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村里的录影机很少，为了新鲜的武打片和恐怖片，人们常常会聚拢到少数几个富裕的人家一起观看。
看片前或结束后都要放歌转场，那时候流行歌曲还是闽南语的《风中有朵雨做的云》《金包银》一类，听其实是听不懂的。夜晚躺在床上，歌声和着十八大美女的舞蹈就在脑海里重放，不知不觉就会跟着哼起来。那时候小小的脑袋里一个大大的疑惑就是——为什么脑海里能形成的歌声唱出来就不一样呢？
我很喜欢唱歌，还在五六岁，去外婆家七八里的山路可以一路唱过去。大爹在后面走，我在前面蹦蹦跳跳的，想到什么就唱什么。有时忽然见到锄地犁田的人们，羞得立马噤了声，低下头等大爹跟上来，挽着他的裤子想悄悄走过去。大爹倒反而来劲了，一边用我听不懂的话和那些阿公阿婆拉话，一边怂恿我大声把好听的哈尼歌唱出来。我也来劲，蹦跶上前提调唱着走了。阿婆在齐腰的稻秧里直起了身，阿公在比肩的包谷穗边摆过头，大爹在后头满意地笑着跟上来。
到了初一结束，我的汉语才慢慢流利起来，很难回想起在那之前小学四年的住校时光，和苗族的同学们怎么交流，汉语的授课又怎么能听得懂？
三年级第一次住校，第一次离开哈尼族的村庄，我预备了几组简单的汉语对话。
生活的展开常常是生动复杂的，预设的场景不会如你所愿一板一眼地出现，却也不会一棒子将你打翻。交流，在语言受限的地方，能凭借着交流的热望自如地完成。
来自不同村庄的同学们开始试着交流，最初哈尼和苗族各自扎堆，不久，苗族堆里显出了一个美丽的身影。
这初次美丽的感受，在时光反复的消磨中日益模糊，如小小的石子抛进湖里，激起的涟漪已然无痕。我所能回望的，无非是她必定秀婉的面貌，花边的白衬衫，和独属她们民族鲜丽的百褶裙，在少年无邪的欢快中飘然出尘。
妄想捞回时光的旧物，实在是徒劳，我的描述终归辞不达意！
第一堂课，老师让她站到讲台，向大家介绍:她是老班的得意门生；她成绩优异，一二年级担任学习委员，三年级也将继续；她有着和我心中形成的印象符合的名字——罕双。
她已经开始发育，身形拔高，被安排在后排靠墙的位子。下课的铃声敲响，我从前排的座位起身，向她走去，慢慢地，走去。她发现了我的走近，抬起头，目光交会，脸上浮出了笑容。
我们用怎么的手势交流，她的一颦一笑又怎样攫取了我的心思，我都不记得了。
她从课桌拿出一截棕叶，放到我的手里，又不放心，拿回去给我演示。这是还没长开的一截嫩棕叶，捏住一头撑展另一头就是一个扇面，一把扇子。这或许算是我收到的第一件礼物，我把它接过来，让它在心里存留了很久很久。
后来，我的记忆中断，一直到三年级结束，她因为家里的弟弟要开始上学被迫退学回家放羊的时候。
四年级开学，教室里空了很多座位，一点名少了十几位同学，这些同学就再也没来学校，大家都知道，他们的学习生涯已经结束了。
早早退学的学生里女孩子居多，有的家里实在没能力继续供读，有些觉得女孩子没必要读太多书，有些是哥哥弟弟上了学就让女孩回家里帮手。
留下来的师生惋惜不足，她们已经回到传统的人生里面，开始帮家里的农活，开始放牧，继而拘守在闺中习礼待字。
四年级，班里转来了一个同学，是从隔壁的乡镇上留级转来的。年纪既大一岁，见识又比我们多，家境也相对优渥，他自然的就成了孩子王。他第一跟谁好，谁在班群里就有一人之下的威望；他不跟谁好谁就会被孤立，所以大家都很巴结他。我倒是无所谓，作为老班的得意门生，又乐于给大家抄作业，和大家都能玩到一起去。
学校所在的山围阳光丰沛，雨量充足，空气温润，适宜瓜果菜蔬生长，随便往地上撒一把豆子，经过一场雨，就会长出形形色色的嫩芽。
而学校办学条件艰苦，一季只喂给学生一道菜。为了改善伙食，我们除了从家里带些香菜，也会带些豌豆白菜的种子来学校。
课余时间，同学们积极在校园校外开垦荒地，认一块菜园，围上篱笆，种些易活易处理的蔬菜。有些人课堂上昏昏沉沉，料理菜园却是一把好手，下课就往菜园跑，一天能浇三趟水。修篱除草防小偷样样积极，仿佛这才是第一要务。当然，这些人的菜往往也长得格外好。
收菜的日子到了，远离学校的山坳里也就垒起了灶台，袅袅的炊烟也随之升起。因为锅的稀缺，大家先打伙煮一锅饭，再把菜合起来一锅炖。素菜吃久了，口中嫌淡，就合计合计派两个胆大心细的同学去勾老师晾的牛干巴。等肉下了锅，汤水里浮起了油沫，个个喜形于色是不需多言的。要知道，那时候的我们只能在儿童节才吃得上两顿猪肉。
有一次我们正在煮菜，是黄昏时，西斜的太阳快要触到山顶了，一群羊敲着卑呆卑呆的铃铛走来。赶羊的是一个苗族的小姑娘，年纪和我们一般，却是从没来过学校的。只见她穿了一双偏大的高底鞋，走起路来踢踢踏踏，在我们的注目下更走不利索了。那个转学来的同学迎上去，用汉语请她来一起吃。不知她听懂了没有，羞赧地偏转头，赶着羊走去了。
这个同学回转身来，和大家宣布，我要喜欢这个姑娘了，你们都不准喜欢。好像他喜欢了人家，她就属于自己了一样。不过呢，在那之后，大家都隐隐约约有了喜欢的姑娘。
课业既少，闲暇的时间难免漫生些寂寞，于是我们扑向大自然，游荡，奔跑，放肆。有人心中蔓生了情愫，目光就不可避免地循着牛羊的铃铛，寻找一个身影。于是，胆儿大的就薅一把花，规规矩矩地给人家送去；没胆的，就像我一样来到对面的坡上，开始唱歌。
唱歌，不管什么歌来到嘴边，就唱。哈尼的，汉语的，和苗族同学学得半生不熟乌七八糟的苗歌。但是唱苗歌要特别当心，有的同学爱使坏，问的是“喜欢你”，教的很可能是法克鱿。
校园以西二三里有条水量较大的河流，从一块分了几层的横断岩面冲下，形成了罕见的三层瀑布景观。雨季水势浩大，轰隆隆的飞瀑声能传出很远；瀑布脚下水汽飘漫，终年的晴天萦绕彩虹，蔚为壮观。冬春时节水流细小，瀑布又一变而成完全不同的娟秀模样，最高层的瀑布冲积成的水潭可以游泳。瀑布周围因为水汽滋润，一年四季都会开放不同的花儿，总之是四时之景各美其美，我们都喜欢来这里玩。
罕双家在瀑布东坡上有一块地，时常可以见到她的父母在地里劳动，罕双也偶尔会来，一家人在干活，羊群就不远不近的散放着，自在地啃啮着永远也吃不完的青草。
学校的音乐课上教了《嘎达梅林》，我们就坐在最高层的岩石上放声唱——北方、鸿雁、长江。没有着意理解歌词，依然能够感受到隐隐透露的苍然，那是在远处，北方的天空，远得近乎抽象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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