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恭领了兵符,自往营中去了。夜色中的邺城像一具精美的棺材,屋宇联排是腐朽的尸体,间或有些破落倾塌的断梁碎瓦,那是他暴露出来的骨架。而城中千千万万的士农工商,都是靠着这堆腐肉营生的蛆虫。他们让这具棺椁充满生机,却又不断地在蚕食着自身存在的基础。
这里是无数种罪恶的发源地,阴谋的孵化园。
高孝琬在面对高耸的城墙和紧闭的城门时,深切地感受到了这一点。他率领着数百轻骑来到此地,周遭是铜墙铁壁,楼上有暗哨林立。
他的部下均是义愤填膺,执戟高喊,要求放行,他们只知道自己是天子的使团,他也明白天子的权威还不足以覆盖这法外之地。
“这是要反了吗?”高孝琬本能的拔出剑来,举起剑刃对着月光呢喃自语。离得最近的几个侍从听了这话,忽然就不寒而栗,他们这才开始正视自己的危险。
嘀嗒、嘀嗒,是铁蹄的声音,士兵们久历沙场,对这种声音最是熟悉,只不过往常在白日里一片尘土激昂之中听到这种声音自觉有一股豪气涌上心头,而现在,在这幽诡的月光映衬下,却只剩下了胆寒。好似这声音不似人间能有,而是从地狱里传来。
在一众人惊恐目光的焦距下,一个面目狰狞恶鬼出现了,跟在他身后的还有千军万马,都像是从泥土里爬出来的阴兵鬼卒。这次不再是幻象,前列的士兵率先发出了见鬼的哀嚎。一传十,十传百,恐怖的气息迅速在人群中弥漫。只有高孝琬昂扬头颅,眼神里尽是不屑。
“孝瓘,你又在装神弄鬼,怎么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众人听了孝琬的这句话,顿时长舒一口气,原来并不是什么恶鬼,乃是兰陵王高长恭,他们一想到两人亲为兄弟,对于战事升级的担忧也减轻了些。
“孝瓘不是不敢,而是无颜以对兄长。”
“无颜以对?”孝琬半是疑问,半是嘲讽的说着,“你如此费尽心机地去帮仇人的儿子,还与我谈什么脸面!”
“孝瓘受奸人欺骗,不得已来阻截兄长。但是杀害我父的凶手,的确不是二叔。”
孝琬愤怒不已:“不是二叔,那你说说到底是谁人所为!”
“是...是父亲他自己。”
“是父亲他自己?!你是说父亲在最是风华正茂、志得意满的年纪,命令一个厨子手执屠刀刺入了他自己的心脏?就这么自轻自贱地了却自己的生命?!孝瓘啊,你真是疯了。”孝琬放肆地笑,发狂地笑。笑声随着凄紧的寒风很快传送至长恭的耳畔,旁人只以为孝琬情绪激动不能自已,只有长恭他一人听出了兄长言语里的悲恸和绝望。
“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又该如何使兄长回心转意呢?我只能眼睁睁地看兄长堕落成一只狂暴的野兽,将他怀疑的一切都撕成碎片。”
可是,接下来孝琬说的话却彻底地令长恭不知所措了。
“长恭,我是了解你的,我知道你言必有因。可就算那起谋杀真的是我冤枉了暴君高洋又怎样?!至少我知道有一件事是确定无疑的。是它折磨着我的心智,把一个青年俊彦变成了红眼的野兽。”
长恭自然不知道,他的嫡母,也就是孝琬的生母元仲华,在那个屈辱的夜里,默默承受的一切。孝琬是次日前去向母亲问安时才发现的,他看见了母亲凌乱的青丝未及梳理,层叠的衣衫被撕得支离破碎。脸上的泪痕与抓痕交错,胸脯上的咬痕里还留着细微血丝。他听到宫女的窃笑,嗅到母亲的酸心。他感到宫殿的隳坏,天地的崩塌。
他才十岁,发了疯一样的把母亲的妆台打烂,从中抽出一根细长的铁丝,高叫着去复仇。而元仲华从身后抱住了他,任她孩子手持铁丝对着空气乱砍,任她悲恸的面容又被划开一道道血口。她死都不松手。而那名十岁的少年也终于绝望地明白,他连母亲的怀抱都无法挣脱,又如何去面对一国之主呢?
他开始勤练武艺,他开始作势深沉,他不言不语,他心思凝重。他时常想起母亲因恐吓和鞭挞而屈服的那个夜,想象起二叔肥大的身躯压住母亲细嫩身体上每一处,来回起伏,挤压她,填满她。就如一头下贱的猪彘,在啃食着鲜花香草,也将他内心的一处净土钻拱得七零八落。他不愿再见母亲一眼,因为他觉得母亲已经死了,早跟着他的父亲殉情了。
从此以后,他就是带着阴暗过活的,杀死高洋是他唯一的执念。他每天细数着自己的生日还有多久,计算着自己的身高又长了几寸。他的心不能停止焦虑,他的眼不能看到别处。盼星盼月,马上就盼来了弱冠,他的膂力已经难有人敌,他的谋划已经渐趋严密。可偏偏就在此时,不早也不晚的,他的仇人高洋却突然暴毙。
犹如一只脱手放弦、瞄准已久的利箭,就在离靶心还只有几寸的时候,突然天公就撤去了这只靶子,这只孤独的箭,失去了目标,也无所归依,就这么悬停在半空,摇摇欲坠。他冥思苦想,历经心劫,终于决定调转方向,向着仇人的血脉飞去,至少他们的血肉是相连的,他要叫他在地狱里也不得安宁,时刻感受着儿子所受的苦难!
“当初他就是这么折磨我的!我要叫他的儿子承受一样的痛苦!”孝琬心里发出一阵怒吼,尽管无言无声,却是将他心内的整个世界都摇动得天崩地裂!
“可是长恭他不知道啊!他现在还傻傻地帮着罪人之子辩护,我多么想把你拉拢过来,我们本该并肩作战的,长恭,你却叫我再生了一重痛苦!可是你该如何知道呢?我不能,我不能开口,我下定决心已将往事尘封在心底,它连接我喉咙的通道被我彻底地切断了,我发誓再不让人知晓我的痛苦。。老天啊,你若是可怜我,就替我传递暗语,不用言语就叫长恭知晓了罢,我又何曾想让他再受此折磨?”
孝琬在痛苦地回忆往事的时候,所有人都沉默着,静静地等着主将的号令。但只有长恭,能隐约感到孝琬心中难以言说的痛。他的内心开始动摇了:“如果不让孝琬完成这个执念那简直就是在将他谋杀,可是一边是手足情深的阿兄,一边是自幼相陪的好友,叫我如何抉择,我倒真希望该死的那个人是我!我倒真希望人世间的所有真情都不值一提,好叫我心安理得地去唾弃它!”
“孝瓘,你今日就成全了我吧!”素来以一副桀骜不驯面目示人的河间王,此时的言语之中竟然会带着一丝哀求。
听觉出了孝琬言语之中饱含的痛苦,长恭心里难受极了,他知道即便是面对天大的冤屈,三兄也绝不会低下他高昂的头颅,可阿兄在此时此地竟然开始哀求了。长恭颤颤巍巍的开口说道:“行 ….”
余人俱是大惊失色,他们赶忙到兰陵王面前劝谏:“可是都督他说….”
长恭紧咬着牙齿,好似要将其啮碎了般。他低着头,不敢往深处看去,生怕看见了高殷的表情,他知道高殷不会怪他,可是他的苛刻的内心却不允许。
孝琬听到长恭终于妥协,眼神之中突然发出光彩,但很快便又是冷冷地说道:“那么,还请兰陵王殿下命人打开城门,好让我等回晋阳告命。”
无人回应,周围是死一般的沉寂。孝琬察觉到了异动,他的神色越来越愤怒,不自觉地将利剑从鞘中抽出。
长恭胸口不住地起伏,他双手紧抓马鬃,嘴唇欲张又合。他仍是低着头,不过这次他不敢面对的人变成了他的兄长。
“不能开…”长恭终于是开了口。
一言既出,孝琬和孝瓘同时知道,已经没有回头的余地了。他将佩剑高举至头顶,左右比划,已经是在排列军阵。人马声交错,很快骑兵在前,步兵居后,叫战一触即发。
而长恭迟迟没有动作。
孝琬抓紧了缰绳,提着长剑,俯下身子,他将要带头冲锋,长剑所指的方向,一旦由上变而为前,就是这只部队冲锋的号角。
长恭仍是一动不动,可他领的军士却都惶恐不已了,没了主帅指挥,他们只能三三两两聚作一团,纵使人数数倍于敌,看起来却只像散兵游勇一般任人宰割。
城中的居民家家户户早就关好了门窗,他们惴惴不安的钻进被中,担心翌日一早窗纸上会不会多了几重血印、门槛前会不会添了几具新尸。
但城中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不敢过问,也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置身事外。至少这一切,都被远处的一名青袍男子看见,他正乘着一匹犊车,往战场中心疾驰过去。
“孝琬,孝瓘!你们在这胡闹什么?!”卷帘掀开,自高车中下来一个鲜衣明丽、眉头深锁的青年男子。
“阿兄!”在孝琬与孝瓘的心底,一个声音同时响起。
“放下武器。”高孝瑜一声坚实的话音落定,虽是一袭锦衣,不带甲胄,却自有家长的威严,一时了喝住千军万马。
河南王高孝瑜先是走到孝琬面前,对他呵责道:“刀枪是向着兄弟的吗?”
孝琬突然之间,仍是不愿放下兵器,对于高孝瑜这个兄长,他固然心存尊敬,却还不至于到了言听计从的程度:“阿兄,若你是来劝孝琬罢手的,孝琬还是先劝阿兄罢手。我乃是奉了官家旨意,抗旨之罪,实在不想加之于阿兄身上。”
孝瑜素知孝琬快言快语的性子,故而对他的不敬之语也并未过多放在心上,微笑道:“三弟,我来又怎会是劝你作罢的?为兄也不想你落得个办事不力的罪名。”
“噢?那阿兄的意思是?”
孝瑜来不及回答孝琬的问询,就已走近了长恭身边:“四弟,你年已二十,怎么做事还是如此随性?天子延请道人赶赴晋阳,不过只是为了聊叙叔侄情谊而已。你连六叔这个小小的思亲愿望都不肯迁就吗?要知,道人可不仅是你的至交,他也是我们的族人呐。”孝瑜就这么半是明理,半是玩笑地说着,瞬间化解了方才的剑拔弩张。
眼前的变化令长恭不知是喜是忧,喜的是兄弟之间终于不用刀兵相见,忧的是若连长兄也来命自己停手,那道人的生死,更是堪忧了。最重要的是:孝瑜来此,是自己的意思,还是奉了高湛的命令呢?长恭一时琢磨不透,却忽见孝瑜拿出兵符,对着自己身后的将士发号施令,令其护送使者出城。
“竟然是九叔的意思?!”长恭心中揪得一紧,“他为什么?!为什么!?就这么放弃了道人吗?我又被他愚弄了!”
长恭想开口质问孝瑜究竟又生了什么变故,可是他一抬头,就惊慌地看见自己周遭的将士们纷纷撤走、尽皆离散了,转而去拥簇着孝琬的部列。
而更令其感到难以追回的,乃是城门忽然洞开,高孝琬率着两拨部众长驱直入离了邺城,消失在无边的旷野中,夜幕里,一个面容英拔的少年将领最后回望了一眼孤独的长恭。这次他的眼里不再有愤恨,不再有不甘,剩下的只有怜悯。
长恭看着装载高殷的车队越走越远,他想奋力前行,追上旧梦,却发现兄长挡在了他的身前,紧拉着骏马的缰绳,令他不能驱动寸步。
长恭的眼帘开始朦胧,嘴角开始泛腥。他明白自己是再也追不回来了,今次一别,既远千山万水,又隔阴阳两界。
盛会消散,偌大的北门前的广场上,就只剩了他一个孤家寡人,和同样身形落寞的孝瑜,原来方才他的开明豁达和落落大方都不过只是伪装。
且将离去,孝瑜牵着马匹,与长恭并行走着:“四弟,你会怪我吗?”
“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则?千变万化兮,未始有极!忽然为人兮,何足控抟;化为异物兮,又何足患! ”长恭答不出来,只能借以此赋来抒发幽愤。
孝瑜听后冷暖相煎,百感交集。不等心情平复下来,他又问了一句自己:“那阿九 ,你会怪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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