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嬷嬷刘贵妃的心腹嬷嬷，刘贵妃甚得卫宣帝宠爱，吃食上挑剔非常，一日三餐都需要她到御膳房亲自督察把关。
今日晚间，她照例把手头上的事儿安排妥当，带了宫女馥儿顺着御花园那条花香扑鼻的小路向御花园走去。
馥儿提着一盏四角的宫灯走在她面前，然而晚间月色昏暗，眼前的路还是有些模模糊糊。
“嬷嬷……”路过较为偏僻的庆华宫时，馥儿忽的顿住了脚步，声音都是颤抖的。
“怎么了，这条路你走了多少遍了，什么东西把你吓成这样？”徐嬷嬷皱着眉，不耐烦的说。
“嬷嬷，你看那儿，是不是有个人站着？”馥儿脚步往后撤了撤，紧挨着徐嬷嬷，指着一个方向说。
徐嬷嬷顺眼望过去，暗沉的夜里一抹白色尤为惹眼，的的确确像是有个人在那儿站着，只是那人虽白衣飘然，小腿以下却空无一物。
徐嬷嬷看过，并没有太惊讶，沉静的说：“怕是有人搭的一天白布，这条路咱们一天三遍的走，真要有东西早染上了，怕什么，当务之急是快些去御膳房。”
一天三遍是没错，可是从来没有这么晚过呀。馥儿哭丧着一张脸，握着宫灯的手越发紧了，紧紧的跟着徐嬷嬷往御膳房走，心里却发誓再也不要这么晚出来了。
徐嬷嬷临走时偷偷想白影的方向使了个眼色，白影瞬间隐在黑暗中消失不见。
办好了主子的事儿，午夜夜深人静时，徐嬷嬷又偷偷从刘贵妃的常宁宫里出来，来到庆华宫前那白影出现过的地方，轻轻的叫了句：“灵蔓。”
白影凭空出现，漆黑的夜空下衬托出她属于女子的身形，她眉眼弯弯，甜甜的笑着叫了句：“嬷嬷。”
徐嬷嬷很受用，她一改平日里严肃的样子，慈祥的看着灵蔓：“你呀，今日也太大胆了，我身边还有外人呢，你怎么敢现身呢。”
“嬷嬷有几日没来了，我想您了嘛。”灵蔓嬉皮笑脸的，徐嬷嬷却极喜欢她这样，叫她想起了她已经早早离开人世的小孙女儿。
她的小孙女儿有没有投胎到一户好人家家里呢，这一世可万万不能再为奴为婢了。
“嬷嬷？”
徐嬷嬷回过神来，慈爱的说：“无论如何，今后都莫要现身，被宫里的贵人发现请了道士来，你可就危险了。”
“知道啦，嬷嬷。”灵蔓甜甜的应着，又同徐嬷嬷说了会儿话，才目送着徐嬷嬷走远。
宫里死人的的确确是常有的事，可鬼魂却少的很，皇宫乃天子居所，龙气笼罩，一切魑魅魍魉都无法存活，也就灵蔓这一个异类如今还好好的。
只是一个人待在这僻静之地也太过无趣，唯有一个徐嬷嬷不怕她能同她说说话，也自那日来过以后便再也没找过她。
嬷嬷会不会是那日生气了呢，灵蔓日日托着腮帮子一边想，一边在地上无聊的画着圈圈。
终日一个人藏在庆华宫的灵蔓，终究耐不住寂寞打算去找一找徐嬷嬷，她特意挑了个没人的夜间顺着徐嬷嬷常来的方向，一座宫殿一座宫殿的寻找着一个匾额上刻着烫金的“常宁宫”三个大字的宫殿。
皇宫实在太大了，灵蔓凭借着鬼魂虚无的身体，穿过一座座宫墙足足找了三夜，终于在第四夜寻到了嬷嬷常说的常宁宫。
可是灵蔓却没有找到她心心念念想找的徐嬷嬷，整个宫殿里像空了一样不见人影，只瞧见了在窗前久久坐着，看着窗外不言不语，一动不动的美貌女子。
这女子长得可真好看，皓齿明眸，远山眉黛，肤如凝脂，一切美丽的东西能让灵蔓心情愉悦，她隐去了身形，大大方方站在女子面前欣赏着她。
灵蔓看了许久，那一动不动的女子却忽然动了，她笑着朝灵蔓问道：“你在那里做什么呢，这么看着我。”
灵蔓吃惊，望了望四周，空无一人，她指着自己问：“你瞧得见我？”
“瞧得见。”女子点头，笑了笑，她的眼前又浮现出幼时家人视她为异类，见她就躲，最后还教她代替嫡姐入宫为妃，眼不见为净，又道：“这双能看到鬼魂的眼睛，可叫我吃了不少的苦。”
“这有什么苦头可吃的，有这样不寻常的能力，常人不应该敬仰你把你供起来吗？”灵蔓不解。
女子却更不解，她看着灵蔓眉间那朵妖艳的彼岸花，问道：“你生前没有因眉间的彼岸花被人视为异类吗？”
灵蔓摇头，女子心里有些失望，彼岸花不是寓意吉祥的花，她还以为是遇见了一个同她命运相似的女子。
然而却听灵蔓道：“我不知道，自我醒来那一日，便躺在庆华宫的大门前了，徐嬷嬷发现了我，把我藏了起来。对了，你有没有瞧见徐嬷嬷，她是个极好的人，慈眉善目的，我就是来找她的。”
“徐嬷嬷……”女子低声嘟囔了这三个字，下一刻竟流出眼泪来。
灵蔓就见过两个人哭，一个是迷了路寻不到大人的孩子，还有一个是被主子打了偷偷躲在庆华宫默默眼泪哭泣的宫女，此刻又见，觉得新奇，便上前好奇的问道：“迷路的小孩是因为害怕的才哭，宫女是因为被打了身上疼，又觉得日子难熬才哭，你呢，你为什么哭呀，”
“都怪我，我本以为自己的筹谋万无一失，却没想到还是着了皇后的道，把自己搭了进去，还连累了常宁宫的上上下下，还有，还有徐嬷嬷……”
刘贵妃一滴一滴泪珠子滚落下来，听到徐嬷嬷，灵蔓也急了：“你别哭呀，嬷嬷到底怎么了。”
“嬷嬷被慎刑司带走了，整个庆华宫的人都被带走了，而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什么！”灵蔓顾不得梨花带雨的刘贵妃了，慎刑司那种宫中人人惧怕的地方，嬷嬷年纪大了怎么受得住。
她穿过一道道宫墙找了一天一夜找到了慎刑司，到的时候还是晚上，青面獠牙，蓬头垢面的鬼魂在门外无意识的徘徊。慎刑司怨气太重，鬼魂在这里聚集，龙气都没办法清除它们。
幸好他们只是最低等的，由怨气凝结鬼魂，只能在这里徘徊，不能伤人也不能被人看到。
灵蔓也不管它们，横冲直撞就进去了，夜深之时慎刑司的管事嬷嬷，管事太监都离开休息了，徐嬷嬷被锁在铁椅上，蓬头垢面的，两个眼眶里已经没了眼珠子，变得空荡荡的，手指上没了指甲，左手上少了三个手指。
灵蔓看着心疼，那样慈祥的嬷嬷，怕她孤单，刮肠搜肚给她讲故事的徐嬷嬷，慈爱的一次次提醒她藏好不要被发现的徐嬷嬷，此时此刻面目全非的被锁在这里，完完全全没有了本来的样子。
灵蔓飞奔过去，几次三番试图把铁链打开，可她的身体虚无缥缈，根本无法碰触到铁链，她急得哇哇大哭，忘了自己还隐着身形，也忘了这里除了徐嬷嬷还有其他人。
被关着锁着的人已经被折磨的绝了望，哪怕听到虚空中呜呜的哭泣声，也都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只是双眼无神的看着一个地方。
“灵蔓来了吗？”徐嬷嬷还是一如既往的慈爱的开口：“丫头别哭，该不好看了。”
灵蔓立刻止住了哭，咬着嘴唇强忍着不让自己留下眼泪。
“丫头哇，你要是有机会投胎转世，可万万不可为奴为婢，不然呐，一辈子也就只有跟主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是跟了个性格温和的好主子，受了主子许多恩惠，为她赴死也是应该，只可惜我那可怜的孙女儿没有这样的命，三小姐年幼，又不似二小姐温和脾气好，芸儿打碎了她最喜爱的琉璃盏便陨了命，我的芸儿才七岁，花骨朵一样的年纪，出事儿那天早上，她还跟我撒着娇说今年生辰，她想要金纺阁的留仙裙，芸儿自小懂事，知道家里日子艰难，也从来没跟我说过要什么，那一回我也就放在了心里，回去数了钱能买个二等的布料，但我想着要给就给她最好的，正打算着下个月的月例银子能少花就少花些，给她买个一等的布料，做成曳地的留仙裙，叫她小姑娘在家里穿一穿高兴高兴，只可惜啊，下午，夫人就送了些银子来，说是安葬芸儿，剩下的赏我。银子是有了，可我的芸儿却没了……。”
徐嬷嬷空洞的眼眶里流出鲜血，可怖的面容像极了慎刑司外青面獠牙的厉鬼，可她依旧絮絮叨叨的说着：“二小姐是个好的，只是啊被夫人送进了宫，要是能嫁个良人必能幸福美满一生的，二小姐自生下来就过的辛苦，时时刻刻都要防着这个，怕着那个，以前二小姐，可却总笑着跟我说：嬷嬷，没事儿，总会过去的……”
徐嬷嬷不停的说着，仿佛要把她这辈子没说过的话一吐为快。
灵蔓只是静静地听着，听着嬷嬷把所有的心声一吐为快是她如今唯一能做的事，她一直都知道徐嬷嬷待她是因为她早早没了的孙女儿，可是情意这种东西，一旦有了，哪里还能问它从何而来呢。
从前，灵蔓觉得做鬼挺好，她可以冷眼瞧着宫女太监为了活着忙忙碌碌，后宫嫔妃为了活着明争暗斗，皇帝太后为了活着求医问药，而她什么都不用做，不用吃不用喝，也就不必有凡人的悲欢离合。
可此时她却觉得自己错了，有些东西是没有办法躲开的，她痛恨着自己不能像活人那样为她的嬷嬷解开身上的锁链，只能眼睁睁看着嬷嬷这样受苦。
灵蔓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坐在她嬷嬷的身边守着，守了很久很久，守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丫头。”一阵阴风吹过，灵蔓惊觉这并不是嬷嬷说话的声音，她抬头，嬷嬷的灵魂在她的身体上漂浮着，容貌恢复了正常，一如既往和蔼慈祥的看着她。
大约灵蔓自己就是鬼的缘故，看到这样的嬷嬷灵蔓忽的开心极了，她上前去挽嬷嬷的手，再也没有像从前一样从嬷嬷的身体穿过去。
“看，嬷嬷，我能碰到你呢。”灵蔓甚至觉得开心，若是嬷嬷没死，她可不能跟嬷嬷这样亲昵呢。
“你呀，跟没长大的孩子似的。”
嬷嬷语气嗔怪，灵蔓挽着嬷嬷的胳膊，拉着嬷嬷往外走：“判官把嬷嬷带走要七天后呢，嬷嬷灵魂出体不久，没沾上戾气还不算鬼，龙气还有白天的阳气拿嬷嬷无法的，咱们去别处逛逛去。”
灵蔓带着徐嬷嬷在皇宫逛了四天，还有三天时，徐嬷嬷却哪儿也不想去，她飘到常宁宫的房顶上默默地，看着坐在窗边的刘贵妃强迫着自己扒完碗里已经馊了的剩饭，会心的笑了。
“嬷嬷，她可以看到嬷嬷的，嬷嬷不如去跟她告别吧。”
徐嬷嬷摇了摇头：“二小姐还未曾放弃，我便放心了，告别不过徒增伤感罢了。”
最后的几天，徐嬷嬷便在房顶上一直待着，默默地看着自入宫后，便再吃食上尤为挑嘴的二小姐每顿馊饭都一口一口的吃完，她心疼，也尤为高兴。
她的二小姐，今后就要独自一人面对深宫的暗潮汹涌了，但是只要心中还不放弃，总能闯出一片天的。
徐嬷嬷待了三天，到了头七那天，徐嬷嬷一早离开了，夜晚判官来带走了徐嬷嬷，灵蔓去送她。
判官只管自己的工作，从来不管凡世间那些异数鬼魂，看都没看灵蔓一眼便带走了徐嬷嬷。
灵蔓见状也大大方方的朝徐嬷嬷摆手道：“嬷嬷放心投胎，我会照顾好刘贵妃的。”
徐嬷嬷回头，朝灵蔓慈祥的一笑。
这一笑，让灵蔓不争气的流出眼泪来。
今后，可就没有人到庆华宫门前给她讲故事了……
“霜月姐姐，这盏康乃馨的灯是用给谁的呢？”灵蔓问道。
“原本是当年用给你的徐嬷嬷的，只是你已经帮了她，没用的上，我便想着今年花灯节卖了它。”
灵蔓沉默了好久好久，忽然叹息一声：“嬷嬷最在乎的果然还是她……”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