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败马戏团 · 二
流转
夜渐愈深。
一位“少年”独自坐在步行街的长凳上。街上店家几乎都已歇业,只剩下残存一口气似活非活的霓虹灯慢慢闪烁。静静的街,黑黑的夜。左邻右舍的马路,飘浮着路灯灯光。偶尔驶过一辆车,渐近,渐远。
他弯着腰,低着头。手肘撑在腿上,十指交叉放在双膝前。暗淡、失落的双眼,无奈地感觉着地面这一存在,消耗着橡皮般越拉越长的时间。少年只是坐着。有两只昆虫落在他左脚鞋头,尾对尾交配。估计是一种蛾子。少年注意到时,它们已经存在了很长时间,刚刚余光中的小黑点,已存在多时。他看着它们,尽量把注意力集中在它们身上而不去想别的事。一动不动,他和昆虫。它们应该在动,且应该很愉快。少年的心情不由得好了一点。少顷,两只昆虫似乎很满足地分开,扇了扇翅膀,爬走了。淡色灯光将他的意识拖回鞋面,不得以呼吸着消沉的空气,吹着秋冬来临之前混有最后一丝温煦的风,躺倒在长椅上,睡去。
“醒一醒啊!在这儿睡容易受凉。”,说话的是一位保洁阿姨,“真是的,一大早上的就抽烟,烟灰到处撒,跟着扫都来不及,唉。”
少年半睁开眼睛,努力识别了一会儿现实世界的模样。一小阵风将不远处三个橘色光点冒出的青色烟雾吹向了他躺着的长椅这里。一股烟味儿,讨厌的味儿。
他撑坐起来,向光点那里看了一眼,那三个人也看了看少年。为了避嫌,他将目光移去刚刚开门的店面,是家面包店,有两个年轻人在忙活,过会儿来了个姑娘,向他们打招乎。少年坐着发呆,渐渐又想合上眼睡觉,却睡不着。起身走去面包店里,被告知新烤的还没出炉,如果可以还有昨天剩下的一些,便宜卖就是。看了看货架上的面包,挑选面包的过程究竟意味着什么,少年已经感觉不出。拿了两个甜甜圈,付钱的时候妹子对少年笑了笑,说她刚看见了,睡在那张椅子上。她笑起来很可爱,少年有点不好意,等打好包递过来时他僵硬地道了声谢谢,女孩很自然地微笑着回应说欢迎再来。
大口嚼着涂满浓厚巧克力酱的面包圈,让甜味在口腔内肆意弥漫,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那几粒点缀在巧克力上的果仁,不断为他增加着存在感。
早上的公交站没什么人,许是太早了。公交车上人很少,多是学生模样,耳朵塞着白色耳机。少年随便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是在车子起动以后。
一个零碎的早晨,默默地看着车窗外那些游走的、栉比鳞次的商铺。他吃完面包裹了裹纸袋揉成团,塞进口袋。开点窗吹一吹风,后面的人拍了拍他说,冷,无奈关上。
最近常常梦见海,一望无际的海。少年站在沙滩上,什么也没有的沙滩,海水不停地向着他的脚扑过来,什么感觉也没有的海。
太阳躲在高楼身后,放射着一束束柠檬黄。少年把视线转回车内,盯着司机看了半天,司机一边开车,一边吃早点,这应该是违规的,他想。一副深色墨镜挂在驾驶座位靠背上的外套口袋边角,不时来回晃动,幅度不大,但很有节奏感。一路上红灯,红灯,红灯。那墨镜前后,前后,前后。车到站,走进巷口见公寓内的灯亮着,少年看了看表,已7点多钟。石仲仁一直在等他。
小石红红的眼圈,看着少年,没说话,起身往楼外走。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朝她住的地方走去。越来越多的,除了各自的情绪,还有身边的行人。
早晨的风,有一丝凉意,隐藏在夏末初秋的温热里。
她就那么躺在床上,已经离去。
少年看着她宛若凋零的玫瑰花瓣似的嘴唇,什么也做不了。石仲仁有点哽咽,应该是从昨晚到现在一直都很伤心的原因,这哽咽不是那么明显,“昨天下午去店里,她说身体不太舒服,要回去休息一会儿……我真是……怎么就没把这当回事……”,随后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转身走出房间,关上了门。
白色房间内只剩下少年,还有她温度消逝的身体。轻轻理着她的刘海,手指碰到她冰冷的前额,冰凉冰凉。她的灵魂已不在这里,少年触碰到的不过是躯壳,仅此而已。他和她,全都被遗弃在了昨天。世界只剩下了昨天。
少年什么也不想说。混杂着泪水与血丝的双眼里,只有无奈。
约一年前,石仲仁他们三人筹备半年的书店开业了。因为靠近电影学院,店里做了一整墙的电影专栏,都是些国内外有关电影的书籍,外文原版的也有点儿。还空了很小一块地方供应咖啡。书店做得并不大,这一年算是勉强维持过来,若细算起来还得上赤字,再不改变固有的经营模式,倒闭将成为现实。书店的财务问题一直都由她打理,可她从来没抱怨过经济上的拮据,每次平分收益时,她总会故意为自己少算一点,给书店的明天再留下一些杯水车薪的希望。小石知道,却未向那位少年提过,一个字也没有,她不让。
她喜欢他,石仲仁明白,所以仍旧陪她“乐观于世”。
昨天,本来只是及其寻常的一天。是每一年中的每个月都会有的那种寻常的一天。人们平常的走在路上,平常的东奔西逛,平常的说说笑笑,平常的打情骂俏。一切都太过平常,就连吵架都在用着平常的语调。
少年昨天一早就去到附近城市的一家图书市场,专挑二手书店仔细地逛,找几本顾客订的书。电影史类的,十几年前已不再版,网上找不着,出版社也联系过了,完全指望不上,只好去趟图书市场,找找到二手书。
傍晚,他坐车回店里,才发现包里手机的屏幕上亮着十几个未接来电和一条短信,少年按下手机按键,屏幕上那三个再简单不过的字,让他的双眼在清晰与模糊之间游移了很久很久:她走了。不多时,手机再一次开始有节奏地震颤起自己的存在感,直到电池耗尽了它几百次轮回中,又一次不值一提的短暂生命,熄灭掉最后一束充斥着表现欲的光亮。少年无力地倚靠在车窗玻璃上,他好像明白了,这些意味着什么,好像他仍不明白。死亡,要比生存简单得多,她说过,宁愿选择在什么时候离去,也不愿听从命运的摆布。这当然不是坚强,只是倔犟,她一出生就用这倔犟建造了一堵抵抗外界侵袭的围墙,可这堵围墙根本没法阻挡来自内心深处的绝望。而就在今天之前,少年以为他苦心经营的那个小小世界会永远地旋转下去。有时候,用希望编织的想像,比客观事物看起来可靠得多,如昙花绽放之前的宁静,无比现实,又无比虚幻。
少年呆滞地仰望着屋内的吊灯,空洞的头颅顶着幻灭的世界,那是片没有颜色的天空。沉默。床头放着昨天她用来服药的玻璃水杯,少年拿起来握在手上,用了点力。
他左手轻轻触摸着杯口旋转的螺纹,任凭时间缓缓消失在指腹。片刻后,他在楼道边的花坛里用折叠剪刀挖了个小坑,将手中捂得温热的水杯埋在了里面——这里有一片片绿叶,一层层蓝天,有一片片白云,楼道里,还有她曾经奔跑的身影。
少年走出小区大门时,见石仲仁站在门卫室附近。
“……”,小石闪烁着红红的双眼,“我……你总会比我有办法。”
理发店音响播放着老鹰乐队的《加州旅馆》,吉他solo听着像94年最经典的那一版,店门口那儿的红白蓝生命线不停旋转,光线刺眼。
这时候的他,也不知如何是好。
坐车回去店里。整个车厢都在呼吸,呼吸着近午时分闭塞的空气。少年同他们一起呼吸着,潮湿的烟味和干涩的灰尘。他忽然觉得他们像是共同体,被车壳所包裹的,一同思考,一同行走、呼吸、消化、排泄、死亡的共同体。他们不停地进行着融合与分裂。每个人都在融合与分裂之中,一点一点地缓慢向前移动。
打开店门,随便收拾几下。其实并不想来这里,总得有个去处,仅此而已。午后的时光消磨起来特别漫长,少年打开组合音响放了张唱片,低音大提琴缓缓透过聚丙烯和金属网,向世界宣告着死亡。他没有开灯,任凭黑暗积压在每一本书上,重重压垮它们的精神壁垒,压进它们寂寞的心脏。
天色渐渐暗下来,没有顾客,毕竟这不能算在营业。门头灯关着,店内也是一片漆黑。他就这么坐在屋内。
夜,悄然而至。
少年独享着这份宁静,将音量慢慢调低。
神经性地抽动了一下,才发现自己刚刚趴在桌子上睡了,不知多久。撑坐起来揉揉眼睛和太阳穴,看钟,已过午夜。唱机里的琴弦仍在颤动,沉闷地向黑夜呓语着什么。
几乎让他窒息的惊颤和苦水混合着辛辣的味道从喉咙一下子喷涌上来,让人战栗的恐惧伴随着胆汁瞬间渗透进了全身的所有毛孔。他将双臂环抱在胸前,屈下身子,两手相互紧紧抓住双臂,低垂着头,大口地呼吸着,潮涌般的血液压迫着双眼,泪水顺着迷茫的脸颊滚落下来。好久,好久,才渐渐地缓过神来。
开始明白,她死了。
翌日清晨,少年从公寓的床上醒来,站在镜子前,粗糙地理了理自己的仪容,面无表情地盯视水银涂层中的人脸,回想刚刚清醒之前在脑袋里不停盘旋的海鸟。
那只海鸟面向银灰色的海洋不停地喊叫: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
我究竟是谁。
她的葬礼已近半个月过去,这期间没见过小石来店里。
雇了个快要毕业的大学生帮忙看店,少年动身去找石仲仁,虽然根本不知该从何找起。小石会去的地方一个不落地问过,可能去的地方也一概没有这家伙的影子,手机更打不通,全然不知这家伙在干嘛。没有头绪。大概一周后,少年放弃了寻找。
书店仍继续营业。他和那位大学生一起,把书架位置全部重新调整了一遍。几个低矮的陈列架摆在了店堂中央,高的书架全部靠墙放,半截的玻璃柜挪到了最里边的角落,和电影专栏紧靠在一起,摆放的全是原版小说。原有的诸如人文社科、音乐哲学、古籍书法等教材类的旧版书,通通打包退换新版,各类书的配比也都重新安排。
就这样过了充实而忙碌的四五天。小石仍毫无踪影。
这天的傍晚时分,少年早早歇业,走在步行街上,看着来回的人群,挣扎着,涌动着。街灯在与他擦肩而过时亮了起来,看了看表,18点59分。一条直线,一直亮下去,亮到这条商业街的终点,切开整条道路的边界。人们口中呵出的气息已经开始有了颜色。他颓然地站住,在一块残缺了边角的地砖旁蹲下去,看着因砖石残断而裸露出来的小块土壤里,长出的一株野草。水泥和柏油将这个世界的地表覆盖了如此之久,这么微小的一株野草,却从这黑色的、贫瘠的土地中拼命挣脱着被掩埋的命运。
少年注视它的同时,身旁经过的人们也不时低头瞧一眼这里。
伴随着闪烁的灯亮和好奇的目光,他被埋没在这座城市中央,那块石砖的缝隙里。
公交车上,她刚哭过。下眼睑粘着纸屑,她并未发现。只静静地倚靠着车座边映现出她突红双眼的玻璃挡板。过了一会儿,她起身,携带着暂时难以愈合的伤痛转身走去车门口。少年就那么坐着,看她下车。顺路多坐了一站,因为那姑娘还是别的什么,他也揣度不清。下车就近买了罐可乐,很多年没喝这玩意了。
街道熙熙攘攘,他穿梭其中,无人知晓。
那天睡过的长椅就在眼前。少年在它左边站着,思考着齿轮转动时,地球引力与齿轮间的关系。他想不明白。最后,还是决定去面包店看看那个姑娘。可乐甜得要命。
走进面包店,没看见店员,店中间的陈列柜上贴了张告示,今天的面包全部8折出售。少年随便挑了两个。
那个女孩从收银台的下面钻了出来,一双哭红的眼睛勉强地微笑着。
“那个……”
“您好,一共十二元。”
“那个,可能有点不礼貌,眼睛下面……”,少年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姑娘拿手碰了碰,去找镜子。他以为女孩会把他刚刚在车上看见的那点纸屑抹掉。
而她却哭了。
“对不起……”,真不该说出来的,他有点后悔。
店里一个年龄看来和少年差不多的男店员走到了柜台这边,顺手找了钱,打了包,用带着敌意的眼神示意他离开。到是不好再说什么,少年走出了面包店。
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男的不在视线中,并没有如他预想的去安慰那个姑娘。
她仍在哭,仿佛将整个世界的寒冷摧枯拉朽地一并送给了末日当礼物。
少年拿着包裹向长椅走去。坐在长椅上向四周张望,不知道自己该去哪,不一会儿竟睡着了。风吹送着冰水般的空气到处提醒着人们冬天的来临。伴随着远处传来的一阵喧嚷声,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蜷缩在椅子上。衣服穿少了。天空,像是要下雨。
临近的公交车站远远地来了车,开得有点慢。他上车后才发觉,面包忘在了长椅上。
车内很空,这个时间点大部分人都在吃晚餐,在家里,在店里,甚至在公交车上。他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坐在最后排,一个大口咀嚼汉堡的胖子。硕大无比的身躯,费力地支使着状如圆柱体的双手往嘴里塞汉堡。这人的头发甚是浓密,衣着谈不上考究,到也各得其所,白白嫩嫩的手上滴拉着鸡肉渗出来的油,一张白色纸巾铺在坦克履带般的右腿上,窄边金属眼镜将那双好像蕾丝缝边的大眼睛衬托得金光闪闪,分外有神。在实际见着这么个人之前,委实难以想象“胖”和“讲究”这两个形容词的结合究竟是个怎样的状态。车内没几个人,那位体态臃肿的男士不一会儿就注意到了少年在看他。
少年便将那好奇的视线移去车窗,迎合上窗外流动的城市影像。
马路上的灯,越来越亮,越来越巨大,光线越来越长,直直地漫延到了隧道尽头,所有人都行进在它的身体上,所有机械都无声地响。而它只是在等待,一场暴雨骤降。
“感谢您之前能雇佣我,现在我正式毕业了,也从一家大型企业那里得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所以想辞职了,抱歉。”
“哦……好。”
她离开人世已经一个月了。这期间无论是书店还是自己,都已被消耗殆尽,有一种死亡所散发出的余韵在干涸的皮肤下萦绕,蚕食着、提醒着少年。于是,在新年即将到来之际,他把店卖了,买主是位挺厚道的老伯,人挺不错。
手续办妥后,帐也结清了。少年在人行道上走着,思索着现实意味的孤独。这份孤独,正伴随他右手残留在书店门把上的温度,渐渐被寒风侵蚀殆尽而来临。
那天,少年和石仲仁将她送进了殡仪馆。待到她化成了雪,他们依然定定地站着。
海边,他和小石一人一捧,撒下了两朵银白的霜雪——她向海水诉说着,诉说着。
他们听着,听着,也继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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