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我们这个山河破碎、兵荒马乱的年代,皇帝换得竟然比一位小小的县令还要快!
不过,山高皇帝远,无论是哪一位皇帝得以暂时冕旒天下,对于我们这座偏安一隅的蛋城而言,多年以来,县太爷仍然是那一位万民拥戴的“县太爷”,而我孙小蛋也仍然是那一位千女争望的“孙捕头”。
县太爷和我能在这样的乱世中立住脚跟,肯定都有两把过人的刷子。县太爷那一把过人的刷子就是他非常擅于“先下手为强”。每次“先下手为强”时,他都算计得分毫不差。我们蛋城的人,只要一提到县太爷,无不立即高高地举起大拇指。当然,人人在深表钦佩不已的同时,亦无不忌惮、害怕他!生怕哪一天他会毫厘不爽地算计到自己的头上。
我也同样忌惮、害怕县太爷,所以我那一把过人的刷子就是“凡事紧跟县太爷”。县太爷叫我往东,我决不往西;县太爷叫我往南,我决不往北;县太爷叫我杀人,我决不隔夜动手!……要不然,人家凭什么提拔我来当“捕头”呢?你要知道,我在蛋城也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也许你会觉得我的名字太小家子气。事实上,我本来的大名也是相当的好听、相当的伟岸,不是叫什么“小蛋”,而是叫“承祐”!但有一年改朝换代时,新皇帝的名字竟然和我的一样,也叫“承祐”!所以,为了避讳,我只得灰溜溜地改了名字。既然两个字的不行,那就干脆用一个字的吧,于是改成了“威”!
可这位叫“承祐”的新皇帝真是不幸,他夏天的薄龙袍刚刚脱下、冬天的厚龙袍还没有来得及加身呢,却又被另一位据说是天杀星下凡的乱世枭雄给一下子篡位了。这也充分说明,这位垮台的皇帝虽名曰“承祐”,但并不是一位将来可以一统天下、止戈兴仁的真命天子,所以,老天爷并没有“保佑”他。
天下传言,这位龙椅才刚刚坐热的“承祐”皇帝死得惨烈至极!据说,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正仰卧龙床、梦游华胥之时,竟被那突然从天而降的刺客在龙体上接连戳了七个大洞,七个大洞霎时一起往外汩汩流血,争艳竞丽,闪耀着一片恐怖的血光!宛如夜空之上那无比耀眼、却又奇谲诡异的北斗七星!如此骇人听闻的惨死之状,当即吓瘫了一大批后宫佳丽!……
我们蛋城的每一位男人听到此处时,都开始摇头咂舌,长吁短叹,一副副十分惋惜的模样。当然,他们惋惜的肯定不是那位横死在龙床之上的可怜人,而是那一大批还没有来得及均沾雨露的后宫佳丽!可惜了、可惜了、忒可惜了!……
本捕头听到此一节时,倒是另有一番见解,觉得那个出手不凡的刺客肯定是一位丹青艺术爱好者,即使杀人也特别讲究布局、造型、留白!想必此人肯定是一位如我一般风流倜傥、行事向来不落窠臼的极品俊男!
而吊诡的是,接下来那位得以暂时面南而坐、冕旒执珪的新新皇帝的名字竟然和我刚改后的名字又一样,也叫“威”!靠,我只得再次灰溜溜地改了自己的名字。这一次,我觉得那些有能耐坐上龙椅的乱世枭雄们总不至于叫“小混蛋”、“小王八蛋”什么的吧,所以,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改名叫“小蛋”!听起来,确实有点儿小家子气,但古语云:懂得唾面自干者,他日必年高德劭、寿享遐龄。
多年以来,我们蛋城因地势偏远,故而一直远离那些意图天下的各路枭雄们兵戈攘夺、两军对垒的中心。可我们心知肚明,那些贪婪的枭雄们总有一天会突然兵锋一指、麾军长途奔袭而来!因为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嘛。而我们老百姓只求“合”的时候,不要“合”得那么生灵涂炭,尸横遍野,血流漂杵。可谁又能保证呢?
蛋城原先并不是很大,这么说吧,我有时候下乡公干回来,从南门进城时,只是朝城门口那位卖炊饼的小潘姐姐吹了声口哨,但还没有来得及丢话给人家晚上有空送些炊饼到我府上呢,胯下的那一匹神骏却早已“呼哧”一头撞上了北门!
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蛋城在我们县太爷的英明领导下,在我孙捕头的呕心整治下,倒也呈现出一派生机盎然的繁华景象:南来北往的商贾云集,各式各样的店铺林立。每日里,一股股从赌坊中不断传出来的哗啦哗啦推牌九的声音,和另一股股从青楼上不断传出来的打情骂俏狎姐儿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恣意蛊惑着人心。
与外面那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的世道相比,我们蛋城也确实称得上是一朵奇葩了。不过人怕出名猪怕壮,由于蛋城美名远扬,故而常常引得一些生活无着无落的散兵游勇们跑到这儿来寻衅滋事、偷鸡摸狗。有些胆大妄为者甚至动辄打家劫舍、掳掠财物。从而惹得鸡犬不宁、民怨不断。于是县太爷大手一挥,我这个孙捕头便屁颠屁颠地出马了。
为了不让这些散兵游勇们在我们蛋城逐渐坐大,坐成气候,本捕头便不避锋刃,孤身前往,开诚布公地去找他们逐个谈心,充分了解他们的疾苦,乃至各种所思所想。我觉得,对付这些惯会使刀动枪的家伙,哄骗一定比镇压更有效果。
事实上,他们也都是一些苦命人,远道而来只不过是为一张嘴讨活路罢了。都不容易啊!经过一番深入细致地交流和安抚后,他们之中愿意回老家的,我就发足盘缠和一袋小潘姐姐的炊饼;愿意留下来的,我就指导他们按姓氏组建了一个又一个环绕我们蛋城的小村庄。外面那些因连年战祸而抛荒多年的大片良田早就该变废为宝、种上庄稼了!
等好不容易把他们安顿好之后,我还从中精心遴选出几位从前能征善战、如今又唯我孙捕头马首是瞻的人出来做村长,并自掏囊橐给这几位特别识相、特别有眼力见儿的村长们统统娶上了媳妇。村长们自然都是感恩不尽,均异口同声地说这辈子能遇到我孙捕头真是遇到活菩萨了!……我却拱拱手,一笑了之。
其余之人,我在那几位村长的协助之下,也逐一安排他们盖房造屋,锄地种粮,过上了自力更生的生活。从此,人人有房住,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空闲时分,他们还可以攥着一串铜钱跑到城里的赌坊中去推一推牌九,或者跑到青楼上去狎一狎粉头……总之,必须要让这些尾大不掉的散兵游勇们把一身旺盛的精力都耗费在农活、家计上,盈余的部分再耗费在赌坊、青楼上。
如此一来,我们蛋城就太平了,一个稳定、和谐的大好局面就这么悄然形成了!
以至于我们县太爷在衙门的大堂上总是会不时地感慨上一句:“那些散兵游勇们,那些平头老百姓们,只要有口饭吃,只要饿不死,哪会起来造反呢?!因而,我们这些做官做吏的可不能太贪、太不知好歹啊!……”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风起云涌一般跑到我们蛋城来讨一口饭吃、继而开荒种地的散兵游勇们便越聚越多。我们蛋城遂像摊大饼似的越摊越大,越大越繁华。
而越繁华自然越来金子、越来钱!人往哪里涌,钱就往哪里涌,挡都挡不住。
这些散兵游勇们既然从此开始像模像样地耕田植桑,砻谷舂米,安居乐业,就不再是从前那种整天拿着刀枪出来吓人的“兵匪”,而彻底成了我们蛋城衙门的“佃户”。当然,他们每年要上缴给我们衙门的各类捐税一个铜子儿都不能少!这一点大家毫不含糊,一切得按规矩来!世道再乱、再不靖,规矩还是要讲的。
那么,什么叫规矩呢?凡有利于我们朝廷、我们衙门的,就叫规矩!
而我们蛋城的衙门说到底就是县太爷和我孙捕头的,只不过他老人家占大头、我占小头而已。
随着我们蛋城集市贸易的日益兴旺,周边佃户村规模的日益壮大,赌坊、青楼的生意也就跟着水涨船高、日益红火了。而蛋城里开得最早、且开得最大的青楼叫“小红楼”,东家叫西门浪。这厮脑袋瓜子特别活络,似乎天生就是一块做买卖的好材料。除了“小红楼”,他还开了赌坊、当铺、药铺、饭馆、客栈什么的,几乎整整一条街都是他家的。
另外,我们蛋城的各项公共工程,譬如造个寺庙、修段城墙、立个牌坊什么的,都给这厮揽去承包了。所以,这厮完全称得上是我们蛋城的“首富”!不过,这都是明面儿上的。暗地里,我们县太爷才是真正的首富。因为最终百川要归海、万源要归宗嘛。
据说,这位富埒王侯、八面玲珑的西门大官人和我们县太爷能沾上一点儿亲戚关系,但到底是哪门子亲戚关系呢?就连我这个神通广大的孙捕头都搞不清楚,估计他们这亲戚套亲戚,最后能套上一匝儿的人。真是人托人,最后能摸着天啊。
古语云: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无论哪个年代,只有像西门浪这种擅于钻营、擅于浸润、擅于投机取巧的人才会大发横财!不过,这厮还算聪明,他在巴结我们县太爷的同时,也没敢忘记巴结我这个蛋城的实力派,逢年过节时都要到我孙捕头的府上孝敬一份厚礼。除了各种金珠玩好之外,他还特意送了一堆美女。金珠玩好当然照收不误,可那一堆来自天南地北、口音千奇百怪的美女却被我一概拒绝了。
我孙小蛋对女人的态度向来是:宁缺毋滥!
事实上,我就连一个正儿八经的媳妇还没有娶上呢,更不要说家里会像曹孟德那样养着“三五美妾”了。既然家里没有人羁绊,那么一旦手里有点儿钱了,我便会心痒难耐地跑出去赌一把。当然,我是不会跑到那些赌坊里去赌的,而是一路快马加鞭跑到城外的佃户村里去找那些村长们推一推牌九。
而每次赌到最后,尽管赢的人都是我,但我总是会把那些赢来的一大堆铜钱连同自己带来的又一一回赏给了他们。还说他们一个个拖家带口的不容易,比我这个光棍汉更需要钱!
他们每次拿了钱之后都很高兴,都会争相拍着胸脯豪气千云、沥酒设誓曰:“只要孙捕头日后用得着咱们,哪怕是叫咱们去上刀山、下火海也都万死不辞!……”
我每次都平心静气地回答:“哪里用得着上刀山、下火海呢?兄弟们有缘聚在一起图个乐罢了!……”
其实,我食必粱肉,衣必文绣,相貌堂堂,办事干练,是不可能娶不上媳妇的,况且那些佃户村村长们的媳妇还是我给娶上的呢。说到底,是因为在我们蛋城除了那一个李小桃之外,就实在找不到第二个女人能入我的法眼了。尽管有些财东的千金小姐长得还算可人,她们也喜欢像那个卖炊饼的小潘姐姐一样时不时地跟我打个情、骂个俏。其中有一位叫子仪的小姐,甚至还别出心裁地用一只飞鸽传过一条香气扑鼻的手帕给我。
手帕上竟然绣着一对含羞答答的小鸳鸯和一首小令,令中均是一些郎君有情妾有意的混账话!靠,真的挺肉麻!我只不过是请这位子仪小姐做了一回我们蛋城元宵灯节的形象代言人而已,顺便和她一起站在鼓楼上唠了一会儿嗑,她便自作多情地以为我这个赫赫有名的孙捕头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她了。怎么可能呢?她又不是李小桃!
后来,那一条香气经久不散的手帕被我擦过一道因为之过敏而流下的清水鼻涕过后便扔掉了。至于那一只四肌发达、膘满肉肥的信鸽,它在变成一道娇艳欲滴的脆皮乳鸽过后便马不停蹄地爬进了我的肚子里。
总之,这些女人和那一个李小桃比起来就通通差远了。这么说吧,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我愿意拿出其中的三百六十天去和李小桃耳鬓厮磨,而只愿拿出那零头的五天去和别的女人偶尔胡歌野调一下。哦,说错了,我们这个年代一年只有三百六十天,没有那零头的五天。所以,我只想一年到头和李小桃长相厮守!
可令人绝望的是,李小桃已经名花有主了,偏偏这个“主”还是我的顶头上司——我们蛋城的县太爷!唉,你说气人不气人,爱我的我不想碰,我爱的却又偏偏碰不得!
本来,李小桃是非我莫属的,因为她是佃户村里有位叫郭大路的村长送给我的。郭大路说李小桃这丫头没爹没娘怪可怜的,如今能有机会为我孙捕头伺奉箕帚是她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毋庸置疑,郭大路是想拍我的马屁。而我却想拍县太爷的马屁。所以那一天,我对那个一直垂眉耷眼、不甚伶俐的李小桃只草草看了一眼后,便立即叫人把她转送到了县太爷的府上。县太爷向来好色,向来喜欢年纪小的姑娘。我这也算是专门投其所好吧。
我深知,我高兴没有用,县太爷高兴了,才是真的高兴!
没想到第二天,县太爷还真的非常高兴,他在衙门的大堂上一见到我便两眼放光、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孙捕头,你昨日送给本县的那个小姑娘长得真是浑如西施转世、貂禅重生啊!虽说出身微贱了一点儿,但本县仍打算收她作妾,说不定来年还能给本县添上个一儿半女!……”
一席话说得我云山雾罩的,我暗自思忖,那位郭大路只是说李小桃长得还算水灵,可哪里会称得上是西施转世、貂禅重生呢?再说,我昨日又不是没见过她那一副根本难登大雅之堂的小家子样儿,所以,我压根不会相信县太爷说的话,不过,心里总有些影影绰绰的。
而等过了一阵子,县太爷正式纳李小桃为妾,并借办宴席之际而大肆敛财的时候,我才得以第一次偷偷地、细细地品量着李小桃。但见螓首蛾眉,明眸善睐,柳腰春浓,端的是一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而那一双偶尔伸出袖笼的芊芊玉手更是浑如迎风而漾的葇夷一般!……
我一边品量得魂灵出窍,一边懊悔得差点儿当场口吐白沫、昏厥于庭。唉,想当年那个倒霉的汉元帝必定就是如我这般糊里糊涂地错过了那位艳绝天下、名动古今的王昭君。
不由得回想那一天,在我的府上,李小桃一直是垂眉耷眼的,额头上好像还沾着一星半点儿从灶膛里飞出来的柴灰,看上去毫无绰约之态,毫无动人之处。而如今,一枝菡萏出芙蕖,竟艳翠欲流!……
但世上没有后悔药,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李小桃被那个已年近五十的老头儿哼哧哼哧地卷进了洞房,继而进行一番令人心碎的握雨携云。而我却只能独自黯然归斋,抱影无眠,辗转反侧,终宵不枕。真是惨无人道啊!
痛定思痛,如果下次再有人拍我马屁、送我女人,那么我一定要让这个女人先好好地洗去那满脸的污垢,再好好地穿上最绮丽的罗裙,涂上最艳丽的胭脂……总之,要让这个女人妆饰一新后,我再用心酌量一下是自己留用,还是转手送人。
在一股股如潮涌一般撕心裂肺的痛楚中,我度日如年。
但我决不会让任何人知道我心仪那一个李小桃。
在我们这个战祸频仍的年代,人们的平均寿命不过是二十五岁左右。如此说来,县太爷今年刚好五十大寿,就应该“呜呼哀哉”过两回了。可他现在却仍旧神采奕奕,红光满面,倒是越活越年轻,越活越神气了。去年刚纳了一个美妾,今年就如愿以偿地抱了一个大胖小子。真是双喜临门啊!
而连着帮他筹办两场喜事估计要活活累死我这个执事人的,好在这一次县太爷还算体恤下情,他说这半百之喜、弄璋之喜干脆就并到一场办吧,省得大家到时候在背后又要怨声载道地说要连续出上两回礼。
消息传出去以后,那些店铺的财东们和佃户村的村长们无不拍手叫好,他们在奔走相告之余,尚觉还应该有所表示,便联名写了一封感谢信贴在我们蛋城衙门的大堂外。感谢信上深情列举了县太爷这么多年来为我们蛋城的老百姓所做的一桩桩功德好事,譬如造个某某寺庙、立个某某牌坊什么的。
不仅如此,他们还赫然把县太爷的头像画在了那一封感谢信的最上端。令人拍案叫绝的是,头像的四周竟然还画着一道光圈!好像县太爷真的是一位活菩萨下凡似的。不过,尽管创意很好,但那一道光圈画得实在不怎么样,看上去显得有些破锋败皴的,活像一只粘着几根碎鸡毛的脏鸡蛋。靠,他们也不请我这个打小便经常握着一根枯树枝在烂泥地上描摹吴道子仕女画的丹青艺术的雅好者先掌掌眼、把把关。
事实上,他们本来也想把我这个孙捕头的头像给一起画在上面的,但被我厉声峻拒了。我可不想成为县太爷眼中的一根钉、心中的一根刺!无论人前人后,我决不会去抢县太爷的风头!我可不能像我的前任——董一球捕头那样糊里糊涂地做了人家的刀下之鬼!
话说董捕头本是一位颇有侠义之风的江湖大汉,后途径我们蛋城时被县太爷一眼看中,遂被留下来成为了“捕头”。董捕头为人处事向来不拘小节,做事全凭当时心情的好恶,似乎从不过大脑,而且特别贪杯。这种粗枝大叶的豪放性格既为他赢得了不少好兄弟,却也最终为他赢得了杀身之祸。
有一次,我们蛋城的首富西门浪那厮准备把一个托人从西域买过来的绝色美女送到县太爷的府上,不知怎的,竟被董捕头悉知了。董捕头三碗酒一喝,头脑一热,又受人从旁撺掇,便直接跑到西门浪那厮的家里公然抢走了那个绝色美女!同时,他还高高地举起钢刀,一边嗝着芳烈的酒气,一边恶狠狠地威胁谁敢跑到县太爷那里去告状,就砍翻他娘的一家老小!……
事实上,董捕头也不是特别好色,他只是有点儿喜欢撒酒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反正三碗酒一喝,就没有什么他不敢做的事情。而等事后酒醒了,他自己也常常诧异于所做的那些让人啼笑皆非的事情。
可纸里终究包不住火,有一天,县太爷在衙门的大堂上突然发难,令几个心腹捕快立即枷了董捕头。董捕头大喊冤枉,喊了半天竟不知道到底所为何事。后来,经人点醒,他总算才明白了,却仍旧梗着脖子,不以为然道:“不就是一个女人吗,值得这么兴师动众吗?!大老爷啊,你不看功劳也应该看看苦劳嘛!……”
县太爷冷笑数声,方才开口道:“本县给你,你才能拿!本县不给你,你不能拿!这么简单的道理,你还不懂吗?亏你还姓‘董’!其实本县根本不在乎什么绝色美女,只在乎有谁胆敢冒犯我!好吧,既然你说到‘不看功劳也应该看看苦劳’,那么就让那个绝色美女陪你一起上路吧!……”
那一天,上路之前,袒胸露背的董捕头两眼悲愤地逡巡了一圈围观的人群之后,忽然厉声高骂道:“孙小蛋,是不是你这个小王八蛋告的密?亏我董一球还一直把你当作好兄弟看待,真是他娘的瞎了眼!可我董一球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这个白眼狼的,小王八蛋,你就睁着一双狗眼好好地等着吧!哈哈哈哈……”
匹夫积愤,六月飞霜。当时,所有人都朝我投来了鄙夷的目光,包括县太爷。我一时肝胆俱寒。
可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是,县太爷在当天晚上就宣布我为蛋城的新捕头。说来也怪,第二天,当我这个新上任的“孙捕头”春风得意地走在大街上时,竟没有一个人朝我投来鄙夷的目光,而一律朝我投来谄媚的目光,好像昨天午时三刻时砍人的事情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我再一次肝胆俱寒。
当涂者升青云,失路者委沟渠。我这个蛋城山沟沟里的放牛娃终于上位了!当然,即使上位,我还是要继续夹着尾巴做人,继续“凡事紧跟县太爷”。我可没有什么非分之想,我坐稳我们蛋城“捕头”的位置就行了。总之,我决不能重蹈那个董捕头的覆辙。
其实,那些财东和村长们都心知肚明,即使两场喜事并到一场办,但真要到随礼的那一天,他们也会送足两份礼的!而他们偏偏要写那一封有点儿不伦不类的感谢信,无非是想借此机会拍一拍马屁、表一表忠心罢了。这也难怪,世上会溜须拍马、会抱大腿的人又不是只有我一个。
也不知为什么,他们当官的好像都喜欢这些虚头巴脑的玩意儿,都喜欢弄些羊续悬鱼、留犊淮南之类的表面文章。我们县太爷自然也不例外。
喜宴送出去的请贴都是我一一援笔书写的,也是我张罗着叫人一一送达的。我比自己办喜事还要积极一万倍!县太爷的私宅不是很宽敞,我便把喜宴摆到了县衙的大堂上,里里外外足足摆了一百多桌!靠,我们蛋城有钱的大户还真是不少啊!不敲你们的竹杠,还敲谁的呢?零敲碎打那些抠抠搜搜、眼泪汪汪的平头老百姓,总归是不太爽嘛。
喜宴开席的那一天,在入座之前,我还特意组织了佃户村里的一些从前能征惯战的军士们重新拿起刀、拿起枪、骑上了高头大马,在县衙大堂外的官道上为客人们好好演练了一番军事阵法。但见兵强马壮,剑拔弩张,大纛高牙,我武惟扬。客人们便齐齐连声叫好。
那一刻,县太爷站在一尊汉白玉质地的上马石上,无比亢奋地挥舞着一只手,声嘶力竭地喊道:“军士们辛苦了!”军士们当即大声回应道:“大老爷辛苦!”平日里养尊处优、连马都不敢骑的县太爷这会儿倒成了一位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演练结束之后,县太爷终于心满意足、气喘吁吁地归席入座了。我便让那些军士们在县衙大堂的外面站好岗,放好哨,全力戒备,以防有什么刁民混进来骗吃骗喝。
大堂之上,那些财东和村长们开始轮番向县太爷敬酒祝贺,一时觥筹交错,走斝飞觞,好不热闹!
李小桃抱着那个一双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的大胖小子端然坐在县太爷的边上,她那细皮嫩肉的粉白脸庞上已然一片潮红,恰似夕光流霞!看这光景,她好像对当下的生活特别满意,一点儿也不嫌弃那位早已胖得虚腾腾的、活像一只大白馒头的县太爷。哦,对了,县太爷的夫人于年前过世了,李小桃便填了房,成了夫人。
终于轮到郭大路敬酒了,他便走过来恭恭敬敬地举起酒碗唱贺道:“恭祝我们的青天大老爷今儿个喜得麟子、年逾半百!真是福寿双臻啊!”话音刚落,他手上举着的那一海碗水酒便随之“咕咚”一声悉数灌下去。而后,他还倒过来亮了一下碗底,竟一滴未漏!这些老兵们喝起酒来真是海量啊!不过,能喝酒的老兵,才能打仗,才能立功。
县太爷刚要回礼时,他手中擎着的那一只白玉酒盅却被身边的李小桃一把抢了过去,李小桃帮衬着说:“大老爷今儿个喝得太多了,这杯酒就让为妾的代喝了吧?!”
郭大路一听,不由面露尴尬之色,随即求援似的转过脸来望着我。我只好站起来,清了一下喉咙,接口道:“今儿个大喜之日,又是难得的双喜临门!故而这杯喜酒夫人要喝,大老爷更要喝。大老爷要是真的喝高了,那就稍微抿一下吧。可千万别扫了这些下人们的兴啊!他们今儿个可高兴哩!”
大堂里外那一百多桌的客人们听了,没有一个不附和的。喜事就是作兴要闹一闹嘛,何况又是双喜临门。李小桃也就不好意思拂了众意,只好把酒盅又递还给了喜气洋洋的县太爷。她那一双粉娇玉嫩的芊芊玉手真是令人迷乱啊!
可风云突变,就在县太爷端起酒盅的一刹那,郭大路突然从袖筒中抽出一把袖珍版青龙偃月刀,疾步向前,一下子戳在了县太爷的胸膛上。顿时,一股殷红的鲜血四下里飞溅!
李小桃当即尖叫一声,而后“啪嗒”一声倒在地上,晕死过去。
那些财东们突遇此故,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全都惊慌失措地站了起来,却又不敢跑走,只好钉在原地,浑身上下筛糠似的抖个不停。
那几个县太爷的心腹捕快,当看到一队披坚执锐的军士冲进来之后,便七嘴八舌地冲我喊道:“孙捕头,请你赶快下令捉拿这个杀人凶犯吧!”
靠,这家伙,你怎么能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举呢?!
我朝郭大路缓缓地走过去,一双眼睛鹰瞵鹗视一般死死盯着他。
那一刻,真是惊心动魄啊!我的心中不由腾起了一股江河万古之波,一时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好在心愿已了,于是,我便走上前去用力地拍了拍郭大路的肩膀。
此前,我在送给郭大路的请贴上藏有一句外人根本看不懂的话:“届时,你一定不能忘了给大老爷敬酒!”——我和郭大路等人已数次秘密商讨过在喜宴上动手行刺的若干细节。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何况他们那些万死不辞的誓言已经说过不下于一千遍了。现在终于到了他们践现誓言的时候了!
县太爷还没有完全咽气,但因失血过多,早已面如金纸。他躺在一片血泊之中,忽而艰难地抬起手来指着我,十分迷茫、且惨烈地问:“孙小蛋,本——本县向来待——待你不簿啊!为——为什么?”
我冷笑数声,朗然答道:“大老爷啊,你还记得十年前那位含冤而死的董捕头吗?你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就狠心砍了他!还有那几位可怜的好兄弟!……”我很难忘记,当初要不是董捕头带我进城,并把我当作亲弟弟一样万般照顾,万般提携,我恐怕直到今天还在山沟沟里替地主家放牛哩。
而董捕头在砍头之前所说的那一番话,其实纯粹是为了当众撇清和我的关系!我当时一听,马上就领会到他如此用心良苦,其实是为了救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所以,当我被所有人鄙夷时,却不能口吐任何一个字。
董捕头虽一贯生性狂放,不拘小节,但临死之前的那一出叫骂着实高明。要不然县太爷不仅不会重用我,反而会顺带砍了我。当时,就有好几位兄弟站出来替他仗义执言,却被一起拉出去砍了。
兄弟们,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那个告密的人当然不是我,但这并不影响县太爷重用我。县太爷惯用恩威并施,以此来笼络、震慑人心。
另外,自不待言,还为了那一个李小桃!靠,县太爷啊,你都这么老了,我孙小蛋才更配得上她!不过,这种话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要不然我如此兴师动众就显得忒不光明正大了。
当然,也更是为了县太爷你身下的那一张椅子!谁一旦坐上去,谁就可以在我们蛋城一手遮天、说一不二!
县太爷以前曾屡次想帮我娶一门媳妇,但都被我婉言谢绝了。我推脱道,我一个人村野惯了,整天就喜欢跑出去遛遛马、打打猎、推推牌九什么的,不喜欢被一个女人羁绊着!再说,这蛋城里也不缺三五个相好,譬如南门口那个卖炊饼的小潘姐姐,又譬如某财东家那个多情檀栾的子仪小姐……每次都说得县太爷信以为真,他后来便不再替我操心了。
可县太爷哪里知道,我心里除了替那几位好兄弟报仇雪恨之外,只有一样东西——他身下的那一张椅子!而在李小桃出现以后,我心里便又多了一样东西,自不待言,这两样就是我孙小蛋一定要得到的东西——江山和美人!
好几年以前,县太爷就常常意味深长地说:“孙捕头啊,本县的位置将来肯定是你的!因为本县无儿嘛,哀哉!哀哉!……”可他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实质上却一直没有主动挪窝让贤的迹象。我真的等不及了!何况他现在还有了一个可以世袭权位的儿子!
既然没有一条正常的路径去向县太爷身下的那一张椅子——我们蛋城的最高权位发起冲锋,那么,我只好拿起刀枪去争一争、搏一搏了。于是,我便抢先一步亮出了獠牙!
县太爷用尽最后一丝游气,苦苦挣扎着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那昏倒在地的李小桃,以及那匍匐在一旁哇哇大哭的稚子之后,这才两腿一蹬、翘辫子了。我曾经说过,按他这个岁数,应该“呜呼哀哉”过两回了,所以,他死得一点也不冤枉。
我终于如愿以偿地坐到了县太爷的位置上,遂对那些浑身仍在抖个不停的财东们说:“本人现在就是‘蛋城’的新县令,郭大路就是‘蛋城’的新捕头,站在你们边上的众位军士就是‘蛋城’的新护城部队。其余,一切照旧!”
我顿了一下,又补充说:“各位财东,请你们回去以后务必要对那些下人们说:县太爷突然暴病身亡!今儿个这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如果有,那就是一个关于报仇雪恨的正义的、感人的故事!……”
老实说,我对这些财东们很有信心,他们回去以后一定会按我的话去说的。因为他们都是一些聪明人。而搞掂了这些大户就行了。至于那些平头老百姓,根本无足挂齿、不值一提。因为平头老百姓们大字不识几个,他们向来习惯相信,或者说只敢相信我们衙门的官方说法。当然了,如果有谁胆敢不肯相信,那么我可以保证,他一定看不到第二天的日出!
那一天,我只是轻轻地挥了一下手,郭大路即刻心领神会,马上叫人把那几个原县太爷的心腹捕快一起拉出去砍了。
蛋城原来不叫蛋城,叫“锦城”,现在改天换日由我孙小蛋当家作主了,我自然毫不迟疑地将其改名叫“蛋城”!我要深深地打下自己的烙印!咦,好奇怪哦,当我坐上县太爷的这一张椅子之后,忽然也喜欢上了这些虚头巴脑的玩意儿。我甚至还叫人立刻、马上仔仔细细地擦亮了那个高悬于县衙大堂上的“明镜高悬”之匾额。
李小桃苏醒之后,连忙抬起头来,往四下里一望,随即就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她当即止住淋淋的悲哭,一骨碌爬起来,撩衣敛袖,一把抱住了那个哭得好像快要断气的稚子。
她哄了一会儿,忽而仰起一张泪光潋滟的脸,认命似的说:“孙捕头,我就知道你一直心怀异心!可惜我家的大老爷从前未曾好好听取我的忠告,百密一疏,才落到今天这般田地。孙捕头,我知道你打的是什么算盘,你若肯答应我两件事,我便顺从你!否则我就携子一起投井自绝,决不苟活于世!……”
郭大路冲过来囔道:“别叫孙捕头,现在要叫大老爷!”
李小桃便昂着头盯着郭大路,眉锋一挑,两只眼睛似乎要喷出火来。
而听李小桃这么一说,我还真是觉得有点儿后怕。若当初县太爷听从了她的话,对我也来一个“先下手为强”,那我不就惨了吗?!
李小桃所说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我为她的前夫风光大葬;第二件事就是要我务必容得下她那个稚子。我沉吟了一会儿,虽然觉得有些不快,但看在她如此刚烈、如此重情重义的份儿上,也只得一一照办了。
事实上,我从来都不是一个把坏事做绝的大奸大恶之徒。在这个心仪的女人面前,我的心肠根本硬不起来,根本做不到斩草除根。
好吧,她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就当是本县送给她的第一份大礼。不仅如此,我还要光明正大、风风光光地娶她进府。我不怕别人在背后乱嚼舌根,我只怕委屈了她。我只想证明一点:我孙小蛋比那个胖老头儿强!而且强得多了!
我终于抱得了美人归,遂夜夜和李小桃在鸳鸯帐里柔情缱绻,尽享齐人之福。原来,床榻之上有个心仪的女人,那日子才是我们男人应该过的日子。哦,不,应该是天上神仙过的日子。看来,我当初铤而走险的那一步算是完全走对了。
李小桃从前终日只在县太爷的府第里深居简出,从不轻易抛头露面,可自从成了我孙小蛋的夫人之后,却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忽然在治理蛋城的诸多事务上面产生了很大的兴趣。
不成想,她确有过人之处。譬如,当她看到我为那家“小红楼”的生意一家独大而心烦意乱时,便建言我在“小红楼”的对面也开一家青楼,和它竞争,把它压垮!
我们青楼的名字叫“小甜甜”。我们这个年代的男人只要一看到“小甜甜”三个大字便会两眼放光、色心顿起。而为了和“小红楼”竞争,李小桃还帮我草拟了一项独具一格的律令。该律令规定我们蛋城所有的青楼从业者在店门口招徕生意时,均不得随意裸露肚脐眼以上的部位,否则将严惩不贷!
在本县痛施辣手,严惩法办了几个仍旧顶风瞎露者之后,便天下太平,从此无人再敢违此律令了。当然,本县还借此机会顺便小惩了一番那个“小红楼”的财东——西门浪。他托再多的人来说情、送再多的金子来贿赂也没有用。亲爱的西门大官人啊,本县早就看你不顺眼了,谁叫你又有钱、长得又帅呢?!你说你这么多年来夜夜眠花宿柳,糟蹋了我们蛋城多少的深闺小姐、空房怨妇啊?!
因为“小甜甜”是本县大老爷开的,所以本楼的小姐们就可以从容不迫地向那些过往的客商们尽情裸露、展示一下她们肚脐眼以上的动人风采了。那项律令对她们无效!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我们这些制定律令的人,怎么会作茧自缚呢?
就这样,“小红楼”一天天衰败下去,“小甜甜”一天天红火起来。那些过往的客商们只要瞟一眼我们“小甜甜”门口那一群燕燕轻盈、莺莺娇软、酥胸尽露的美人儿就会把持不住,就会哭着、喊着像中了魔怔似的冲进来大把大把地花钱。
做生意,就要做这样的垄断生意。没有垄断,我们就要想方设法去创造出“垄断”!最后,蛋城的青楼生意就数我们“小甜甜”一家独大。而其他青楼的财东们只好改行的改行、破产的破产、跳楼的跳楼。
另外,李小桃还把我们在青楼生意上的成功经验推而广之到其他生意上,譬如赌坊、当铺、药铺、饭馆、客栈……总之,有了本县大老爷的保驾护航,做什么生意都能赚钱,想亏都亏不了。我孙小蛋终于从一个放牛娃成为了蛋城真正的首富!快哉!快哉!
据说,那位在各条生意战线上都严重受挫的西门大官人于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突然携带全家老小一起出逃了。此后,一直下落不明。不过,你也用不着替这号人物担忧,因为像他这种人跑到哪里都会有饭吃!实在不行,这位风骚的西门大官人完全可以去做一名面首嘛。
可令人气不忿的是,西门浪那厮临走之际竟然还拐跑了那位卖炊饼的小潘姐姐!靠,我们蛋城的南门口从此少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我那欢快的口哨声从此少了一个知音!
早知如此,我当初还不如立刻派人去干掉他。因为我终于得知,当年董捕头醉酒之后强抢那个绝色美女的事情,就是西门浪那厮告的密!看来,他是听到什么风声了。
李小桃真是我的贤内助,她不仅在协助我治理蛋城的诸多事务上面出谋划策,而且每个晚上还在鸳鸯帐里款洽人意地伺候着我。或许是日久生情吧,我总算得到她的那颗芳心了。
事实上,将心比心,她也确实应该这么诚挚地待我。我待她怎样自是不必多言。就连她那个宝贝儿子,我也待其视如己出。尽管我每次逗弄着那个可爱的小家伙时,总免不了会心生不安。靠,你长大以后不会恩将仇报、替父报仇吧?!可我又想,在这样的纷纭乱世中,我不一定能活到你能拿起刀枪的那一天。
而李小桃一直没有重新怀上肚子。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后来,李小桃还到处物色一些年轻美貌的女人来伺候我,说是要好好地补偿我一下,毕竟她当初跟我时已非处子之身了。本来,我对别的女人兴趣不大,但既然夫人自己都不吃醋,那我也就只好顺水推舟,乐得夜夜做个幸福的新郎官了。
因为有钱,顿顿都是珍馐胪列,所以我越来越胖了;因为有女人,夜夜都是新郎官,所以我越来越虚了。从前一身的腱子肉早就没有了,一身的拳脚功夫也早就荒废了。李小桃在生意上已经复制成瘾了,难道她现在还想复制出一个胖得虚腾腾的、活像一只大白馒头的前夫吗?由她去吧!反正我又不吃亏。
有一天,李小桃忽然神秘兮兮地说:“大老爷啊,如今那个郭大路可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好像有点儿尾大不掉哦,你可要小心提防着他!我们蛋城的护城部队里到处都是他的人,他能杀掉从前的县太爷就难保不对如今的县太爷起歹心!……”一番话说得我毛骨悚然、疑窦丛生。
郭大路这几年仗着我对他的信任也的确太嚣张了一点,处处大肆敛财,处处不可一世!这厮不仅没有“凡事紧跟县太爷”的觉悟,反而在我面前常以功臣自居,不时从嘴巴里迸射出一两句不逊之言、僭越之语……
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越想越觉得冷嗖嗖的,前车之鉴,不可不鉴也!——看来,我又得“先下手为强”了!于是,我便悄悄地花了重金从江湖上请了几个绝顶高手过来把郭大路给做掉了。这一下,我总算了却了一大心头之患,总算又可以高枕无忧了。
不过,世事难料,郭大路这厮虽说有点儿飞扬跋扈、桀骜难驯,却在我们蛋城的护城部队里有着极高的威信,能服得住人,能扛得下事,从前也确实帮我这个县太爷省了不少力气。如今他一死,护城部队里便开始人心惶惶,再也无法做到令行禁止、令出法随了。
而谣言顷刻之间便像刮了一阵龙卷风似的到处传开了,人们纷纷咬耳朵说是县太爷下的毒手!事实上,大家心知肚明,在我们蛋城,也惟有我这个县太爷才敢下如此毒手。唇亡齿寒,兔死狐悲,这就使得另外那几个向来对我言听计从、肝脑涂地的亲信也开始心存芥蒂,不愿意再替我赴汤蹈火、卖命冲锋了。
还有,冷锅里爆豆子,就连从前的那个县太爷被我下毒手的旧账也被人翻了出来。慢慢地,人心涣散了,队伍不好带了,不时有军士结伴出逃。人们或许仍旧忌惮、害怕我这个县太爷,但可以选择出逃,逃往他们自以为更美好的地方。于是,我们蛋城也就日渐萧条,不再像从前那么繁华了。
而颓势一旦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那么,决非人力所能扭转也。值此漏瓮沃焦釜之际,就连那个一向百伶百俐的李小桃也同样无能为力,无计可施。
也许,我们蛋城得以暂时苟延残喘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
那时候,我终日沉圂于鸳鸯帐中,酣眠春梦,身子早已被美妾们淘渌一空,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去过问世事了。春宵一刻值千金!尽管我深知这一刻的春宵随时都有可能被人一刀砍断,但世道如此浇漓,我也就只好得过且过、及时行乐了。
有一天,我正抱着李小桃帮我纳的第九十九个美妾睡觉时,蓦地听到外面有人炸雷似的大喊大叫道:“赵宋大军杀过来了!赵宋大军杀过来了!……”
我一个激灵,猛然醒转过来,却惊讶地发现自己已被人用铁链给牢牢地绑缚在我们蛋城县衙大堂门前的那一尊汉白玉质地的上马石上。我试着挣扎了几下,可铁链却纹丝不动。于是,我慌忙抬起头来,便看到了李小桃。
那一刻,李小桃的笑容很美,却也很冷。冷得仿佛深不见底!
我豁然明了,这才是我真正的命数!那一刻,一股剧烈的痛楚在我的心里不停地翻滚着。可我只能坐以待毙,只能绝望地等待着一个答案。
李小桃冷笑着说:“孙小蛋,没想到你也有今天吧?!你就等着赵宋大军杀过来要了你的狗命吧!不过,我要让你死个明明白白,哈哈,我先前借你之手干掉了那个天杀的郭大路,终于为我爹娘报仇雪恨了!想当初,那厮为了巴结你,竟然把我爹娘都给杀害了,抢了我这个可怜的弱女子来送给你。可你却有眼无珠,倒成全了我与亡夫的一段好姻缘!然而最终还是断送在你这个杀人如麻的嗜血狂魔之手!……”
那一刻,李小桃眼锋如剑,面冷似铁,一副欺霜胜雪的模样恰似冷泉激石,泠然作响。
李小桃说完之后,便带着她那个前夫的一丝血脉和一马车的金银细软骤马向前了。唉,那小子在我多年的精心栽培之下,早已能开弓射箭、使刀动枪了。可临别之际,他的眼神也同样冰冷无情,一点儿也不顾念“父子之情”。
流光电掣,浮世风车,那些往昔的柔情缱绻,刹那间通通荡为冷烟!……
贪婪的狼群终于长途奔袭而来!一个长相极其丑陋的青年将军滚鞍下马,读了一遍我们蛋城的老百姓贴在我边上的告示之后,便恨声不绝地骂道:“贪官!恶官!狗官!……”而后毫不犹豫地抽出长剑在我那胖大的身躯上接连戳了七个大洞!——又见那无比耀眼、却又奇谲诡异的北斗七星!但我已经无心欣赏,因为我的心早在数日前李小桃离开的那一刻,便已经被一万支利箭射成齑粉了!
也许这一回,那位即将一统天下、止戈兴仁的真命天子终于出现了。看来,天下又要到“合”的时候了,可铁蹄过处,生灵涂炭,血流漂杵,仍旧要死那么多的人。
每一次分,每一次合,均伴随着无数的凄惨和号哭。
最后的合眼之际,我朝蛋城的天空无力地瞥了一眼,刚好瞥见一群黑黢黢的乌鸦正激动无比地猛扑了下来!
(完)
孙锐于常州大运河畔
2019年终稿
★作品编号:sr-czs 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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