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肖

  我出生时是向阳的，是寒冬腊月里的向阳。那时候，腊梅花开，闻着腊梅的香气，然后我被包在襁褓里。那几年里，儿时的伙伴，有的相继离去。那时的自己对于死亡的认知是清晰的，儿时支撑生命的都在红白相交的药丸上，还好我没有随他们去。他们当年也许是受不了夏季的炎热，也许是受不了腊月里的寒冷，所以，在这世间走了一遭，然后又就不动声色的离开。我也受不了，腊月的寒冷和夏季的炎热，可是我像是逆向生长的向日葵，没有阳光的普照，没有甘甜的雨露，只有站得笔直翠绿的枝干。

  儿时，我一直与死亡进行着一场持久的拉力赛，我这这头，它在那头，红色的布条被系成一个死结，随着发力的不同，左右摇摆。所幸，我不是孤立无援。这场拉力赛，最后以我战胜了它而告终。一个躺在襁褓之中的婴儿，怎么会战胜，黑暗边缘的死亡？

  本来我是不惧怕死亡的，有时候，还会去伸手想要拥抱它。但后来听她们说，孩子死后没有墓碑。一想到我死了，没有墓碑的话，那我岂不是要一直居无定所，一直漂泊。前生，我已经居无定所了一辈子，这一生我不想再漂泊。我想有一张“单程票”，送我回到我的故乡，看看是否有人在牵挂着我。没有墓碑，无法刻上和我名字有关的墓碑铭，那这场拉力赛，我不想变成失败的一方，和我同样不想输掉这场比赛的还有老肖。

  当年，奋不顾身帮我战胜拉力赛的老肖，她也常在深夜里，把我从遥远的地方唤回来。遥远的地方，到底有多遥远？也许是在世界的尽头。以前一直想不通，老肖为什么会在我小时候带我信基督教，她向神许下的三个愿望里面是否有一个关于我。现在想想，这像是一个“寄托”，一个对要好好活着的寄托。“寄托”现在是希望。

  老肖，一个小个子的女人，背有一些佝偻，人好，固执，心善，这是邻里对老肖的评价。但我所认识的老肖，不光固执还有些许孩子气，仗义，她身上总有一股莫名的感伤。这一股感伤也许来源于她的年轻时代。从小，我胆子小，但好奇心大，有事没事总是拖着老肖问东问西。有时候，看到她蹲在一旁剥豆，我就会给她搬张小板凳，让她坐着，而我就蹲在她身边，手靠在她腿上问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小时候问的多的关于她，长大后我问的关于我。那时候她颇有6070年代人的“封建迷信”，。也正是她的封建迷信，把我从深渊边缘拉了回来。尼采说，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着你。记忆中，半百的老肖，好像永远都是精力充沛的样子，样样管着我，管我衣食住行，教我做人道理（其实老肖也不怎么给我讲做人的道理，不过跟老肖在一起久了，她的行为就被我刻在脑海里了，直到现在我也着实佩服老肖的言行举止）。

  在我小时候，有一段老肖和我都很难熬的日子，但于我更多的是刻骨铭心。那次以后，我好像懂得了应该怎样去心疼人，去心疼那个年轻时也很漂亮的姑娘。那年夏天，同小草般坚韧的老肖，突然倒下了。被病魔缠身的老肖，看起来比原来更小了，缩成了一团。在那以前，我的眼泪只为我自己的委屈和难过落下。可当我看到老肖在床上躺着，呻吟着，腿动弹不得不得的时候，我的眼泪哗啦啦的掉，我以为老肖要离开我了。我不知所措哭着的时候，老肖看到我哭，也跟着我一起哭，我不停的在她脸上胡乱抹着眼泪。看着她，我发现，皱纹不知道何时早已上她的眼角刻下印记，她早已不是那个背着我永远精力充沛的老肖了。老肖真的开始老了，眼角的皱纹是我无法抚平的。

  老肖生病那段日子，她一直躺在床上，行动很是不方便。七八月里，稻谷梗开始垂下，饱满的稻谷粒挂在稻谷梗上，要是不及时收播，稻谷梗便会开始慢慢枯黄，倘若再来一阵风，稻谷便会掉落到田里，这一年也就少了收成。家里我和老肖，所以，老肖在三月就播种下了够我们吃一整年的米，等着八月收播，这样我们下一年来就可以吃新鲜的米了。老肖愁田里黄灿灿的稻谷该怎么收到家里来，我愁老肖会不会被死亡绊住脚。家里的中药味越来越重，老肖的脚踝越肿越大，不见起色。

  邻里，我喜欢姨，老肖也喜欢姨。老肖有两个儿子，但是没有女儿。姨和老肖关系很好，姨经常帮老肖干一些农活，那年夏天的稻谷是姨她们帮忙收割的。老肖的病是在秋季来临之际全好的。你问我是否相信鬼神之说，我回答是肯定的。

  老肖的病情不见好转，连续挂了很多天的水，药也是不间断的，毫不见起色。那时候，我开始照顾老肖，我一个人爬上三楼，装一背篓玉米梗，生火，然后给老肖熬药。我是一个胆小鬼，不敢一个人上楼，因为我觉得在昏暗的楼梯里我的影子会消失不见了。除了影子，总是有一个人在我后面跟着我，我害怕黑暗。以前我喜欢跟在佝偻着背的老肖后面，现在我只有紧握手里的手电，才敢一个人从楼上往楼下走。我不敢去晾晒衣服，因为要爬楼梯；我不敢上楼去开那扇紧闭的仓门，我不敢一个人穿梭在空寂的房间。可老肖生病那段时间，我变得什么都敢了，楼梯口昏暗的灯光，一去不返，我一步三层阶梯，直上三楼，我开仓门，装了满满一背篓的玉米梗，然后去生火，熬药。老肖在一个清晨，搭车去找了一个“神婆”。老肖回来后说，以前什么亲戚的一个小孩，被火烧没了，他现在在那边没钱了，所以他找上了老肖，老肖那天夜里，开了后门，一边烧纸钱，一边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没过几天，老肖腿上的肿瘤开始软化，化出了好的的脓水，慢慢可以走路了。之后，我又变成了老肖的小跟班，在家里，除了我看电视的时候，其他时间都是跟着老肖，老肖到哪里我就到哪里。她晚上去姨家串门看电视，我也去；夏天她把门上锁，拿着枕头去姨家的天台上睡觉，我也去；躺在她身边，我不害怕，小时候，我所有的安全感都来自于她。假如她是大树，那我便是倚着它生长的枝干，遮风避雨，洒落阴凉。我抬头，天上点点的星光，于是我沉睡在梦里，我沉睡在童年里。

  如果说留守儿童需要关爱，我想我属于不需要关爱的那一种，因为老肖把自己的爱都给了我，在老肖身边，我从不觉得自己缺少什么。小时候老肖给我安全感，长大后我身后就无人给我安全感了，所以我对人多了戒备。没有被骗过，但是从来一直戒备着别人。我内心极度恐惧这个世界，我不拥抱这个世界，我亦也不会阻挡世界拥抱我。喜欢大声笑，开朗，后来我面朝阳光。开朗活泼，大方，这是一个我。另一个我同老肖一样，带着感伤，一直在想我才20出头，我的感伤源于哪里？生活不曾被厚待，但也未曾被亏待过。儿时别人有的我也有，我的童年一直欢声笑语；青春期同别人一样，是爽朗的，是羞涩的。长大后的我反倒是蒙上了同老肖一样的感伤。

  老肖，在老肖很小的时候，老肖的父母相继离世，老肖的父母应该也同老肖一样，只是不知是否是当年的知青。父母离世后，老肖和她哥哥借住在婶婶家。吃不饱穿不暖都是常有的事，但老肖从来没有恶语说过她婶婶，老肖像是天生不会与人争吵和斗嘴一样。在她十六七岁就嫁给了在山另一头的爷爷，从此与唯一的哥哥也少了往来。爷爷讲话结巴，会编织，爱抽烟，这是我从老肖口里听到关于爷爷的种种。但爷爷四十几就因癌症离世，留下老肖和两个孩子。想到这里，我想到老肖前半辈子的苦。老肖的生命力同小草一样，许是比小草更坚韧罢了。初为人母的老肖，一个人拉扯大两个孩子，是6070年代封建的女性，也是6070年代坚强勇敢代表。看不懂几个字，但是教给我的东西总是让我受益一生。

  我向阳，我出生在腊月。我以后要一直向阳，我要把吸收的阳光转移到老肖身上。以后每天我都要微笑，我要好好活着，我要和老肖一起好好活着。也许当年三个愿望里有一个关于我，就是希望我以后无灾无病。我想拉一条别人看不到的线，上面挂满红布条，红布条上是，希望老肖以后无灾无病，希望所有的病魔都远离老肖。比起惧怕自己的死亡，我更害怕老肖的死亡，身体变成一堆白骨，我不敢去想。苦了大半生的老肖，再过几年，我想带你去看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