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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家岸旁一座四进院落,原是一家老字号开山祖的私宅,历经大清民国,招牌做大宅院扩充,从两进到四进,再添花园,人兴财旺达到鼎盛。到了第五代,世事纷乱生意艰难,又逢家主突然去世,少东家治业不成,二掌柜趁机上位,老字号易主。少东家留过洋,自知小巷河浜的生意难继,干脆变卖家产,看准机会奔上海混洋码头。
四进大宅由此一分为二,中间穿廊封堵,东西各留一大门出入。东面两进由二掌柜折价入主,无奈好景不长,几年后其子跟随某军阀混战被俘。为营救儿子,二掌柜又将两进宅院变卖给一个得势的新贵,该新贵不久失势,宅院又被有日伪靠山的官员侵占。
时值顾家阿爷跟随国民政府北上,一路打到江南。乡下财主的后代,发达了要到姑苏城中置业,光宗耀祖。他趁少东家急于出手,花了几根金条,低价购得老宅西面两进,将乡下的家小接进城安顿。
顾家阿爷早年留学日本时便加入革命党,学业未成受招回国,混迹于各方势力之间。无论在外你争我夺如何天昏地暗,他不忘遵从父母之命,回来完婚。顾家姆妈十六岁嫁过来,十八岁生子。她当童养媳时差点裹上小脚,直到结婚以前最远只跟人进城烧过香,没想到男人会在成中心买地置宅,令她过上乡下人羡慕的富贵日子。
顾家阿爷依从祖宗规矩,上孝顺父母高堂,下养正室所出儿女,一直没舍弃乡下妇。他平日往返沪宁线,根本顾不上苏州的大房,三点一线,常常周末在苏停留一两晚,趁黑而来,清早而去。他在南京和上海有几个侧室偏房或临时女人无人知晓。顾家姆妈从不问老头子在外当什么官,靠什么谋生发财,吃哪家刀尖上的饭,以及在外如何作孽。她不声不响,只管给顾家生养,带大几个孩子,成就顾家阿爷功名。
里弄邻居几乎没人见过顾家姆妈的男人,也未听她和子女提到他所作何为。传说他先后在广州南京等地国民政府公干,曾加入军阀政府,甚至和共产党有接触。有说他日伪时期被某一方秘密关押,或说他同时为几个方面做事而得以存身。解放战争后期,他参与某次敌特行动失踪,或被镇压。其两进私宅怀疑为官僚资产,被新政府没收。
顾家大儿子出道即加入国民党,大儿子官运亨通,在上海警备司令部任职,解放前随国军去了台湾。大女儿嫁了个国民党高官,跟老公去台湾后又去了美国。小儿子和小女儿在校即加入共产党闹革命,跟部队转战南北,解放时由南下干部转到地方工作。
顾家阿爷在沪当官时,提审过一个遭密报通共的徐姓文人。当堂讯问,两人话不出两句,切换回吴侬乡音,没了距离感。徐文人在沪上小有名气,祖上曾在苏州府做官。顾家阿爷说当下大上海不是徐俊丰容身之所,叫他赶紧回乡归隐。徐文人自知命中遇坎,此关难过,依样写了份交代材料,吃了几日牢饭,没受苦便出来。至于他们之间有何交易不得而知,徐俊丰还是没逃过最后一劫。
文字饭看似好吃,名声在外,为徐俊丰挣了家底。通俗文章中人物寓意,疑有影射,难免招致忌嫌。有前次被拘,就有可能有下一次。徐文人很识相,动荡岁月存身不易,又逢原配病逝,留下几个孩子,非灾既难。趁手头尚有余力,他赶紧回姑苏城探查,得知文家岸一处带花园的两进宅邸房主被敌对某方做掉,家人急于出手,他得以低价购得。
有人在宁府做官,有人在沪上挣钱,有人回弄堂河边安生,不闻炮火喧嚣,过水清桥下流,花舞蝶自飞的清静日子。时局紧的时候,徐俊丰跑到更远的山里躲一阵子,等稳定些,又回沪卖字为生。他识相如流,不跟当权者硬抗,文章旧事躲不过,变局来临题新曲。他更多时间只在文家岸边养花喂猫,或许因此他比顾家阿爷更长命。劝人归隐的人,自己上了道,再也回不去。
顾家姆妈有男人照应的时候,雇了两个下人打理日常,她着实享了几年福。她只知道老头子来来回回跑,后来子女一个个出去读书做事,也到处跑不着家。直到男人失踪,老宅被没收,私房变公房,佣人散了,大儿子大女儿出逃,她又回到嫁人以前起早贪黑的劳作状态,每天清晨起床倒马桶,到河边打衣裳,到井台边打水淘米洗菜,回屋起锅灶烧水做饭,只不过不在闭塞的水乡,而在千年市镇的市井宅院。
顾家阿爷失踪的时候,江南尚未解放,遥远的炮声震不到姑苏城。顾家老大走的时候船票不等人,没来得及回家跟老娘告别。大女儿一家更是辗转赴台后才传来消息。那时候小儿子和小女儿尚在南方奋战,小儿子身体不好,勉强支撑下去。一直到战事渐歇,组织照顾他回苏州工作,地方政府返还一进没收的老宅给他们母子居住。残余之命不能有更大作为,他回来为父尽责,替兄弟姐妹尽孝。
顾家大儿子跟对人,去了台湾又升官,成了太子党手下的干将。尽管姆妈和小弟小妹音信皆无,他仍可通过情报略知大陆一二。熬到大陆对台放宽探亲,赶在老娘去世前,他终于返乡见上最后一面。大女儿夫婿跟错人,在台湾受排挤,后携家小移民美国,其子女凭学术在美发达。她比大哥更早回来探亲,重拾吴侬乡音唤回母女亲情,见到儿时的老房子还在,只叹姆妈已经老到不能再操持家务。
老宅西面另一进原本顾家的私房没有返还,被分配给区里另两户公职人家租住,一家姓周,一家姓王。公房要付房租,租金很低,多少年没变。朝东的前门成了徐家的大门,朝西的后门成了顾家和周家公用的大门。东面两进徐家私宅,一大家子独占一个大花园。西面两进三户人家居住尚显宽松,不断有亲友上来居住。后房管部门在堂屋里加建小屋,又住进很多户人家。随着各自第二代第三代接连冒出来,婴儿啼哭一个接一个,大囡小囝成群,穿梭打闹不停,两进院落挤蹩成了大杂院。
周家原来住在北门桥外,靠几分地种菜贩进城为生,兼做点小买卖。周家在此几代繁衍,人口多了养不住,四个兄妹先后送到沪上学徒帮佣。
老大机会好,进了大工厂学到一技之长,有了点积蓄回老家娶了个同乡妹子,自己仍在上海做工,周末节假日回去。媳妇长相俊秀,嫁给周家老大,攀上高枝。家里找关系,让她进了城里一家小厂做工。很快周家第一个孙子诞生,香火眼见旺起来。解放后上海工厂被新政府接收,周老大继续留厂,升任中层干部。他平日在厂里忙,回不来,顾不上媳妇和儿子冷暖。为了媳妇上班带儿子方便,周家老二腾出文家岸一间屋子给嫂子和侄子暂住。
突然有一天周老大接老二电报,说他媳妇前一天下班没回家,全家上下遍寻不到,报案后公安查找也没结果。那时刚解放不久,治安尚不稳定,失踪人口难寻下落。过了一年多,离工厂不远一家老院墙在大雨中倒塌,惊现一具女尸。经公安鉴定为失踪的顾家大媳妇,倒塌的院墙内是她上班工厂师傅的家。很快凶手和他老婆被捕,男的被判死刑,女的判缓期。公审枪毙那天,周老大没回来,他父母在家看护孙子,只有弟妹去了现场。老大媳妇被杀后,年幼的儿子由爷爷奶奶带回乡下养。
周家老大后来随工厂西迁,娶了当地一个川妹,又生了个儿子。几十年后退休回苏养老,仍住在北门桥外父母遗留的祖屋,四川的房子留给小儿子。过了若干年,老房征地拆迁,周老大当了几年钉子户,也没多要到多少补偿。到手两套新房,一套自己住,一套给大儿子住,多出来的补偿金,分给其他几个弟妹。他们认为分配不均,多有愿言。直到老大死后,他们再无往来。
周家老二小时候常一早挑两箩筐刚采摘的青菜萝卜进城兜售,每次跨过北门桥总要停下来歇歇。不管一日半日菜卖没卖完,回家再路过北门桥,他依旧停下来靠在栏杆上望风,盼着哪天能住进城里。大哥在上海立住脚,家里也送他去学徒,在一家五金店铺给人打杂,跑腿端茶一年多,没学到生意也没挣到钱,只好回苏州乡下。正赶上政府招工,他进了一家国营工厂,不用再卖菜,有了靠得住的饭碗,尽管不如大哥的饭碗大,总比卖菜好。经亲戚介绍,他娶了邻村女,成亲后跟父母仍住在北门桥外。周老二媳妇高中毕业后应聘西门桥街道办工作,她脑子比老公管用,不久调入区里上班。
周家二媳妇搬入文家岸前生过一女婴,一个月便夭折,两年过去不见再生养。她的同事在街道门口捡到一个遗弃的女婴,让她抱回家收养。没过一年,周家二媳妇生了个儿子,又分到文家岸半进公房,从北门桥外搬进城里。几年之间,她接连又生了两个女儿。
周家上下都说周老二娶到一房好媳妇,能搬进文家岸的老宅,定是祖坟冒青烟。那时破四旧,庙门已关,无处请神拜祖,周家老二哪晓得好事不用到玄妙观烧香祈梦,全凭媳妇出息。周家虽无法和徐大文人比,更不如顾家一门显赫,同居大宅一隅为邻,平常日子过好最要紧。徐文人避祸而来,顾大爷起起落落,周家翻身进城,进退升降之间福祸相倚。
沪上人兴财旺,八方来客杂沓,娶媳妇很有讲究。沪人喜欢吴侬乡语,姑苏女张口便讨喜,有点模样的一早便有官家人或商家人收聘,更有大佬金屋藏娇。姑苏女自恃亦高,宁做大不做小,这点也贴合沪上男家的心思,要的就是大房上得了排面,能生养,旺夫荫子。
周家大妹一早也跟大哥去沪上谋生,先在一家裁缝铺打杂,后到舞厅端茶递水,认识了一个小开,被收作小,没多久小开家破产,再找不到他人。周家大哥帮她介绍了一个同在上海打工的老乡,两人很快回苏州结婚,生有一子。后老公病故,母子俩暂住文家岸,不久大妹子再嫁,搬去夫家居住。
周家小妹嫌给人帮佣辛苦,挣钱少,认识一个混迹风月场的同乡姊妹,经不住诱惑,背着家人跟着下场吃青春饭。随后她遇到一个某帮大佬的手下,看中她温软娴静的模样,两人偷偷好上。彼时局势渐趋明朗,手下见大佬要跑路,怕牵扯老大旧账,日后无人照应,索性抛妻弃子留下家产,与沪上大婆离婚,和子女断了来往,跟小妹跑到苏州过日子。他们在苏州一家丝织厂找到工作,再加积攒的一点老底,两人租住工厂宿舍度日,未受过往身份牵连。小妹私下说,男人早在大佬逃港前主动向有关方面交代问题,祸不及身,而他那些死硬兄弟,站错队,遭到清算。
老宅西面还有半进分给一户王姓人家,他们搬进来没多久,男人三反五反中出事,全家下放到苏北农村。房子空置不久,周家儿媳妇通过关系让小妹和妹夫租了一小间。周家小妹一直没有生养,老夫少妻,不知是她的问题,还是上海老公的问题,更可能两个人节俭,怕负担不起,又怕上海方面可能找麻烦。两人正好帮二哥带孩子,成了孩子们的第二父母,省了周老二夫妻不少事情。
徐俊丰祖上丢官后家道败落,一家老小搭船沿苏州河漂去沪上讨生活。徐父给人做账房,收入不多,在徐十岁时病故。徐家姆妈也是乡下人出身,硬是靠做手工养活三儿两女。大儿子学业未成在外打工,二儿子过继给人家,大女儿给人当童养媳也送出去,小儿子和小女儿一直留在身边。
在母亲支撑下,徐俊丰得以从小进私塾再进公学读书。他在学校受到富家子弟排挤,反激起他勤奋苦学,借新文化鹊起之机,在上海滩拼出名头,靠卖文挣了一些钱。
文坛并非风平浪静,更有打打杀杀,刀笔不见血,置人死地于无形。徐俊丰并无太多政见倾向,生性恬淡,笔下却有拯救苍生之怨。他中年已功成名就,不知如何得罪他人,遭到私报,疑为进步人士帮腔,参与了什么集会活动,招致当局调查。他深知世道多变,不如早做筹划。
徐俊丰十八岁高中未毕业时观看临校女中新戏表演,钟情台上演出的一富家女,女子对他的文章早有欣赏,两人互为青睐,频繁书信往来。无奈对方已有婚约,她父母极力反对,一早将女儿嫁出。女子竟然婚内为他守节,直到老公亡故,一生未生养。徐俊丰求而不得,熬煞相思情怀,耗费他不少诗词文章。可等到他原配去世,他尚处盛年之时,终未见他们互拾旧爱,所谓合卺之欢,只在他的诗词美文中造爱不歇。
徐俊丰孝顺老母,他第一个妻室是姆妈家的一个远房表亲。他未名之时遵从母愿娶了原配,生了若干子女,仍不忘一生的初恋。有小儿子拼出头,徐母安生了几年,无奈年轻时操劳落下病痛不治,过早离开。几年后,前妻带大几个子女后也病故,其所出子女陆续移居海外。徐俊丰随即迎娶本地一豆蔻姑苏女,迎来第二春,接连生养了若干个子女,与他相伴到最后。
海上花草比乡下的更鲜艳,一手拿笔一手拥美,并不耽误他成名后舞花弄草。文字界虽不比演艺界时髦和张狂,两界互通,各有千秋。他在沪上春风得意时,还有个多年相好的演艺界红颜,常在外聚会宴来请往。见他遇事,她等不及跟了一个破落商人跑去香港度日。
徐俊丰喜欢园中独自侍弄花草,不喜欢墙外吵闹,他在花园里挖了水井建了厕所,不出门可淘洗,又可浇花沤肥种树。他老来又得女,常陪最疼爱的小女儿玩耍于花园。他再也想不到,一次离家外出时,小女一人园中游戏,意外坠井而亡。
徐文人虽意外受打击躲过一劫,避居苏地远离沪上笙箫犬马人情是非,底子再厚也有坐吃山空的时候,何况还有一大家子人要养。于是他捡起多年前修习过的字画,专攻花鸟,面对满庭芳华,随心勾勒,别具一格。徐俊丰卖文卖画名声在外,荣光更甚祖上,有新妻相伴,收心养性,做起了苏弄仙翁。
顾家姆妈小时候差一点裹成小脚,遇上婆家开明,男人在外长进,后方妻儿稳固。她做姑娘时常去玄妙观上香,跟着乡下村妇搭船进城拜仙。自从跟男人走出乡下做了城里人,在文家岸滋儿养女,距庙门一步之遥,每日可闻香烛烧纸味,反而去得少了。谁知主家的男人没了,她后半辈子守寡,再也没去过更远地方。她嫁到顾家前读到初中毕业,那时算有文化的人。但她从不写信,只读家人来信,或叫子女写信。四个子女个个受过高等教育,有顾家阿爷的人脉关系助推,也有顾家姆妈的悉心照料的功劳。
顾家姆妈知道孩子们都出息了,却不知道他们历经无数反侵略和内战的漩涡,各为国共两党理想而战。龙生九子,各有所向,非父母可左右。她进城过上好的小日子,子女出城为过上更美好的大日子。好日子不是等来的,必定付出代价,哪怕牺牲,不管谁为谁牺牲。她为老公牺牲,为子女牺牲,子女为了更多像她这样的母亲继续牺牲。
顾家小儿子患有严重的肾病,祖上也有此病,医生说会遗传。他在外转战南北,战事结束,组织照顾他回乡养病,顾家姆妈得以有一子在身边。顾家小妹在遥远的西部做事,难得出差路过回家看望老娘。
小儿子结婚不敢生孩子,怕肾病遗传到下一代。于是领养了一个女儿,哪知不小心自己又生了一个儿子。顾家姆妈既照顾儿子又照顾孙子,七小心八小心,孙子没患上遗传病。顾家小儿子身体越来越差,未等孩子成年便病故。顾家姆妈保住小儿子这唯一的血脉,对得起顾家老爹,唯盼有生之年见到台湾和美国的大儿子大女儿,了却团圆之梦。
老宅东西切割后,互相勾连并不多,东两进往来无白丁,皆为文人墨客和政府要员。西面来往多为乡下进城烧香的蓝布土衣村妇和村夫,每每进城都有大筐小篮的瓜果蔬菜,还有鸡鸭鱼肉,全是自家种养。有时乡下人走水路进城,要过很多水关城门才能绕到文家岸,只要他们船一靠岸,各进的孩子们得了风声,满心欢喜跑出来迎接应季鲜货。春季徐家樱桃树结出鲜艳的红色果子垂到墙外,引来各家孩子拿竹竿打下来。徐家人观果不采摘,孩子们吃两颗嫌酸,最后都给鸟儿饱了口福。
徐俊丰看似耽于舞弄花草,始终嗅觉灵敏,避开日伪民国当局骚扰,躲过多次运动,最终融入老宅风水之中。他虔心跟进新社会脚步,新文章一如旧文章关注底层关注家国使命,但做海上文人时张扬的历史痕迹无法抹去,老账被人翻出来当靶子。一生为情所困的文人,他笔下的前朝现世人物不可计数,有人借运动得势之后,拿他开刀。时值当权派横扫牛鬼蛇神,他被批反动学术权威,遭多次抄家批斗。陆续传来有同期文坛故人亡故的消息,死因不明,他万念俱灰,预感人生终劫迫近,无处可藏。
谁也不知道那个夜晚的园中空无一人,两个大孩子出去参加串联,续弦为避风头,带三个小儿女搬回乡下娘家暂住。徐俊丰白天开过批斗会回来无以为寄,半夜绕着宅院墙外转圈,如临行前最后告别。等他转到西面大门,见到河边台阶上坐着顾家老太,两人相视同为震惊。隔墙而居几十年的顾家老太跟徐大文人并无交集,偶尔碰面只以点头示意。他自觉清高,平日甚少关注隔墙而居的众多人家。
“徐家大哥吗?这么晚要到哪里去?”顾家姆妈先开口。
“哦,顾家大嫂在等人吗?我要去很远的地方。”徐俊丰似见梦中人。
“我梦到我大儿子和大女儿回来了,我怕他们不认门,给他们点个灯照路。”顾家姆妈提起马灯照亮。
“他们还会回来吗?我还有几个孩子在外边,我要去看他们。”徐俊丰不自主退后,勉强说出口。
“他们应该都想着我们吧?为什么不回来呢?”她似问非答。
“他们回不来,我只好去看他们!”他似答非问。
“你赶紧去吧,就怕他们回来的时候我们已经不在了。”
“你想他们回来,不就梦见他们回来了嘛!”
“你能去看他们最好,我只有等他们回来看我。”
“看到就好,看到就好。我先走了,你再等等吧。”
“这么晚了,你怎么走?回去做个梦,说不定他们也回来见你了。”
“你也一样,顾家大妹子,想到梦到就好。”
“是噶呀,是噶呀,徐家阿爷,做梦比什么都好!祝你做个好梦!”
“好梦,梦好。”
黑夜下的花园已被践踏殆尽,持续揪斗已让徐俊丰力不可支。他脑子空空肚子空空,连日噩梦不断,睡不好吃不好,衰弱至极。他本来腰腿就不灵便,拐杖不知丢到哪里,转回到园中,一屁股做到井台上,仰望夜空,尚有星光闪烁。他仰首最后一眼,望见逝去的老妈和原配,望见终生不得的所爱,望见痛失的幼女,望见远在他乡的亲人,唯独望不见自己。他在自己的眼里消失了!
徐俊丰曾设想过无数次终结方式,得恶疾不治、自然衰竭、突遇意外事故、睡梦中安然离去,可惜命中无常,不容他选择。像一颗流星划穿黑夜拥抱星空,不以痛苦抵消一世的荣耀,不给人辩解的口实,不牵累他人受累。昏昏之中自绝所愿,他与笔下的爱怨情仇一同沉溺,伴随书中的鸳蝶飘飞。他一世在台下观戏,走笔到最后一章,却弃笔登台,伴毕生所爱共舞,演尽最后一幕辉煌。
顾家阿婆后来跟人说,那天晚上她要不是出门梦游,徐俊丰能就跳河了。
她比他多活了二十几年,自己平淡无争,让子孙演尽真奇,及百岁之年无灾无病,一觉睡过,不再醒来。她和他都死在自己钟爱的宅院当中,好过死在外头不属于自己的地方。梦死在自己床上,自沉于所掘之井,胜过死在浑身插满管子的病床上,更胜于死在异国异域,成为他乡游魂野鬼。
徐俊丰死后房产没收,若干年后平反落实政策,只有东面河边一进连同花园返还他后妻及子女,另外给了些补偿金。另一进没返还的公房,房管局改造后出租给十几户人家。他的子女们陆续结婚生子,水井填掉,紧贴旧屋盖起几栋房子,花园去掉大半。
徐家和顾家的后人各自守着一进宅院,随着人口增加经济繁荣,两进房产价值不断攀升。老字号和名人故居的牌匾只是挂在墙上的名头,居住条件远不如新房,当文物故居供着得不到实惠,遗产如何继承成了两家众多子孙的麻烦。
周家老二的几个子女有出去的有留下的,陆续工作结婚生子买房。他们凑钱给父母在几条街外买了一套新居,退出文家岸住了大半辈子的公房。周家小妹和上海老公没儿女照应,通过关系联系到社区养老院,吃喝拉撒不愁,最后由她们照顾过的周家老二子女送终。
顾家姆妈小时候自己刷马桶,进城有下人刷,解放后没了下人,重又自己刷。她从两进私房有两个下人操持,到剩下一进自己操持家务,乡下升格而来的富婆生涯,只剩下记忆里薄薄的一层面子。从河边刷到公共厕所,从河水刷到自来水,她只记得一辈子都在洗洗涮涮,涮走了老公,涮大了子孙。轮到她重新下河边上井台,她手脚已经不灵便,走路一瘸一拐,冬天拖着鼻涕淘,手洗得通红,鞋子沾湿了水,周家孩子瞧见围着嬉笑,她一概不觉,顾不上是谁和谁家的孩子打闹,拿她寻开心,只要孩子们欢喜就好。
几十年两岸隔绝,顾家老大自知老娘时日无多,一等大陆政策松动就申请返乡探亲。顾家大姐先她一步从美国回来探视,老娘老宅依旧在,只是太老了太旧了,因为他们自己也老了,眼睛也花了。血缘里浸润的基因唤醒失去多年的亲情,河边巷里的脚步,井旁宅内的哭笑,泪眼相对找回片刻,又瞬即失落。
一代代人进出,磨光了巷弄青石板,一代代人上下,踩秃了河边石阶,一代代人不见了,一代代人重又新生。有人走出宅院走出城河远遁海外,有人返乡结婚生子安居。有人再也见不到,有人熬到两鬓斑白再相见。
千年古城朝朝相替,重又迎来新生,人老缺金,老屋可以生钱,沿河沿街改造成门面房开店,游客如潮,卖什么都挣。一时间整条老街乌烟瘴气,成了小吃一条街,店铺做烂,生意下降,换招牌关店不断,游客掩鼻穿街而过不屑停留。
作为古城繁荣的形象工程,官方第一波景区开发尝到甜头,紧接着二次开发,提升景观,调整招商定位,景区核心地段私房征收,公房租户搬出,拆除私搭乱建,部分成套院落竞拍出租做民宿。上海一家公司竞得老宅经营权,投资数千万改造,整体开发,挂牌“丰贻茗宿”。
由此四进老宅东西隔墙重新打通,合璧一体。花园里那口填掉的老井再没恢复,上面搭了很大一个花架,四周遍布绿植,成了古城繁华之中幽静闲适的打卡地。
徐俊丰决绝了断,后人并未就此抛弃他,扣在他头上的各种帽子被摘掉,旧时文人翻新再火,半文半白的旧作重新结集出版,书中的花草和园中的蝴蝶吊起新一代人的味口。他民国时期出版物置于书架当摆设,笔下的那些哀情文字,摘录经典字句打印成壁纸贴上墙。他的名字刻在门楣的故居铭牌上,名声引流,计入民宿的营业额里。
游客的镜头上网的文章常从一杯碧螺春配几块老字号糕点的下午茶开始,随意读几段故人的诗文词句,玩味有争议的生平轶事,在茶香书味里体验他营造的雅趣,完成一段鸳蝶遗梦游。
百多年老字号的糕团成了非物质文化遗产,昔日的臭河浜变成景观河道,曾经漂满垃圾死猪死狗甚至死人的河水,如今净化成果冻水。老街老巷里依旧住满人,不是民宿里的游人,就是开店打工的外地人,还有每日在巷弄里蹒跚遛弯,死活不肯搬离的原住老人。
又过了几年,民宿泛滥,低质化严重,又遇市场不景气,难以维持,店主接连关店退租。“丰贻茗宿”经营亏损,本金收回无望,上海投资人遭遇债务危机清盘。房产部门、景区管理机构重新接盘,并与文管旅游机构和作协会商,决定恢复海上文人故居原貌,设立纪念馆,定名“鸳蝶小筑”。
开馆那天,曾经在此居住过来访过的海内外亲朋好友云集,老字号家族遗子遗孙和徐俊丰第后世子孙一同当场揭牌。政府文化管理部门主持开馆仪式,并邀请当地作协领导,徐俊丰四世外孙到场,代表官方及徐家致辞。徐家大房所出第三子,解放初期从南洋回国参加大西北建设,其外孙重拾徐家旧笔,成为一代新锐作家,名望虽不及外曾祖父,但凭网络和影视改编,热度远超前辈。
历史文脉相承,小桥流水书院人家腔调十足,百年老宅价值实至名归!
顾家姆妈是徐俊丰生前见过的最后一人,他死后一直有人来文家岸调查采访,还有故人怀旧访问。她去世前患上老年痴呆症,家人常扶她坐在河边的藤椅上晒太阳,偶尔会碰比她灵便的徐家后妈,两人相视而笑。顾家姆妈从徐家后妈眼里看到自家的男人在和她家男人说话,徐家后妈也从顾家姆妈眼里见到自家男人最后和她在说话。
老片回放,模糊不清,直到她们也都成了旧片中一员,与徐俊丰一道,挂上“鸳蝶小筑”的墙廊厢。
不时有怀旧的新老文青循迹访古,将她们和老宅门楼一同摄入镜头,趁便讨问徐俊丰的事。顾家姆妈望着正拄拐走回宅院的徐家后妈背影,聂聂而语:
“徐家阿爹,额晓得嗟。”
老老头,桥上走
一只蝴蝶叮牢咯光榔头
老老婆,桥下游
一对鸳鸯啄到咯绣花脚
小囡拍蝴蝶,小囝擒鸳鸯
蝴蝶飞走拍落咯老老头
鸳鸯游去擒到咯老老婆
老老头抓囡囡,老老婆追囝囝
桥下岸上头碰头
囡囡拽牢老老头,囝囝捉紧老老婆
老老头牵着老老婆
笃笃笃
买了糖粥炒黄豆
屋里厢还有萝卜头
么什多得叻吃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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