携佳人较猎江南,很少见
崇祯十一年(1638年)冬,南京牛首山刚刚经历了一场大雪。
穿着大红云锦狐裘大衣的顾眉,云鬓上戴着黑貂昭君套,愈发衬托出她粉面玉琢。
狐裘外罩大红锦,骑在赤红的慢马上,在白色原野上分外耀眼。
眼前开阔的雪野上,一群男人正纵马追逐着一头年幼的麂。这头麂已经被周围几百名卫士包围,已走投无路。
求生的本能,让这幼麂乱冲乱撞,为首的男人,几次搭开弓箭,却很难射中。
看着眼前这群狼奔豕突的男人,顾眉那双凤眼的眸光里流转出一丝丝笑意。她突然向为首的男人高喊:“候爷,用火统!”
头上便是明时的昭君套
这喊声显然提醒了那一身戎衣的男人,他拨出腰间火统,迅速扣下扳机。
颈部中弹的幼麂一个趔趄,如同突然泄的皮球不再弹跳,一头栽倒在雪中。一瞬间,欢呼声响彻整个山谷。
顾媚、王月生、董小宛等几个女宾的叫声尤其地尖锐。
王月生、董小宛都是当朝名姬。王后为张献忠掠,侍时失意被蒸食,董后嫁冒辟疆,这是另话。
几位女宾心里清楚:隆平候作为秦淮河老恩客,请她们出来陪着较猎,还真在乎女宾的叫喊分贝。
男人们那点心思,还瞒得了她们?
她们是谁啊!她们可是秦淮河上,响当当的头牌名姬。拿捏这点分寸,还真是小儿科!
这一天下来,“得鹿一、麂三、兔四、雉三、猫狸七。”
为这些猎物,隆平候动用了弓箭手百余人,大批的持旗帜棍棒的家奴。当然,韩卢细犬、猎鹰也是不可少的。
打多少猎物不重要,今天这次围猎最关键的是有一拨秦淮河上最有名的女人来参与。
那天,献花岩看戏,又夜宿祖茔。次日大摆野味宴。连出身江南豪族的张岱都说:江南较猪,他也是头一次看到,非勋望贵室,根本操办不了。
接着,在隆平候照贯例开筵纵酒,照例是猜枚、行令、赋诗、唱曲。
不同的是,从来海量的顾眉,酒已微醺,膨胀的兴奋让她忘了一切⋯⋯
待字青楼,难得善价
荡漾的秦淮,自古就是河房与贡院隔水相望。而顾家是秦淮河上第一院。
后人传说中秦淮八艳,芳魁为柳如是,可到秦淮上问问,有谁不知道眉楼?
眉楼不是普通的秦淮河房。仅画船萧鼓,露台朱栏,有些竹帘纱幔,艳香款软。
眉楼是真正的临河大酒楼。水岸茉莉香风,儿女团扇轻纨,缓鬓倾髻,妩媚著人。
装修更是瑶琴锦瑟,书画盈室,香气缭绕,这里是文士寻梦的天堂,浪子销金的魔窟。
明末文人余怀在《板桥杂记》中,对眉楼充满无限的想象和艳羡。
而顾媚呢,人称“南曲第一家”。署名一个“媚”字,字曰眉生,号横波。
明季兵乱,文士动辙谈兵侠以掩饰孱弱,而女流之辈多附和。妓者名爱加“生”字,前文提到的王月生亦如此。
秦淮名姬像另类巾帼,时呈豪侠之气。柳如是在尺牍中爱称兄道弟,而顾横波女闺私言,也自称为哥。
大明国破在即,江南却侈靡异常,文臣武将逢宴,必斗奢泡妞。
媚娘浪迹风月,熟谙男人心理,面对多么复杂尴尬的的场面,她的冰雪聪明都游刃有余调济适度。
更何况眉生擅诗词歌赋,笔端兰花尤艳。故宫博物院至今收藏着她的墨兰。
顾家院秦淮折桂,其美厨亦是一大特色,菜品成为时绝,以故设筵眉楼席无虚日,红火的不得了。
颐媚小像
白银三十两在顾家不过普通一餐,这点银子怕是难得媚娘莅席着宥酒。而她的闺蜜柳如是,白银三十两便伴餐。而眉楼之宴,数百两白银只是毛毛雨。
欢场名姬,都心里门清:没有不散的宴席。觅士从良是这一行当的最佳选择。
此行年过20岁若下家没着落,多半都没戏了。柳如是24岁已修成“大剩”,嫁60岁的钱牧斋,柳自己都庆幸造化。
遇的才子多见的世面大,她们哪个不是心比天高?
可偏偏红颜簿命,脱籍离尘,得大把银子不说,这个男人更需有惊世骇俗的勇气。
崇祯十五年(1642)春,22岁的顾媚,终有等来人生的机缘。
龚芝麓从湖北入京途经南京,巧的是他来到眉楼,26岁的他,正如渴望燃烧的干柴。
龚的《登楼曲》记录初见的情形:“晓窗染研注花名,淡扫胭脂玉案清。画黛练裙都不用,绣帘开处一书生。”
顾眉一身男装,侠骨带着天然的书卷气,直接电倒龚,让他一见醉心。
那一夕,两人情约三生。顾媚也醉了。
才子原来是情种
龚芝麓此时虽身居七品,可“合肥才子”声名远播。
崇祯七年(1634),芝麓18岁及第,慈恩塔下少年才俊,天下谁人不知?
湖北七年知县,考绩列全楚第一,又以“大计卓异”选入京师兵科给事中,将擢至五品,眉眼间吹着得意春风。
心机远胜容颜,是欢场不二法门。
秦淮河上金牌流量大V可不是盖的,没抓男人心的几把刷子,名姬的称誉岂不白叫了?
一曲反串南曲,一阙相思词,几笔淡雅疏兰,加上桃花粉颜,杨腰柳舞,龚公子不由一掷万金。
待价而沽那么多年,22岁售出高价,顾媚顿成秦淮传奇。
以芝麓之才,诗文书画俱优。当年顺治皇帝读他的诗文都直喊才子。后横波受诰封“一品夫人”更是后话。
龚的兵科几事中,其实是服务皇帝军事方面的言官。
26岁的芝麓在政坛上有的就是年轻气盛,上报天恩之心。
他频繁上疏,甚至弹効了首辅陈演。陈演就是在李闯王围京前,竭力反对调兵京畿、被崇祯大骂害了大明的那个庸相。为此,龚招致牢狱之灾。
直言是士大夫的风骨
敢谏是言官的担当,年轻的龚芝麓为此直声震动朝野。
大明朝真有一批忠臣孽子,直声敢言不惧丢官下狱,这是令人佩服的风骨。怎奈帝国君昏臣贪,气数尽失,不亡都难!
此时,龚芝麓到京履新不到两个月,而眉媚正在到处战火纷飞赴京的路上。
江南,曾是多少北人温柔的梦乡。多少小朝廷都幻想借金陵王气偏安一隅划江而治,可天堑从来挡不住南下铁蹄。
伴随这个洪流的插曲便是:优伶北上。陈圆圆、顾横波等大批江南名姬都经历艰难的北上。
1644年,北京破于大顺军,3月19日祟祯帝自缢煤山,270年的大帝国殒没。
帝丧消息传来,在全城一片哭声中,龚芝麓顾媚携手跳井,却被家人救起。殉国不成,夫妻易服成仆,想混出北京,却被大顺军截获。
于是,芝麓先归闯,再降清。
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北京团圆,顾媚终于有了自己的家。
脱妓籍,享受家的温暖。这是过了20岁后顾横波处心积虑的大事。
清代医家陆以湉在《冷庐杂识》写:他偶见“顾横波小像”,此女“丰姿嫣然”。
龚于其上题诗:“腰妒杨枝发妒云,断魂莺语夜深闻。秦楼应被东风误,未遣罗敷嫁使君。”
而眉生却题:“识尽飘零苦,而今始得家。灯煤知妾喜,特著两头花。”
这是夫妻用诗的对话,这中间透着顾横波对家无限的喜悦和眷恋。
谁都没有权力肆意剥夺这样的情感。
有文人写:“国丧之日,死忠者寥寥。素号正人君子之流,皆稽首贼廷,龚鼎孳(芝麓)降贼后,每见人则曰:‘我本要死,小妾不可’”。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不曾置身于命如草菅的刀俎之上,说此话,便毫无说服力。
天下是朱家的天下,百姓只努力地活着,日子就是他们的江山!你国亡,干一个恪尽职守的谏臣鸟事!?
男人天下却说红颜误国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不过是些不良骚人自己嗨过了歌,睡完了商女,又拿商女说事!
当那些尘埃里的女人没工作没饭吃时,她们的国家躲哪里去了?君无道,“时日曷丧,吾及汝偕亡!”这是民众的逻辑。
“舍生取义”者恒为受尊崇之士。可对“苟存性命于乱世”的选择,谁又有苛责的权力?
顺治十四年(1657),龚与顾又回南京,下榻市隐园。
此时,虽南都王气己成劫灰,可毕竟故土,又值横波30岁寿诞,龚芝麓开灯张宴。
在一干旧清客奔走之下,名流巨星云集市隐园,为一时金陵盛事。
故土故人,难免不想起故国故事。男女主人令人惊叹的排场虽风光,可内心深处的感触,却也五味杂陈。
江山易代前明的耻辱,并不是那么容易被擦去。
明廷旧臣及正统的士大夫,也以复杂的情绪对待心里的“貳臣”。
舆论是背后的压力。各种议论蜂起。北京还有人上一疏:饮酒醉歌,俳优角逐,喧呶达旦。龚因此遭降职。
龚芝麓不是军人是情人
顾横波与柳如是一样,俱礼贤爱士,侠骨鲜明。而所嫁钱、龚二尚书,虽少夷、齐之节,却均才学湮博,爱妾如命,名冠江左。
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清初诗人梅庚有诗:“蘼芜诗句横波墨,都是尚书传里人。”
有明一代朝臣降清者多了,何以龚芝麓、钱牧斋遭此之论?原因全在乾隆皇帝。
龚虽康熙朝历任刑、兵、礼部尚书,可到了乾隆时,江南已定,人心已收,乾隆开始清算旧帐。
弘历下谕:身事两朝之徒,不得刊史书。龚鼎孳罔顾名节,以前的谥号也得剥夺。
如此批示不止一次:“所有贰臣传甲乙编内,如冯铨、龚鼎孳、薛所蕴、钱谦益等者,著该馆总裁详细查明。概行奏闻彻去。不必立传。”
圣上定了基调,文人便一哄而贬之。但文人可持成见之论,史家却不应以叶障目。
顾黄公是位大诗人、学者,他作为著名明代遗民,傲骨嶙峋,黄评龚是最能说明问题的。他曾为龚写诗昭雪:“义声归御史,疏稿出先生。”
前句说龚倾财助士,后言其屡疏为江南请命。
龚两次上疏请求恢复被罢的江南士的功名禄。为江南撑口袋的奏疏多出他手。
本邦南北之争由来已久,晋宋北方豪族南迁,江南聚集大批显族。清入关后,北方重现新贵,顺治帝后,已成北贵力压南族之势。
董其昌的孙子董含记载:江南税赋尢重,北族借机打压南方。江南晋绅有万余人被造册交部号“抗粮”。探花叶方蔼己官至翰林,却因欠银一厘革职。
这一切,在龚的力争中才得解消。
龚顾夫妇全力周济遗民,甚至庇护反清斗士阎尔梅、傳山。两口子接济故家子弟更不计其数,每遇才子落拓,他俩不惜典当相助⋯⋯
这是多么奋力的刷洗!历史是那么的不公,前朝耻辱的痕迹,总写在几个人的脸上!
回望四百年,忠君、死节、杀身成仁观在淡出人们的思想,大历史的洪流中毕竟长出了个体意识。
而对一代帝王营造出的“贰臣”,也应该再认识:不过是再一次收人心、纲法统。
如此的“贰臣传”,何尝不是帝王权术对意识形态的掌控?如此并非单纯儒家的意识影响本邦已上千年!
中国的正史是部帝王史,但历史终归不全属于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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