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山七楼的老房子要重新出租了,上周末家人约定一起去收拾一下。妈妈问我:“你去么?”我说去。
每次走海山胡同这条路,路过这栋楼我都会下意识抬头看看七楼的阳台窗子,那里曾经站着一个最疼爱我的人。
前些年因为无法控制情绪,我甚至不敢踏入那个熟悉的门洞。但越多年月过去,对那里留恋,怀念的感情便也慢慢淡却,而面对这扇空空的窗子,我渐渐生出了另一种感情——怜惜,我觉得那窗子连同整个屋子都冷了。
我想我大概真正走出了姥姥离开带给我情感上的重创。如今翻阅她的照片我不会再悲伤,只是默默感叹她在我印象里的模样仍然鲜明并未模糊,做了关于她的梦第二天也不会流着泪回忆,虽然每一次的梦境几乎都是她出了远门,终于回家。
用了八年的时间来接受一个人从你的世界离开的事实,但她的余温仍会萦绕一生。
不过对于姥爷,我却没有这么投入的感情。姥爷去世十六年了,我很少梦到他,很少回忆他,印象也越来越不清晰了。
他生命最后的六年是在完全不认识自己的日子里度过的,自从他患上老年痴呆症起,曾经安静温暖的生活也就随之画上了句号。由于老年痴呆症会使人性情大变,他也很明显的暴躁易怒,出现幻觉,把姥姥误认为他的继母,常常没有任何理由就对姥姥破口大骂拳脚相向。
后来姥爷病情日益严重,医生开了镇静药。服用药物后,他的情绪稳定了,但是整个人却随之没了精神,目光呆滞,行动迟缓,每天只是吃东西,睡觉,上厕所,后来甚至失禁。

他曾经是一个因为不堪忍受继母虐待逃离家乡的倔强少年,一名毅然奔赴朝鲜战场的解放军战士,一名坚定的中国共产党党员,一位严谨负责的电影院书记,退休后又成了电影院打更的勤劳老大爷。
却在老年痴呆症的吞噬下,完全无意识的失去了他一生打拼下来的尊严。
我与姥爷从来没有认真的交谈过,等我真正长大懂事,希望跟他了解过去时,他笑着看着我,把我当成了陌生人,已经分不清现实和幻觉了。
我对姥爷的回忆仅剩下幼年时他坐在沙发上读报纸,随口即来的《苏三起解》。野游时他牵着我的小手,我穿着白纱裙戴着发卡,他穿着白衬衫白裤子,戴一顶白凉帽,我们俩迎着强烈的阳光站在公园的望江楼前,各自皱着眉头拍了一张合影。
仍记得他常常呵斥我们不要在床栏杆上打秋千,他下夜班的时候拎回来的一兜腊肠,他在室内室外永远戴着的军帽,他打更时拎着的黑色皮包,他穿着胶鞋走在沙地上的声音,他的军绿色凤凰二八自行车,他的单人床,他的工作证里夹着的几毛钱。
这些细小的片断,会把后来那个病中的他严严实实的覆盖起来。
这次在七楼,我从妹妹那里争取到了姥爷的笔记本,这也是我一直以来想要保存的遗物。这本笔记从53年到62年,也就是姥爷大约20岁到30岁的时候,记录了姥爷的战友为他写的分别赠言,以及后面的工作笔记。
战友们笔下“亲爱的仁传”是一个活跃的,认真的,积极的青年,语气里充满了那个年代高涨的热情,一笔一划间都是当时苍劲有力的青春理想。
而对比之下,姥爷的字写得小巧而精神,笔体成熟又透着可爱,随意间还保留着规矩。我仿佛能从这字里行间看到一个对待工作和信仰都极其严肃,严谨,执着的年轻人。
姥爷的老同事都对他印象颇好,交口称赞,他是大家口中和蔼可亲的“老马头”,是工作时一丝不苟的马书记。也听长辈描述过姥爷年轻时的样子,姥爷的脾气不大好,对子女要求严格,在老姨小的时候,有一次仅仅是因为吃饭时哭闹,姥爷就抓起一只碗扔向了老姨,幸好老姨反应敏捷躲闪了过去才不至被命中。
他也是一个略悲观的人,忧患意识很强,妈妈二十五岁时姥爷就开始对妈妈的婚嫁忧心忡忡,等妈妈嫁人后便催促舅舅抓紧结婚,又仓促的把老姨嫁了人,他不希望生活在不安定中,厌倦了流离的苦闷,所以很怕他的孩子们孤单终老。
安稳的生活对他来说就是最好的状态。把工资都交给老伴儿,自己留几块钱即可,白天在家里看看报纸听听戏,傍晚去广场溜溜弯,晚上去打更,看着孙辈在膝头环绕,等周末孩子们回来,吃点好菜喝点白酒,甚是满足。
在慢慢走入老年痴呆症的日子里,他并不知道未来的自己将会给家庭带来什么样的混乱,更不知道他会给他的爱人从精神到身体上带来多大的伤害。他一直崇尚的井然有条的生活都跟着粉碎了。
很遗憾,他不知晓我们的成长,甚至也忘记了我们的存在,他常常唤着我们的名字,却不认得我们本人。他只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喜怒哀乐,完全无法参与现实的情感。
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迷惑不解,对家人视若陌生,只是游走在自己的梦里。
每个醒来的清晨,每遇见一个新人,每一次转念,都是一场新的梦境。他眼前的我们戴着不同的面具,配合他在不同的梦境扮演不同的角色。我不再是他背着下楼的小孩子,时间已经进入二十一世纪,春去冬来,花谢花开,都那么欣欣向荣,生生不息,可是他一无所知。

姥爷去世的时候没有痛苦,虽然有些突然,但也似乎是自然而然的就离开了。只是他的这一场持续了六年的梦,再也无法醒过来了。
妈妈常常回忆起姥爷生命最后那一年的正月初一,那一天,全家人都齐聚在姥姥家等待吃团圆饭。姥爷走到厨房,微笑的看着正在忙碌的妈妈,恍然大悟般说了一句:“呀,这不是我大姑娘吗?”妈妈不敢相信的转过身看着姥爷,回答道:“爸,你认出我了?是我,是我啊。”
他们像是离别了好久终于重逢的父女,妈妈喜笑颜开,眼泛泪花,不愿这一刻残忍的转瞬即逝。而姥爷淡淡的笑了笑,转过身,什么都没说,又一次返回自己的梦中。
惟愿去往天堂的路曾治愈了他的病痛,给予他哪怕一瞬间的清醒,让他能够在下一场轮回之前记得我们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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