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 以琳
“蔺嫕,摘下你的红袖章吧,根据这一周来对你斗争表现的考察,县革委会讨论认为,你来自封建家庭的思想意识还需要进一步改造,现在暂时取消你的红卫兵资格,从今天开始认真反省,向组织写出反省材料,希望你能深刻认识你父母的罪行,大胆揭发他们的罪行,积极争取组织对你的信任,尽快回到革命队伍中来,我们大家都热情地期待着你回归的日子。”
这里正在召开镇中学的红卫兵工作会议,曹有年这番话让蔺嫕感到失落,但又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她慢慢地摘下左臂上的红袖章,把它放在桌上抚平,叠得整整齐齐。它挂在蔺嫕的胳膊上刚刚一周,现在又要被收回了,蔺嫕的心头升起一种朦胧的世事难料的惆怅。她站起身来,抬头看了所有在场的人一眼,什么也没有说,便走出门去。
外面飞飞扬扬地飘起了雪花,蔺嫕抬头看看远处雪雾笼罩着的朦朦胧胧的山影,心里和一周前戴上红袖章时的感觉一样,还是那种不知是喜是悲的茫然。蔺嫕围上围巾向雪雾中的山地走去,她的父亲蔺文瑄,那个每天都要接受批斗的反动派正带着镇中学的师生们大修高产田。
山上的人影个个都披霜带雪,男学生们挥镐砸向坚硬的土地,土层已完全冻结了,要想刨出哪怕一锹来也要费好大的劲,原先用来拉土的人力车也就改用柳筐了,女同学们俩人一组把刨出来的土抬到地边上倒下去,把原来的一大块坡地挖填成一阶一阶的水平梯田。大汇战的场面很是壮观,满山满洼都是雾朦朦的人影在移动。
“我来替你一会儿吧。”
蔺嫕接过一位歇肩的女同学手中的木棍。
“噫,你们不是开会吗?”
这位女同学话刚出了口就发现蔺嫕胳膊上的红袖章已经不见了,便什么也没有再说,退到地头去,坐在地上看蔺嫕抬土。
蔺嫕虽然埋着头只顾干活,但她还是感觉到坐在地头的那个女孩的眼光,还有从四面八方射来的目光,那里面有疑问,有困惑,有同情,更有嘲笑和讽刺,它们就像一把把寒光闪闪的利剑,穿透茫茫的雪雾直刺过来,此刻,蔺嫕深深地体会到了芒刺在背的感觉,那是一种直刺到心灵深处的阴冷,一种渗透骨髓的彻寒……
冬天的白昼总是飞逝而过,收工了,蔺嫕拎着柳筐随人流下山去,接着而来的任务是让蔺嫕更感到无奈和痛苦的批斗会,她宁愿永远都在这山上挖土,也不愿去面对揪斗父亲时所要面对的那种痛心、懊悔、矛盾的复杂感受,一周以来,这种尴尬让她无法回家面对父母,也无法面对那些斗志昂扬的批斗者。
父母又被揪出来站在了批斗台上,现在他们的头上已没有了那种高高的尖顶帽,取而代之的是挂在脖子上的一块木牌,他们的整个身体佝偻着,头俯在胸前,头发凌乱地在寒风中飘舞着,他们除了双腿站着就再也显不出一点生命的气息来。蔺嫕的心头涌起一股强烈的愤怒,她想冲上去砸了那个可恶的牌子……
忽然她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她扭头一看,是钟志刚。
“走,跟你说点事。”
蔺嫕回头看了看台上的父母,随钟志刚从人群中挤出来。他们来到了早晨开会的那间教室,这里已经很久没有过读书声了,墙里墙外都是各种响亮的口号和标语,烘托着一种浓浓的文化大革命的气息,激情、霸道、凌乱、疯狂……
“还记得小时候去你们家玩吗?那时候看见你们家那么大的院子, 还有咱们捉蛐蛐的小花园,我心里可不平衡了,你们家没人下地干活却能过那么好的日子,可我爸整天都在你们家的地里干活,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可还是顿顿喝稀粥、啃窝窝头,我就想不通。知道吗?你妈妈给我的糖果,我每次都特想吃,但每次都心一横,出门就偷偷扔掉了,我憎恨你们家,你们家的房子、树、花园,还有你妈的糖。但是,我又非常喜欢去你们家玩……”
钟志刚说着,看看蔺嫕。蔺嫕没有任何表情,她现在哪有心情和他回忆儿时的往事啊!钟志刚话锋一转,继续说:
“蔺嫕啊,其实你的心情我特能理解,谁不是父母生、父母养的啊?只是你的命不好,偏偏生在了一个反动派的家里,所以,你要想追求进步,或者说,保护自己,你就要付出比别人更大的代价,对你这样一个女孩儿来说实在太残酷、太不公平了!……”
说着,钟志刚扫了一眼蔺嫕,她低着头,心里很难过的样子。钟志刚把一只手搭在蔺嫕肩膀上继续说:
“不过别怕,虽然现在你的处境很难,揭发父母你于心不忍,不揭发你就要和他们一起挨批斗,但我会帮你的,只要……”
钟志刚的眼睛在蔺嫕已开始发育的显出些丰满来的双乳间游移,他把脸凑过去,看着蔺嫕充满疑惑的双眼,另一只手便伸向蔺嫕的衣襟,那一对发育中的小乳房一直都吸引着他,这种力量远远胜过当年蔺嫕母亲塞在他手里的糖,使他无法抗拒。
“你要干什么?”
蔺嫕挣脱他的手,向后退着。
“听我的,我会帮你渡过这次难关的。来,过来!”
钟志刚步步紧逼。
“不,你这个流氓! ”
蔺嫕转身向门口跑去,钟志刚一把抓住了蔺嫕的胳膊,把蔺嫕拉向自己的怀里,他今天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一个十八岁的青年男子的欲火在他里面燃烧,他已不能自禁。
蔺嫕已被满腔的怒火和恐惧所充斥,啪,狠狠的一记耳光抽在了钟志刚的脸上,转身向门外奔去,泪水终于在寒风中肆意地流淌。
……
批斗会上,蔺文瑄再一次被逼迫交代那些莫须有的罪名,他依然沉默着,他相信这是对暴徒最大的羞辱。有人终于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向他的腿窝狠狠地踢了一脚,蔺文瑄扑倒在地上,随即,有人揪住蔺文瑄额头的一缕头发,使劲地拽他。他被拽了起来,一缕头发被生生拔掉,鲜血顿时沿着面颊流了下来。台下,乔路得的同事、镇小学教师孟惠君站在最前面,看着蔺文瑄的痛苦,便低头闭目,不忍再看。过了一会儿,当他稍平静一些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蔺文瑄那一缕头发被风刮过来,停在他的脚下,带着鲜红的血迹,在白雪中飞璇。他心头一惊,再去看台上的蔺文瑄,他正伸出舌头,舔着嘴边自己的鲜血,眼睛里是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冷笑。孟惠君不由惊恐地向后退去,他看见蔺文瑄那只眼睛在盯着他,他转身撒腿就跑,终于把那个可怖的场面远远地抛在了身后,没命地冲向寂静的街道……再拐一个街角就到家了!这时对面冲过来一个和他一样狂奔的人影,俩人撞了个满怀,孟惠君趔趄着倒退了好几步,定睛一看,竟然是蔺文瑄的女儿蔺嫕,她满脸的泪水,头发被西北风刮得满头飞舞,跌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他,活像地狱里的厉鬼。
“啊……”
孟惠君惊叫一声,拔腿就跑。今天真是遇上了鬼!台上的蔺文瑄,雪地里的蔺嫕……然而这个可怜的小教师终究没能逃脱红卫兵的眼睛,第二天一早,批他是保皇派的大字报就贴满了大街小巷,从此,他也站在了蔺文瑄的身边,成了陪斗对象。
……
窗外,寒风裹挟着飞雪,肆虐地吹打着玻璃窗。屋里,蔺嫕的头俯在受伤的父亲的胸前,泣不成声。
“爸爸,原谅我!我错了,我真是太蠢了,我以为带他们象征性地来抄抄家,他们就能让我当红卫兵,谁知道他们竟是一群暴徒……呜呜……爸爸, 原谅我吧,我知道错了!呜呜……”
蔺文瑄没有任何反应,两眼呆呆地看着天花板,仿佛没有听见女儿深深的忏悔。
“孩子,别哭了,我和你爸不怪你!别哭了,小心隔墙有耳。”
乔路得疲惫不堪地安慰着女儿。
“别哭了,姐姐,我们都爱你,还和以前一样!”
小蔺琦抚着姐姐的背,乖巧的说。
蔺嫕擦了眼泪,一把抱住这个可爱的小弟弟,心里的愧疚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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