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子君仅是一个勇敢到沉沦的形象吗?再读《伤逝》,从女性的视角来看,子君的悲剧远非“恋爱失败”或“经济压迫”所能概括。她的悲剧还在于始终是一个被男性话语所构建、定义,却从未被真正“看见”的客体,她的主体性在涓生的叙事中被消解和湮灭。
小说从涓生的忏悔开始:“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 这句话看似深情,实则确立了一个不平等的权力关系:涓生是唯一的叙述者、定义者和审判者,而子君是他叙述的对象、忏悔的缘由,一个沉默的符号。 整个故事是涓生的“一面之词”,我们所能了解的子君,完全是通过涓生带有强烈悔恨与自我开脱滤镜的回忆。从石黑一雄的《远山淡影》《长日将尽》中可以读到叙述者的主观性,读者需跳出故事,客观、冷静来看整个故事,或许可以读到小说更深层的意思。
子君的真正的想法、感受、离开后的经历,乃至她死亡的细节,都在叙事中被作者刻意模糊和省略了。这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失语”。
“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 这是子君的宣言历来被看作是女性觉醒的呐喊,也是小说中子君说的唯一一句话。然而,这句话真的是完全自主的吗?
细读文本会发现,这句话出现的语境,是子君在与涓生谈论“打破旧习惯”和“男女平等”这些涓生灌输给她的思想之后。在很大程度上,子君的“觉醒”是涓生启蒙的结果,她所追求的“自我”,是涓生所描绘的那个“新女性”的幻影。当她说出这句石破天惊的话时,涓生的反应是狂喜——“这彻底的思想就在她的脑里,比我还透澈,坚强得多。” 他的狂喜,带有一种启蒙者看到作品成功的自得。子君用生命实践的,是涓生的理论;她反抗的勇气,部分源于对涓生及其所代表的“新思想”的爱与信任。 这为后来的幻灭埋下了伏笔:当启蒙者自身动摇时,被启蒙者的世界便顷刻崩塌。
二
涓生对子君的描述,清晰地划出了一条“堕落”的轨迹:从勇敢的新女性,变成了一个沉迷于“川流不息的家务操劳”、为几只油鸡和房东太太暗斗、不再读书和交流的庸俗主妇。
从涓生的视角看, 他将家务劳动视为“空洞”和“麻木”的,对子君喂养油鸡和巴儿狗“阿随”表现出明显的鄙夷。他渴望的是能继续与他“灯下对坐”谈论易卜生、雪莱的文艺伴侣。当子君无法满足这一理想时,他便在内心将她“他者化”了。
从子君的视角看,如果我们尝试为子君发声,会发现家务是她的“事业”。在毫无社会与经济支持的情况下,料理家务是子君在这段关系中唯一能切实掌控的领域。她“终日汗流满面,短发都粘在脑额上”,是在用身体实践一种建立新生活的努力。
在涓生日益冷漠的精神世界里,油鸡与阿随是子君情感的唯一寄托。尤其是“阿随”,是她排遣孤独、付出与获取温暖的对象。这并非庸俗,而是在关系窒息时,一个孤立无援女性的慰藉,所能进行的微薄自救。
当涓生开始逃避,子君“她从此又开始了往事的温习和新的考验,逼我做出许多虚伪的温存的答案来。”这并非无理取闹,而是一个敏锐地感知到爱情正在消逝的女人的恐惧与挣扎。她的“温习”是在试图抓住过去的幻影,而她的沉默,是对涓生冷暴力的一种无言的、绝望的反抗。
三
涓生认定“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而当爱情消失后,他决定“老实说出”真相——即不再爱她。他将此视为一种“救赎”她的方式。然而,从女性视角看,这整个过程充满了男性的自私与残酷。
爱情的存亡,由涓生单方面判定。他从未与子君平等地探讨过关系的危机,只是在自己内心完成了一系列的审判和决议。
在子君毫无经济能力和社会退路的情况下,涓生所谓的“说出真相”,无异于一份将她推向绝路的死亡通知书。他口中的“救她”,实质是“弃她”。他渴望摆脱眼前的“沉重”,却将更沉重的生存危机完全转嫁给了子君。
涓生的整个叙事,都建立在“我说了真话,所以我虽然负有责任,但我是诚实的”这一逻辑上。他用“诚实”的美德,包装了其行为的核心是“自保”与“利己”。
四
子君的死亡,在叙事中被处理得极其简略——“只知道她死了,……是死在一个不为人所知的地方。” 她的死亡细节、她最后的痛苦与思绪,都被涓生的叙事有意忽略了。因为对于涓生的忏悔录而言,子君的“死”作为一个事实,比其“如何死”的过程更重要。 他需要这个悲剧性的结果,来完成自我道德情感的宣泄与升华。子君的死亡,最终成为了涓生自我救赎剧本里一个必要的、却又模糊不清的道具。
从女性角度重读《伤逝》,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一个社会悲剧,更是一个关于 “叙事暴力” 的悲剧。子君的形象,从勇敢的“新女性”到庸俗的“家庭主妇”,再到悲剧的“牺牲品”,这一系列标签都是由涓生贴上的。她被剥夺了言说自我、定义自我的权利。
鲁迅通过涓生这个并不可靠的叙述者,无意中深刻地揭示了:在启蒙话语的内部,同样可能蕴含着一种不平等的权力关系。当男性启蒙者将女性视为需要被拯救、被塑造的客体,而无法将其作为一个拥有复杂、独立内在生命的主体来“看见”和尊重时,那么所谓的“解放”很可能只是从一种囚笼走入另一种囚笼。
女性的解放,绝不能止步于喊出“我是我自己的”的口号,更要夺回 “讲述我自己” 的权力。只有当子君们能够亲自书写自己的“伤逝”,而不是作为男性忏悔录中的一个沉默注脚时,真正的平等与理解才有可能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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