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里古纳河在安岭山的西北面,姆妮说“也里古纳”在族语中是“安详”的意思,那是世代族人对这片土地的祈望,祈望积如河中沙,传以河之名。河形有些巧似王羲之笔下的“也”,右曲左坦。
金字塔似的族房错落有致地散在河岸,适逢“一场秋雨一场寒”的季节,雨一落路就化成了沼泽。
兰大提着她厚长的袍尾小心翼翼地往石上踩。连智商跟不上常人的兰大也能提前铺好石桥,观天色、铺石桥俨然每个族人与生俱来的本领。
石桥连接着兰大的居室和族堂,穿着族袍在红色警戒线内走族堂、念族语是兰大的工作,忧郁时她一言不发,来劲时她叨得没完没了。
日落西山人离场,钱币始入衣中囊。兰大不认钱,她以为这是什么法宝。她告诉我,将“法宝”放在白桦树上的篓子里,第二天篓子就会长出白馒头。
也许是因为啃多了树皮,兰大嘴里吐出来的东西都带点玄幻。对姆妮为什么指定要见我这个异族人,她是这样说的:秋分那天姆妮让她去隔壁黑山头等日出,并嘱咐她圆日浮过山头后立即离开。
那日我恰巧在山头拍摄日出,兰大及臀的马尾辫与打满补丁的灰暗袍子吸引了我,日出结束后我原想回头邀她来张特写,但她早已下到半山间,还落了个布囊在适才的地方。沉重的摄影装备拖慢了我的步伐,我一路追她到村庄,所幸好几次我都摁下了丢掉布囊的念头,眼前成片的白色三角椎房开阔了我的视野,这是意外之获。走到村口时,兰大正蹲在栅栏旁,嘴里有劲地嚼着什么。我将布囊还给她,她做了个手势让我往里走。这村庄虽大,却寂静得连蚂蚁打洞的声音都能听见。我跟着兰大往林间走,越走路越窄,越走心越颤。姆妮的房子在林里最深处,她的房子与外头那些有点儿区别,房顶有对巨大的鹿角,看起来颇有些地位。房门是自己打开的,我往四周望了几眼后,才随着兰大走进屋内。屋内仅一桌一床一人,没有一丝生活气息。姆妮躺在床上,身上盖着毛皮毯子。她看起来已年过九旬,但眉间透出一股庄严之气,叫人不敢对她有丝毫不敬。她唤我去她身边,低声告诉我村里只有她和兰大两人,她有求于我,但三日后才能托付。
我曾私下询问过兰大村庄仅剩二人的缘故。她说几年前族里来了只妖,那妖会法术能吸人魂魄。起初那妖每晚都到族人家中做法,渐渐妖法凑效了,一到夜里族人们都闪着红眼睛,主动汇聚在妖那格格不入的小木屋里。而后有天清晨,村庄忽然就空了,族里的人就此消失,只剩下她和姆妮两人。
兰大说的这些鬼话我自然不信。姆妮才是真有法术的人,她能将被兰大改得面目全非的故事还原。但是坦白说,兰大讲的故事要比姆妮的更对我胃口。
星垂平野阔,举手摘星落,如此壮阔的美景,我暗自庆幸自己没有兰大那夜里不出门的习惯。
我是打心底喜欢兰大这个缺心眼的大姐,她步履轻盈,看起来浑身上下没点心事。可我也是真心不喜欢她爱啃白桦树皮的陋习,再者,她总对我的新款相机虎视眈眈,那可是我劳碌几个月才换回来的宝贝。
我给兰大拍了很多特写,她乌亮的肌肤,剔透的眼眸都会成为我相册里的一道风景。明日当别离,再见未有期,内心的不舍之情随血液流过全身。
姆妮那神秘任务每天都在打扰我的好奇心,好不容易等来面纱揭开的那天,我却无所期待了。此刻没有什么比离开这片土地还要令人难过,这片净土终将成为人类文明变迁的遗迹。
观星辰受不得半点光污染,但与埋怨光束相比,我更好奇来者的模样。我放轻脚步朝光源处走,看见汽车的轮廓后我就近找了间族房挡身。此时车上的人早已下了车,他翻越村子的围栏走到那棵会长馒头的白桦树下。姆妮跟我说,放馒头的人是族人。族人世代以放牧打猎为生,天地即万物,草木为父,河流作母。但这样的生活跟不上时代的步伐,开汽车可比骑马舒服多了,用机车赶羊成效也大一些。族人就是为了这辆汽车离家远去的,若不是为了兰大的演出费,他们也许再不会回来。
有人日赶千里只为见人类文明一眼,也有人日赶千里只为取钱币一袋。
族人离开后,我回到屋里。活到这个年纪我已不再尝试探寻生命的意义,万物皆矛盾,事事需取舍,但只要人常在,好像日子就能过得去。
尽管如此,心头那阵凉意还是无法散去。
次日巳时,我如约到姆妮屋中去。姆妮把一块鹿型的金铸物交付我,她说这是族里的圣物,上面刻有历代族母的姓名,若是圣物落入族人之手,定会被变卖为钱。星象告诉她,往后会有异族人来守护这片土地,她会比族人更敬仰这片土地。
我当然没有对姆妮坦白我内心的想法,我并不认为我是姆妮所说的那个异族人。我虽下无小,但我上有老,还有很多兄弟姐妹亲朋好友,我为这片土地感到遗憾,但并不代表我愿意一辈子孤寡地生活在此。
之后再来处理这圣物吧,不行就找个博物馆捐出去,我心想。
登到黑山头顶,我驻足回望了村庄一眼,再转过身时,山下传来一声巨响,那是兰大的声音,她发出了兽性的嚎叫声。
我翻过山,耳旁又响起了姆妮的声音:“姆妮是母亲的意思,也好,除了兰大再不会有人这么叫我了。”
这是姆妮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20. 9.30
(记20年9月呼伦贝尔行,及读《额尔古纳河右岸》开篇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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