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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传伦爷爷去世了，”妈妈说，“在你回来的几天前。他去世前一天晚上来到咱们家，说欠你的帐，我问他欠了什么他也不说，临走前让我把他写字的东西交给你，说以后用不到了。”
我惊愕之中想起了那个老人。我当然知道他说的欠账是指什么，那是我和他之间的秘密，那段时光也是我俩共有的。
小学寒假的时候妈妈总会催促我去传伦爷爷家帮他裁纸。
“小月，去买一块钱的白豆腐。”
“妈妈，我要去传伦爷爷那。”
“给你一块钱，”妈妈看见我犹豫着，“两块。”
“可是……”
“帮妈妈的忙可以吗？”
买回后，我把豆腐放到厨房，看着妈妈将捏成各种形状的面团放进滚滚的油锅里。“妈妈，你炸糊了。”
“乱说话。”她生气的说，然后从兜里掏出两块钱，“去找传伦爷爷吧。”
每年这个时候，妈妈就像变了个人，变的神神叨叨起来，总是无缘无故的对我生气。还有像年夜饭的时候，她会在桌子上放几个汤匙，然后在厅前对着神像跪下来，口里念叨着。每次我好奇的问，妈妈你在念什么咒语呢，她总是不告诉我，直到后来我考上大学。
“妈妈，”我抽出了一块钱，“我可以买方便面吗？”
“钱是你的，”妈妈说，“不过，你想听我的意见吗？”
我点了点头。
“你可以买其他的，不要每天都吃方便面。”
听完她的话，我摇了摇头，跑到了珍珍超市。
早上我先买一块钱的白豆腐，能得到一块钱，然后跑到珍珍超市买两袋老北京方便面，腊月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着。
走出家门的时候，能看到家家户户门前木架子上都挂满了肉，那是从进入腊月大家就开始忙碌的成果。穿过十几户人家，再往前走就到了镇上最热闹的一条街道了。街道中间摆着的小摊有几十米长：各种蔬菜，青的绿的黄的；锅碗瓢盆摆依次摆着；刚宰完的猪牛羊挂在架子上，肉上面还流着血呢……
街道快尽头一处高地上搭了个戏台，据说一直要唱到小年。台上长胡子花脸戴着高帽子的人身后插了四面旗，咿咿呀呀的唱着《长坂坡》，我听不懂戏，却觉得那些花里胡哨的衣服很神气。
穿过戏台，就到了生禽市场，左边几排笼子里装着鸡，右边装着鸭子，这边摆了几只兔子，那边拴着羊。鸡咯咯，鸭嘎嘎，鸽子咕咕，狗汪汪，羊咩咩的叫着，整个市场乱糟糟的，好不热闹。
别出心裁的人，用木桩和网兜在空地处围上一个圈，在里面放了几十只鹅，做起套鹅的生意。一个喜欢新鲜事物的叔叔付了钱，要了几个套圈，扔圈子的时候，大家屏气凝神替他捏着汗。“这鹅肯定是训练过，”人群里有人喊到，“你一扔，它就缩一下脖子。一扔，它就缩脖子。”他一边说一边缩起脖子，周围人哄哄大笑着。
最吸引我的是鱼摊，一清早鱼贩拉来一车厢鱼，打开后门，鱼哗啦啦的滑掉到地上。“你不怕鱼咬你的头吗？”鱼贩大笑：“鱼怎么能啊？”他掰开鱼的嘴巴，“你看。”我半信半疑的蹲下来看着在地上扑腾的花鲢。
我分不清白鲢和花鲢，妈妈告诉我花鲢头很大，嘴也大，能吞下我的头，让我不要去河边。学着老板的样子，我找了一只看上去比较乖巧的鱼，把手伸进他嘴里，然后固定住手的形状，在我脑袋上比量着。最大也就能咬住我的耳朵嘛，我揭穿了妈妈的谎言。
时光摇晃着，像风中的风铃一般，听着叮叮当当的响声，不知不觉间就长大了。稀松平常的过去，在多次的回忆中沉淀成吉光片羽。
“墨水能吃吗？”到了爷爷家时，我问到，“昨天晚上爸爸给我读了《吃墨水》，他说陈毅将军小时候吃墨水，我怀疑爸爸又在骗我。”他笑起来，“传伦爷爷，你说墨水真能吃吗？”
“王羲之也吃过墨水。”他想了一会，“要不我们试试吧。”
他拿起方便面的一小块面团，蘸了下墨水。
“味道怎么样？”我急切的问，可他只顾着笑。我学他的做法，也蘸了点墨水，“噗啊”我吐了出来，“传伦爷爷，这是什么味道啊。”
2
春节前后的那几天里，我最害怕半夜爸爸点起的鞭炮，震着房顶哗啦啦的掉着土。为了打消我的恐惧，爸爸怂恿起我，他递给了我一根香，我看了看手掌长度的香，心理犯怵着喊：“太短啦。”他又找来一根芝麻杆，将香插在杆瓤里递给我，他站在一旁看着我一步步小心翼翼的走过去。我手颤抖着，明明看着引线却怎么也对不准，我急的哭了起来：“我害怕。”爸爸在一边笑着，“爸爸，你捂着我的耳朵。”爸爸无奈的向我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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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后，有了时间。去年十一月底的时候，我去了趟锡林浩特。在离开的时候，刚过了收费站，车辆在高速路上行驶着，旁边有人拍照，我才注意起窗外的景象。
天地都空旷着，太阳被遮掩起来，山在很远像在天边，风从山边过来吹起地面上的雪横跨过路面。我想着父亲的车子在发生碰撞前看到的是不是一样的景象，想着他说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我怀念起我的父亲，想起放开门炮时，他捂着我的耳朵。
一天下午当最后一个人取完对联之后，传伦爷爷让我去里屋拿一张宣纸，在一沓宣纸下面我发现了一个小本子，外面用塑料袋缠了好几层。“黄女青。”我读着。
“爷爷，这是什么？”
“噢，学生证。”他抬头看着我，沉默了一会，“一个知青的。”
“知青？”我更疑惑了，“传伦爷爷，什么是知青啊？”我看着他，可他没说话，只顾着站在桌前，铺好宣纸，一遍遍的抚平褶皱，然后他换了一个碗，到上墨汁，压到纸的一端，用毛笔细细的蘸着，他盯着纸，毛笔在空中比划着。我从未见过他那种状态，像是在举行某种仪式。
写完后他拿起学生证看着里面的照片沉默了好久，突然问我：“小月，眼睛怎么形容？”
“这个我知道，”爸爸不出车时闲在家经常听评书，我坐在他旁边听到一些似懂非懂的东西，“铜铃。”我告诉他。
“铜铃？”他惊讶的看着我，然后大笑起来，“不对，是蝴蝶，”
“蝴蝶？”
他拿起毛笔在另一张纸上写下蝴蝶：“是啊，像蝴蝶，扑闪着翅膀的蝴蝶。”
我觉得他很奇怪，竟然能把蝴蝶和眼睛放在一起，无论如何我也想不到那是什么样子。姑且先放下蝴蝶和眼睛吧，因为我又发现了他的一处错误，我指着纸上的字：“传伦爷爷，这个写错了？应该是三点水。”
他嘿的一声笑着。等我把学生证放回原来位置走回来的时候，发现他还在座位上，和刚才保持着一样的姿势，脸上带着微笑，我认为他像一口老钟。
3
妈妈走回房间取出一个包裹说：“送信的李叔送过来的，是传伦爷爷的信。”
“传伦爷爷？”我惊讶的看着桌子上厚厚一沓信，足足有几十封。
“传伦爷爷每年春节前都会寄一封信，第一封信就因为没找到收信人退了回来。他本来想等有时间给爷爷送过去，后来这件事被他忘了，这一耽搁就耽搁了几十年。传伦爷爷去世后，他才想起这些信。可传伦爷爷无儿无女，他就想到了你，就送到咱们家了。”妈妈停了一下，接着说到，“啊，对了，李叔说传伦爷爷年轻时候结过一次婚。”
我拿起一封信犹豫着。“他只有你一个亲人。”妈妈鼓动着我。
我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折叠很齐整的宣纸。看到内容的时候，我手颤抖起来。我看着信封上地址，传伦爷爷和我说过上海，我现在才留意起来。
小时候不知道上海在哪，认为陌生的地方就很遥远。
“每年？”我流着眼泪问。
妈妈不理解我为什么突然这种样子，她愣了一下点着头说：“每年。”
在那一刻，我想起了那个叫婧的女人，我看到了她眨眼的样子，像一只蝴蝶扑闪着翅膀。对，是在阳光下。
“谢谢李叔。”我哽咽着说到。
“谢谢？”妈妈奇怪的看着我，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
收回纸和信封，我走进房间，在柜子里找到笔墨纸。
“妈，送给你。”
“过年的礼物吗？”妈妈接过来，打开四开四的纸张，“清风明月？”
早晨的时候推开窗，发现下起了雪。我看着山坡上的竹林发起了呆，迷迷糊糊中好像听到了远处传来的鞭炮声。新年又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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