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耳机说他约了个女生,准备向其表白,时间和地点都已经确认,一会儿就要出发。
起初,我听到这个消息感到十分惊讶,几乎不敢相信。作为大学时期的室友,我了解耳机,他是个典型的网络宅男,大学四年的的时间有四分之三耗在了游戏上。大一时,耳机花了三十块钱从网上购买一副“魔音”,当作礼物送给社团里的一位女生。对方收到时还挺高兴,事情看起来挺有希望,怎料女生第一次戴上就被里面漏出的电流震了一下,差点晕过去。女生把“魔音”还给耳机,说了句“算了吧”,事情就没有了后来。大伙纷纷嘲笑他,“耳机”这个绰号也由此得来。
我问耳机此事是真是假,耳机神情忐忑,说:是真的。我凑过去揽住他脖子,问:那女生长怎么样?有照片没有?耳机说:她的朋友圈里有。我说:快给我看看,一睹她的芳容,也好替你把把关。耳机把我的手撇开,边说边点开微信:那个女生你是见过的,就在一个月前的聚会上。屏幕里出现一个头像,名字很怪,叫作“东橘”。头像内容是一个女生的自拍,网络上最常出现的那种,苍白的皮肤,鲜红的嘴唇,纤细的身材以及冰冷冷的眼光。耳机说:这是她本人,你见过的,记得吧?我看着那头像,想起一个月前的那次聚会,我确实见过这个女生。当时她给我的印象十分高冷,从始至终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也不笑一下,有人把话筒递给她时,她也无动于衷,冷漠得像一座冰山。居然会是她,我拍拍耳机的肩膀说,不是我故意打击,我觉得她不合适你。为什么?耳机问。我说:你俩都属于沉默寡言型,就算在一起也容易出问题,相处不久的。耳机像是被戳中了痛点,变得有些激动:不是的,她不是你想象的那种,那天真的只是她心情不好。耳机脸憋得通红,一副有话说不的样子,慌张地点开朋友圈。没想到那女生的生活还挺丰富多彩,又是健身房,又是玩滑板,还有在演唱会现场,在夜宵摊吃小龙虾。那些照片中总会有她和另一位姑娘的合影,两张精致的脸蛋凑在一起,笑容灿烂,亲密无间。我说:好吧,看你对她很了解,成功的把握有多大?耳机说话音量似有若无,我说:你说什么?他说:我也不知道。我说:那就是没把握了,说实话你这样就是去当炮灰的。耳机的脸涨得更红了,甚至有些发紫,他努力地保持微笑,但那表情看起来很是悲惨。我说:瞧你这副熊样,女孩子最讨厌胆小的男生,来一个别人拒绝一个。他说:所以才来找你。我说:找我什么?耳机犹豫了一会儿,我不耐烦道:到底什么事情,想借钱?他说:不是钱的事,不差钱,是另一件事。我说:那你倒是说呀。他说:我想到时候我表白,你就在一边站着。我听了感到诧异,瞪大了眼睛看他,怎么会有主动找人当电灯泡的奇怪请求。耳机慌忙解释道:你知道我没谈过恋爱,没有经验,我怕,所以我想到时候你就站在一边当我的后援团,这样我也会好受一些。他又连说两遍“求你了,帮我个忙”,我叹口气说:行,到时候我就站在五米开外,最后成功还是失败就跟我没关系了。
这么说定以后耳机匆匆出门,他要去买一份礼物,使得表白看上去不那么寒掺。他告诉我约定地点在嘉州路的新光天地,坐三号线能到。我去过一次,和几个不算朋友的朋友在那里喝酒,那里是个繁华地带。
我到达新光天地时,时间是八点四十五。我站在商业区边缘的一家蛋糕店门口等待,这里的人不那么多。旁边是一条不宽的马路,双车道,中间用栏杆隔开。马路对面是一片用矮墙围起的待建区域。虽然不知道要建什么,但视野极其开阔,隔着矮墙可以望到漆黑无际的天空下闪亮的城市楼群,一条高架贯穿其中,一道金光闪烁的车流缓缓向前流移。今晚的天空没有月亮,也看不到云,乌漆麻黑的深不可测,不时还会刮起一阵寒风。走出楼道时我就感觉到今夜格外寒冷,但又懒得再回十七层换衣服,如今一股寒意袭来,我裹紧身上这件略显单薄的夹克,心里感到后悔,有两个小人正在做激烈的斗争,一个骂耳机,一个骂我自己。
到了九点零一分,耳机还是没有出现,我于是给他打电话。我说:九点到了,你怎么没来?耳机的声音听上去很焦急,有点语无伦次:我还在车上,不,还在路上。我说:什么情况?耳机说:堵了,堵车了,堵得动都动不了。她到了吗?我看了看前方二十米远的地方,那里有个垃圾桶,垃圾桶旁边站着一个人。由于相隔较远,加上背光的缘故,我看不清楚那人的面容,但从形体上判断,应该是个女生。我说:看到了,她在呢,怎么办,你好像放人家鸽子了。耳机说:你过去帮我先稳住她,我随后就到。我说:这可超出我的业务范围了,当初说好我只要站在边上就行。耳机说:帮帮我吧,你看现在这种情况,也只有靠你了。我说:你干脆给她发个微信得了。耳机沉默,电话里隐约传来司机的怒骂声。还是你去说吧,求你了,耳机的恳求道。我说:我去没问题,但你总得给个确切时间,还要多久能到?三十分钟,耳机说。我说:行吧,我尽力而为,你尽快赶到。一定尽快赶到!耳机匆匆挂了电话。
我没有立刻采取行动,虽然我不像耳机那样腼腆到骨子里,但也绝非人精,向陌生姑娘搭讪这种事不是想到就能做到的。我花了些时间做心理准备。到九点零八分,那个人已经表现出焦躁,不停地东张西望。我觉得是时候了,搓了搓手,做了次深呼吸,迈步向她走去。
女生发现有人朝她靠近,停止了张望,昏暗的剪影中明显能感觉到一双眼睛正警觉地盯着我。我友好地一笑,率先开口:你好,你是在等耳机对吧?女生说:什么?我立马改口:陈智敏,你是在等陈智敏对吧。听到这个名字,女生稍稍平复了一些,但没有放松警惕:你是谁?我说:我是陈志敏的朋友,大学同学,我们见过面,就在上个月的观音桥,你还有印象吗?女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好像是有点印象,你叫什么来着?于北。我说,我也知道你名字,你叫刘芳梅对吧。女生皱起脸说:你叫我东橘吧,我朋友都叫我这个名字。我打了个OK的手势,说:没问题东橘。
一阵沉默,我看着周围的街景,偶尔漫不经心地瞥她一眼。为了缓和尴尬的气氛,我说:请问冬菊的意思是不是指冬天的菊花?女生白了我一眼:你恶不恶心,不是菊花的菊,是橘子的橘,冬也不是冬天的冬,是东南西北的东。我说:明白了,东边的橘子。女生对我的自作聪明不感兴趣。我继续说道:冬橘这名字挺有趣,怎么来的,是不是其中还有什么故事?她说:我发现你这人嘴挺碎的,我倒是奇怪,明明是陈智敏约我,为什么来的人是你?情况有些出乎意料,没有想到会把她惹毛,我解释道:是这样的,跟你约会的确实是陈智敏没有错,但他遇到了点情况,要耽搁些时间,我呢是受他委托,特地来告诉你一声。不过你放心,陈志敏虽然迟到,但人还是挺靠谱的,答应的事情绝不会食言。
东橘不耐烦地耸耸肩,手伸进腰间的那只小挎包里,我借机端详了她一会儿。她低头在挎包里翻找,发出钥匙串丁零当啷的声音,一束刘海落下,像帘子一样遮住了她的脸,身后的那盏路灯把她的秀发照得熠熠闪光。我这时发现她的头发被剪过,比上次聚会时短了很多。东橘摸出了一个烟盒和一只打火机,烟盒是白色偏平的,从里面取出的香烟也是全白,并且细长细长的,我没见过那种样子的烟。东橘点上后深吸一口,吐出烟雾时眼神迷离,好像在欣赏自己的杰作。我注意到她吸烟时不像大多数人那样只用两根手指,而是五指并拢,样子好像捂着自己下半张脸。我想起那晚的聚会临近结束时,剩下的人坐在一起喝酒划拳。东橘独自一人坐在角落,与我们相隔甚远。那时我们都已喝得昏昏欲睡,所以看到她独个坐在那里,没有人提出异议。那时东橘也在抽烟,抽的是不是同一个牌子我不知道,但那抽烟的动作和眼神与现在如出一辙。
东橘,我叫了她一声。她抽着烟看向我,一副“有话快说”的表情。我说:说实话,我之前以为你是个特深沉的人。她清淡地一笑:是吗?好像是吧,我就是个特深沉的人。我说:可我又突然觉得你不是了,看你说话时的语气,感觉你很活泼。她说:是啊,我是一个挺活泼的人。我说:那你到底是深沉还是活泼呢?东橘眼睛眯着看我,说:我不知道啊,你猜。我说:我觉得你是活泼的,可是上次陈志敏想请你唱歌,结果你没理他,害得他在别人面前很没面子。东橘说:那是因为我心情不好,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不想说话。我说:为什么心情不好,有什么难过的事吗?她说:有难过的事,不过没必要告诉你,因为我们还不熟。我笑了笑说:好吧。东橘继续吞云吐雾,我看着那烟头的火苗安静地灼烧,一缕细若游丝地白烟在空气中飘忽不定。我说:你的烟挺别致的,什么牌子?她说:就是普通的女式烟,很常见的,商店里都能买到。我说:那我还真没见过这种样子的烟,细长细长的。我见过的都是那种又粗又短,屁股是橘黄色的烟,可否给我看看?东橘好像不乐意,但还是从包里拿出烟盒,隔空丢给我。恰巧一阵风吹过,像刀子一样锐利。烟盒的飞行轨迹被打乱了,在风中摇摇欲坠,我赶紧伸手将其接住。这烟确实是我没见过的牌子,盒面上一串英文,掂一掂,轻得几乎没有重量。我打开盒盖一看,原来里面只剩下最后两根。我打消了讨一支来抽的念头,把烟盒还给东橘。我说:这烟好抽吗?她说:还行吧,薄荷味的。风持续地刮着,东橘的头发被撩起来,凌乱地扑腾在脸上,几丝发梢打掉了一小截烟灰,她把烟拿开,低下头梳理了一下头发。路灯的光线照在纤弱的手腕上,那光滑的肌肤简直像一块白玉。
我观察得出神,没发觉风在不知不觉中停了。身后突然传来沉闷的金属撞击声。东橘望着那个方向说:你看。我顺着她说的方向望去,只见远处的广场上有一伙人,大约七八个,正在忙前忙后地拆卸一个巨大的钢架结构的东西,声音就是从那里传来的。有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抬着一根柱子,走向几米外的货车,车的前半截被一栋楼挡住,只露出车屁股,那两人小心翼翼地把钢柱往上递,车上同样有人小心翼翼地接着。我说:那是个舞台,这里经常会举办活动,有时还能请到十八线的小艺人。我回身看东橘,她对我的回答似乎不满意,又说:不是这个,你再看。她伸手指了指,我再看过去,所见的还是那群忙碌的人,他们的行动虽然不统一,却给人一种井然有序的感觉,除此之外,我并没发现有其他任何异常。我说:还是他们啊,我没看出有什么不一样的。东橘对我的迟钝表示腻烦,“啧”了一声,用下巴点了点说:你再仔细看看,那辆车旁边的那栋房子,有对情侣正在打kiss。我眯起眼睛努力寻找,果然在那栋房子的阴影里发现了那对情侣。他们隐藏在巨大深暗的影子下面,两副身躯紧紧贴在一起,一个略高一个略矮。我对东橘说:我看到了。她好像没听到,仍然望着那个方向,眼神中流露出的某种伤感的情绪。
那天我离开时已经凌晨三点,在回家的路上吐了几次,刚进家门就一头倒在沙发上沉沉睡去,直到下午两点才苏醒过来。那时我头疼得厉害,胃里空空如也,嘴里还有一股难以深受的酸味。那一整个白天我都陷在冗长而又深沉的梦里,各种曾经相处过的人像走马灯似的从我眼前晃过,甚至还有我的前女友和前前女友。没有更多的了,因为我只谈过两次恋爱。我记得在我还没喝得那么醉的时候,耳机曾对我说那个女孩真漂亮,我问是哪个,他给我指了指东橘,说:你认识吗?我说:不认识,她不是这个圈子里的人,是别人带过来的。现在我突然想到,带她来的并不是出现在照片里的那个姑娘,而我想不起来她叫什么了。我努力地回想,可是记忆偏偏在此处出现了空白。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耳机发来消息:车坏了,停在路边修,我去他妈的。我回道:换一辆。耳机:还在高架上啊,打不到车的。我看了看时间,九点四十七分。实在不行就……我犹豫了一下,最终把“放弃”两个字删去。我回道:那怎么办,总不能让人白等下去。耳机:司机说问题不大,很快能修好,路已经不堵了,只要开出来,十几分钟就可以赶到。他转了我三百块钱:你先拿着,带她去店里坐会儿,吃点东西。
我没有收他的钱,也没带东橘去店里。又起风了,东橘把烟蒂丢进垃圾桶,双手插进上衣口袋里:好冷呀,为什么他还不来!我说:快了。你也觉得吧,今晚好像特别冷,这说明要下雪了。扯淡!她说,重庆的冬天是不会下雪的。我说:可是在我们那里,像这么冷的天是会下雪的。她说:你们那里是哪里?我说:海边的一座小城市。她说:海边也会下雪吗?我说:会,虽然不是每年都下,但隔个一两年会下一次,有时还特别大,连续下个一天一夜,能积五六厘米那么厚。东橘说:那雪下完之后是不是很漂亮?我想了想说:是很漂亮,整座城市白白的,而且很安静。东橘满是憧憬的看着我,让我有些得意忘形,我说:我们那里的雪跟北方的雪不一样。她说:有什么不一样?我说:我们那的雪不像北方那种鹅毛大雪,更像是纸片,轻飘飘地落下来。那种雪存不久的,太阳一出来就会化。她说:真羡慕你,你不知道我好喜欢下雪,可惜从小到大都没见过。我说:你没见过雪吗?她摇摇头说:没有,所以我的其中一个愿望就是以后去北方看雪。我说:你也可以去我们海边,既能看雪又能看海。她浅浅地一笑,说:我去过海边。我说:是吗?她说:有一年秋天和朋友一起去了北海。我说:好吧,我们那里是东海,北海好看吗?她说:很倒霉,我们上午到了岛上,下午就刮风了,很大的风,能把人吹跑那种,骑电动车能掉进沟里。我说:有那么恐怖?她说:是啊,不过到了晚上我们还是偷偷跑出宾馆,去海边捡贝壳。结果贝壳没见到,我还差点被淹死。我感到诧异,问她是怎么回事,她说:因为天太黑了,风又大,鬼哭狼嚎地在耳边响,然后一个浪潮打过来,淹没了我的膝盖,我就被吓到了。我说:你有深海恐惧症吗?她说:有啊,所以当时我害怕得哭了,眼泪都横着流,脚泡在水里都被冻得没知觉,感觉自己随时会被冲走。后来是我朋友过来抓住我的手,我把一点点往岸边拉,最后把我给救了,当时那种感觉,真像是黑暗中见到一束火苗。我听着,猛然心里一紧,问道:是你男朋友吗?她说:不是,女性朋友。我说:那下次可别再这样了,会让你朋友担心的。她叹了口气说:可惜她死了。
寒冷的空气中蓦地又透露出一丝忧伤,我说:死了?她说:是的,死于人言可畏。我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但这是她的伤心事,我没有继续问下去。又是一阵短暂的无言,东橘抽着烟看向远方,这是倒数第二支了,我心想。广场上的那队人早已拆卸完毕,连同那对情侣一起不知了去向。我说:东橘,我突然想起一首歌来,唱出来挺适合你的。她说:什么歌?一首老歌,我说,我先找找调子。我默念了一遍歌词,清清嗓子,放声唱道:她走了带不走你的天堂,风干后会留下彩虹泪光。东橘噗嗤笑了出来:行了别唱了,难听死了。我也跟着笑:说实话,你笑靥如花的样子,比冷如冰霜好看多了。东橘理了理头发,说:你还挺能说会道的,一定忽悠过不少女孩吧?我说:没有,我平时话很少,就今晚属于超常发挥。她说:你比你朋友有意思,那个陈志敏。我说:多谢夸奖,不过他也挺不容易的。你是不了解他的性格,能主动约女生已经是破天荒了。东橘默默地吸了两口烟,说:其实我原本是不想出来的,我爸妈非逼着我去相亲,说那个男的在国企上班,条件好怎么怎么的,我很烦,正好那时候陈志敏来找我,所以我就答应了。一开始我还怪不好意思的,拿他当挡箭牌,不过现在看来我们扯平了,哈哈。东橘说着眼睛眯成了月牙儿,嘴角扬起,样子着实让人着迷。
东橘从烟盒里取出那最后一支烟,说:等了他这么久我也算仁至义尽,等抽完这支烟他要再不来,我们就各回各家吧。我没说话。她把烟盒随手一丢,乳白色的盒子落到垃圾桶边沿,经过反弹,又悄无声息地掉在地上。又一阵风刮来,比刚才更加猛烈,火苗刚一闪现就立刻被扑灭。东橘嘴衔着烟,双手环抱,瑟缩着踏着小碎步。我发觉自己的双脚已经冻得无比僵硬,踏在地上就像两块铁板,耳边还回荡着呜呜的风吟。我浑身冰冷,双手插兜缩着脖子,额角上突然感到一种湿滑的感觉,好像下雨了。风停后,东橘重新把烟点着,我给耳机发短信,告诉他东橘准备走了,就等抽完最后一支烟。耳机没有回我,他的微信头像是灰色的,这对用惯了QQ的我来说,总有一种不在线的感觉。来时经过的那家蛋糕店也开始打烊,店里头的两名工作人员分头忙碌着,一个擦柜台,另一个清理顾客留下的杯盘。我想象着如果最后的希冀落了空,耳机该有多失望,以他的性格说不定还会哭出来,就像一个月前,他把话筒递给东橘却遭到冷落时,他便哭着唱了那首毛不易的《牧马城市》。然后是马敏接过话筒,唱了一首《Lydia》。
我猛地转向东橘,把她吓了一跳,紧张地看着我说:你怎么了?我说:没什么,突然想起一些事情。她说:什么事。我说:我发现你真是Lydia,亲爱的Lydia!东橘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以为我在开玩笑。我想起那天带她来的正是马敏,但我们一般都叫她“妈咪”,她还有另一个绰号叫“马拐”,据说她某些方面有问题,能把人带弯,大学时曾和同社团的姑娘谈恋爱,但这些都是谣言,无从考证。马路上一辆出租车疾驰而过,轰鸣声在夜空下回荡许久才散去,远处高架上的车流仍然在缓慢流动。
手机响起,鼠标发来信息:完了,这回彻底完了。我回复:怎么了?耳机:司机下错了路口,重新绕一圈又得花半个小时,对不起,最后还是放了你们鸽子。我:这话对我说没用,你得对东橘说去。耳机:我想最后请你帮我个忙。我:你人都来不了了,我还能帮什么忙?东橘这根烟快抽完了,抽完就要走了。耳机:你帮我跟她说一声,就说我打算向她表白。我:你疯了吗,她会拒绝的,而且你不觉得这样很可笑?耳机:我也没办法,她肯定会拒绝的,这我知道,今晚就算不出这些事,成功的概率也近乎为零,但我真心喜欢她,我想让她知道而已。我盯着屏幕半天,最终回复:行。
我抬头看东橘,她手中的烟还剩一小截,两三口之内便可解决掉。我心里鼓捣着,有个声音在那儿斩钉截铁地响起,我咬咬牙,郑重其事地走到她面前。东橘愣愣地看着我:你又怎么了,突然变得神经兮兮的。我烟差不多快抽完了,我们就散了吧。我说:东橘,有件事我得告诉你。她说:说吧,什么事?我说:我喜欢你。你说什么?她把烟丢在地上,表情充满疑惑。我说:我喜欢你。她说:你没在开玩笑吧?我说:没开玩笑,我说我喜欢你。她说:我们才刚……才第二次见面,你怎么会喜欢我呢?我说:那是因为你太有吸引力了,你别的女生不一样。东橘笑了起来:这种话陈志敏也说过,你们男生是不是都有这么一套,每个女生都跟别的女生不一样?我说:我是说真的,你身上有种气质。她说:什么气质?我说:我也说不上来,感觉不可捉摸,但又确实存在,你抽烟的动作很好看,远远望去就像一杯苦艾酒。她说:苦艾酒是什么酒?我说:我也不知道,这话是我从别的地方看来的。她说: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可是我不喜欢你啊。我说:我知道,你要是喜欢我,就不是你了。不过,她说,有一点你说对了,我确实和把别的女生不太一样。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些闪光的东西,不是眼泪,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情感。我说:哪里不一样?她沉默了几秒,说:我要是说出来,怕你不能接受。我说:没关系,你说吧,我做好心理准备了。她说:那我说了?我点点头。
她身后的那种路灯安静地亮着,亮得有些刺眼,几个路人从我们身边经过,都会忍不住朝东橘看一眼。东橘说完从衣领里拿出一个吊坠,银质的,是一只鸟。我说:这是什么?她说:这是在当初我们一起买的,一人一个,寓意是比翼双飞,可惜现在剩我一个人苟且偷生了。我说:不会的,你多好看,多靓丽,怎么会是苟且偷生呢。她微笑道:谢谢,有时我真觉得自己活在阴影里,不知道跟谁说去,也不知道怎么面对父母,现在我告诉你了,我在你面前就是一张白纸。我说:你放心,我会替你保守秘密的。她说:谢谢,我相信你。东橘双手摩挲着脸颊,重新恢复开朗的笑容:好啦,该说的也说了,不该说的也说了,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我说:好,你往哪个方向?她指着我身后:那边,我家离这里不远,你呢?我指着前方:我往这边走,要去坐地铁。她说:好,那我们就在这里分别吧。我说:再见!她说:再见!
我顺着那条不宽的马路往前走去,心中是说不出的惆怅,好像在这短短的一个多小时里失去了很多一样。有什么东西开始落下,落在我脸上,随机化为一种似有若无的感觉。我听见马路对面有人在喊:下雪了!一抬头,果然看见漆黑的夜空下落着密密的细雪。我伸出手,接住一朵雪花,看着它在掌心里迅速融化,变成一颗水滴。我回过身,朝着东橘的方向跑去,没跑多远就看见东橘站在那儿,痴迷地仰望天空,雪静静地落在她身上。我大声喊道:东橘!你看见了吗?她没有回答我,专注地看了一会儿后又兀自往前走去。我想追上她,拖着两条冻僵的腿奋力地奔跑,在经过刚才那个地方时,我踩到了什么,脚下一滑,仰头跌倒。眼前是广阔深邃的夜空,以及满天飘落的白雪,我的眼角流出泪来,我哭了,躺在冰冷的地上无声地哭了。雪落在我身上,越积越多,像一条薄毯将我覆盖。我听到周围的人都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惊叹连连,甚至还有拍照的声音。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东橘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了。我几乎没有力气爬起来,于是又哭了一会儿,耳边的声音逐渐变得含混不清。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站在广场上,一只洁白的鸟儿在比夜空更昏暗的楼宇间飞翔。我望着它说:是你呀,东橘。它向我飞来,在我头顶上空盘旋,发出一声声清脆悦耳的鸣啭,我说:我知道了,也祝你好运,放心吧,我会替你保密的。那只鸟儿又鸣叫一声,表示对我的感谢,随后调转方向,朝着苍莽的夜空飞去。
我醒来时雪已经停了,于是爬起来抖落身上的雪。东橘早已经不见。我看看脚下,发现被我踩中的正是东橘丢弃的那只乳白色烟盒,它安静地躺在雪中,面上还是那串熟悉的英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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