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与房
01
穿过那条蜿蜒逼仄的小巷,越过十米来长,五米来宽的石拱桥左拐,是一条宽约三米,长七、八百米,坑坑洼洼,石子砖渣满脚踢的土路。
路旁立着一排参差不齐的民房——有傲然挺立贴着各种颜色瓷砖的楼房;有低迷矮塌的红砖黑瓦房;有年久失修坍塌的危房;最醒目的便是那座看上去一团漆黑,几扇木门上有麻将块大小方格孔的青砖黑瓦房。
两旁的楼房先后树立起来,门前垫高了台基并铺上了水泥,让它像个囊中羞涩身形佝偻的老人瑟缩其间,尽显突兀。
02
夏老爹年近八旬,身材颀长却弓背弯腰,腰间常年缠着一条围了几圈的黑色布带,总是不苟言笑,甚少与人往来,老伴已去世十多年。
手脚不太灵便的他伺弄着五、六分菜地,每天傍晚便会挎着一个篾篮子,踉跄着到菜园里去摘点时令蔬菜,次日清晨拎去菜场里苦守着等人来买,换点小钱以维持自己的日常开支,寒来暑往,风里雨里。
03
他有个同样高瘦、身板挺直、大多时候和颜悦色甚至有些窝囊的儿子,时年五十多岁,在外面打工多年。儿媳盛嫂身体丰腴,皮肤白皙,一头齐耳短发,看上去很精明能干的样子。她早年在深圳给人当保姆,因与雇主关系甚好,后来随之远赴香港,每次回家办签证总会带回雇主赠予的大量上好的衣服鞋子,收入颇丰。
她每次回家看到自己那座老朽的房子,再看看周围林立的高楼,绝对的相形见绌,不免长吁短叹,恨老公无能,嫌弃夏老爹年老体衰,已然成了累赘。
眼看大儿子已年近三十,还没结婚成家,在如今这样一个物欲横流的社会里,那座老得不能再老的房子显然横垣在了现实面前,丞待解决。
04
早春的黄昏,夕阳躲在梯状卷曲的云彩之后,周围有几缕乌云趁兴而来又颓丧的飘远,风尖溜溜地跑来钻进人们的身体、衣袖,沟渠旁不成形的灌木沮丧的看着彼此光秃秃的身体,有风袭来也懒散的似动非动,路旁被剥光了叶子的枯树无力地伸着手臂,像伸向苍天乞讨的手掌,让人心生凄凉,唯有田里绿意盎然的麦苗,像遇上了什么高兴事在左摇右摆。
回家过年的夫妇俩在饭桌上商谈起了建房事宜。
“儿子年纪一年比一年大,都二十六了,过了三十岁说媳妇就难了,没房子是谈都不谈的事。”盛嫂蹙着眉说。
“肯定的,做房子不能等了,在外头苦了那么多年,不就是为了儿子,我们这个烂屋都找不到伴了。”老夏自我解嘲道。
“你还晓得沒伴了?老子一看到这个烂屋,屋里几个烂人心里就烦,哪个沒沾老人的光,沒沾丈夫的光,不是老子低三下四,发狠搞几年,你做得起屋?!”盛嫂开始居功自傲起来,很不甘心的把眼投向门外廊檐下坐着抽烟斗的夏老爹。
“还怕一个问题呢,该不会真等我把屋做好了,你的老鬼再死呢,不是晦气?”她用眼瞟向夏老爹,看他的反应,也不知是第几次提及这个敏感的话题了。
“咳,咳,咳——咳——咳!”夏老爹显然是被某句话触动了,用右手食指和中指夹开了烟斗剧烈地咳嗽起来,眼里蓄满怒火,脸上的横沟乱舞,唇边的花白胡子一抖一抖的,腮帮子用力地鼓着,手颤抖不停。
“你说话就说话,又扯到他老人家身上搞么子,未必他就不能到你的新屋里死?”老夏听到父亲剧烈的咳嗽声,有点不快地回道。
“我就提了!不行吗?一穷二白的老子生个一穷二白的儿子,都是沒用的东西,老子一进你的烂屋就浑身蔫劲!”盛嫂仿佛开启了回忆的闸门,翻腾着无尽的怨恨。
“咳!咳!咳咳!咳——”夏老爹顿觉脑门发热,肩部一阵耸动,喉咙里响声浑浊咳出了一口浓痰,重重地吐在右脚边约五十公分远的地上。
老夏愧疚地看着父亲道:“您只当沒听到的,她又不是今昨才这么骂的。”
“你个狗杂种的,每次一骂就是老子们两爷儿,好听不过耳,老子没得用好歹把儿子弄成家了,你有用你把你儿子弄成家啦!”老爹一改往日的沉闷气极回应道。
“你个老狗日的老不死,压到老子儿子的二头了,你早点死,老子的儿子就成家了!”盛嫂不甘示弱道。
“你放心,老子不会死在你的新屋里的!”老爹扯起喉咙嚷了起来,身体抖得厉害。
盛嫂特别诧异他突然出声咆哮的样子,陡地站起身一脸不耐烦地连忙用手往外扬,老爹又开始咳个不停。
经过多次的商议之后,一切准备就绪,于一个月后动工拆房。
05
那天晚上,月朗星稀,夏老爹用力吸着烟斗,头一次靠在床头与星星近距离的接触,那些曾经隔离他望向天空视线的小黑瓦,支撑了多年的椽子和檩木,白天被一批人赶火似的卸下了,显现出了一个不大规则的“山”字。
他想到房子虽然老旧,毕竟为他遮风挡雨数十载,实难割舍,一砖一瓦都凝结着他的心血,一檩一木都浸透着他的汗水,墙上那些斑驳的印记犹如他伤痕累累的心墙,刻着久远的创伤。
老伴已走了十几个春秋,自己平常甚少说话,唯一放开喉咙的日子便是前些天与媳妇的那次争吵,儿子纵有心也力不足,有时还夹在中间左右为难,重叠复旧的日子他已极度厌倦,感觉自己也的确不能在他们的新屋建成之后再死,让儿孙晦气,不如就此了了残生。
他双眼无神地仰望天空,星星格外的真,亮,寒气直冲下来包裹着他,肆意装着冷酷,从心底里感觉冰冷的他,缓缓起身搬了把凳子站上去,解下腰间的布腰带绑在梁上,绾好结,毅然决然地把头伸了进去,并踢开了凳子。苦,辣,酸,甜,冷,暖,统统离他远去。
06
翌日清晨,准备继续拆房的儿子发现了悬在梁上僵硬的老人,明白了他为什么执意要在屋里再睡上一晚的用意,顿时愧悔交加,涕泪泗流,抱着父亲的身体久久不愿松开。
很快,一个不算热闹的葬礼为老人举行,令人唏嘘,促人深思,慨叹死别不过是在倏忽之间,如此容易。
不日后,老房子便被夷为平地,新楼房于三个月内迅速拔地而起,屋顶铺着红色的瓦,两端反向卧着两条黄色的长龙,门前镶着成片的蓝色瓷砖,屋内通体的新鲜白色,门前大块的水泥地同左邻右舍的一样高,齐,置身其间,有了新房独有的傲娇和扬眉吐气。
07
有人说是老人厌世去意已决,有人说是盛嫂太过分激怒了他,但最终归结为夏老爹年事已高,死不可惜。
他用老房为儿孙遮风挡雨多年,儿孙却不情愿用新房为他送终,老房在,他在;老房消失,他便不复存在,何其悲凉!
其实,再宏伟的大厦也难抵用孝心筑成的城堡,某些缺憾亦非砖石所能填充,而非议将绵延余生。
365极限挑战日更营
网友评论
唯一的想法就是好好孝顺爸爸妈妈
虽然现在爸爸妈妈还在供自己读书
悲喜,都是另类的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