也没读新闻,而是学了法律,因为我有近七八年时间,做的批评报道比较多,这就要求我得为笔下的每个字负责,还得用法律保护自己,随时做好被告上法庭的准备。我也写出了一些在全国影响力的深度报道,就在于将所学的法律用在采写报道之前和之中,而不是之后,才没有用于法庭之上,这是为报社工作所用,至今也未拿来为个人私事所用。与人为善,文如其人,才能以文化人。
现在给了我一个机会,工作忙碌之余,可以坐下来看看书,写点文章,可以找到那么一点读书人的感觉了。我就在想,做了20多年的记者,做成了拼命三郎,做成了农民工的朋友,心中积累的东西太多,一直想要把它们一一掏出来,做一个作家。怎么做?要做成什么样的作家?
明末清初文学家、戏曲家李渔在《闲情偶记》的自序中说为文要“四期三戒”:“一期点缀太平:武士之戈矛,文人之笔墨,乃治乱均需之物。乱则以之削平反侧,治则以之点缀太平。二期崇尚俭朴:创立新制,最忌导人以奢。奢则贫者难行,而使富贵之家日流于侈,是败坏风俗之书,非扶持名教之书也。三期规正风俗:风俗之靡,日甚一日。究其日甚之故,则以喜新而尚异也。新异不诡于法,但须新之有道,异之有方。有道有方,总期不失情理之正。四期警惕人心:风俗之靡,犹于人心之坏,正俗必先正心。”
“一戒剽窃陈言:取前人之法,应忌一岁一生之草,宜奉百年一伐之木。二戒网罗旧集:著则成著,述则成述,不应首鼠二端。宁捉襟肘以露贫,不借丧裘马以彰富。三戒支离补凑:医贵专门,史贵能缺。一物不遗,则支离补凑之病见,人将疑其可疑,而并疑其可信。”
摘录这342年前的“四期三戒”,对治疗现在文风的病症仍有疗效,还没过保质期。我把它作为药引,把自己身上的毛病也治一治,好让我的内心长成一个朴素从容的作家。
这些是我在卧室的那张书桌前,所读的所想的,如果要归纳起来,那就是一句话:亲近书桌,就是亲近简简单单的人生,亲近真实自然的内心,让自己变得更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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