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似乎总熬不过腊月。
前年腊月的某天晚上,老家的父亲打来电话,通知说祖母去世了,让我们回去奔丧。电话是母亲接的,她向来晕车,这次本不打算回去,便安慰了父亲几句,说祖母活了102岁才去世,是喜丧。父亲的语气如何我没能知道,但是我知道,这个年过六十的男人在这个世上便从此没有了母亲。
母亲随后逐一给我的两个已经远嫁的长姐和在广东打工的兄嫂打电话,通知他们回老家,均被告知父亲刚给他们打过电话了。这让母亲颇为吃惊。父亲做事一贯散漫,往常天大的事情也是不紧不慢的,这回倒是改了性子。在旁边逗孩子的妹妹说,父亲应该很难过吧。大家坐着沉默了一会儿。母亲改了主意,窸窸窣窣地开始收拾回家的东西,催我预订往返广西和成都的飞机票。
我平日要上班,这两年母亲特意来成都帮我看孩子。现在她要回去,我的儿子就没人照顾,加之不放心她一个人上路,我只好请了假,带着儿子陪同母亲返乡奔丧。
次日一大早赶了最早的一趟飞机回南宁,又从南宁转坐大巴回丰塘镇。母亲晕车晕机很严重,在路上的多数时候都闭着眼睛,只在候车或是候机的间隙精神好些,话也多些。她跟我说,生老病死很正常,祖母活到这个年纪去世算是高寿,也没什么好难过的,但是知道消息的那天晚上偏偏就是睡不着。我听了很惊讶。原来,夜不能寐的不只我一个。但我还年轻,偶尔休息不好还能扛得住,母亲毕竟年纪大了,这一路马不停蹄,我有些担心她的身体会吃不消。
回乡路上的风景都是熟悉的。公路旁甘蔗园的甘蔗长得还和以前一样粗壮。橘树上缀着的砂糖橘黄灿灿的。草莓采摘园主摆在路旁的小摊依然还在,价格倒是贵了不少。也有不一样的东西。比如,双车道的公路正在拓宽成四车道,白木村的水库干涸成了旱地,沿途村子里新盖的楼房比以前多了。
回到家已是下午四五点。放下行李,来不及休息,母亲便去了家族祠堂正厅守孝。因为我的儿子还小,当夜我没有去祠堂,而是留在家里照顾他。
祖母的灵堂设在蔡氏祠堂——三吉堂里。遗体摆在正厅,孝子贤孙们需在旁边守夜。这是祖先传下来的规矩和惯例。我记得小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夜里,咚咚当当的丧鼓声响一阵静一阵,鼓声静下来的时候,做法事的人唱起了挽歌,悠远的挽歌唱几曲歇半晌,似乎在与即将远走的灵魂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家常:没什么放心不下的,你看家里一切都好,且安心走吧。
村子很小,夜里又极为安静,丧鼓声响彻村子里每一座山每一条路。小时候胆子小,夜里听到丧鼓就害怕得很,非得把头埋进被子里才能稍稍安心睡下。如今再次听到,却不害怕。
也不晓得这世上是否真的存在鬼魂。我小的时候觉得有,并认为魂魄一般都在夜里出现,所以尤其害怕走夜路。稍微长大些,学了政治与哲学,知道了无神论,又开始觉得鬼魂之说纯属扯淡,但怕黑的毛病还是没能改过来。
祖母住的房子位于山腰。南方湿气重,为了避免过多的湿气进入身体,人们喜欢把房子建在山腰上。现在许是人口增多,建房子住最为要紧,也不顾及什么湿气,平地而起的砖房随处可见。祖母住的房子是老房子,离山脚有一段较为平缓的土坡。但在大门口砌了一个较高的石槛,石槛往外有几级石头堆的台阶。我小时爬这个石槛还是有些费力的。打我记事起,祖母就住在她的那个房子里。她的身体一向硬朗,九十八岁以前还自己一个人爬上爬下,九十八岁那年,过石槛时没站稳摔了一跤。老人家骨头脆经不得摔,从此祖母的下半身就不能动弹了。就这样在床上躺了四年之后到底还是走了。
老家是盛行土葬的。入土为安。村里的老人们始终觉得,遗体总归要切切实实地埋在土里,才算是归了根。
送祖母上山土葬是回家后的第三天上午。由一百多个孝子贤孙组成的送葬队伍很长,一个接着一个,从山腰摆到了山脚。“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长的送葬队伍,还是三吉堂有福气啊!”村里的异姓人似乎很羡慕这庞大的阵仗,驻足感慨道。如果家族人口多算是一种福气,那么三吉堂无疑是有福气的。从明朝万历年间建祠至今,三吉堂经过三四百年的繁衍生息,已经孕育出人口数量较为可观的蔡氏家族。
为期三天的繁冗丧礼在夜晚降临之时落下了帷幕。前来参加丧礼的亲戚朋友也陆续散去。没有了人声鼎沸的喧哗和咚咚锵锵的鼓声,村子里又回归了平和,夜色如往常一般沉静,偶尔传来一两声犬吠和鸡鸣。
丧礼结束的翌日是个晴朗的好天气。广西的冬天除了偶尔骤冷,多数时候是晴朗而温暖的。晴朗的天气使得人的心情也快活起来。一家人坐在楼顶晒太阳,开始聊山上的果树今年结的果多不多,地里种的菜能不能摘,田里种的香蕉是不是熟了,中午要吃什么菜。大家心里如存了默契一般,谁也没有提起刚去世的祖母。
逝者已矣,活着的人还能说些什么呢。世事艰难,各自的人生路还很长,且抬起头,看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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