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许大果
烙饼(图片来源于网络)
毋庸置疑,“中国传统道德完善的典范和理想人格的化身”——伯夷、叔齐,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这一巨大符码,单凭一两笔便要彻底解构是空想。鲁迅笔下“采薇”的异化(详见上一篇《从“采薇”一词说起——解读〈采薇〉中鲁迅对其矛盾观之反思与批判》),仅是九牛一毛。鲁迅的小说像一部极为精密的仪器,任何一个细小部件都不可被忽略。“烙饼”便是《采薇》中这样的一个零部件。即便只是个如针孔般的口子,鲁迅也能切中肯綮,大胆解构,他要给传统道德一个极致的颠覆。
通观《采薇》,“烙饼”一词出现的频率颇高,这是个极为特殊也是极易被忽略的符号。其出现的情况大致分两种:一是以实用价值出现的,作为食物,当然,它也别具象征意味;二是用“烙饼”来记时间,这样不免有结绳记事的意味,不过它还包含一种生存的欲望,饼烙好了,乃可充饥,而时间就在这种以“食欲”的记录方式中流逝了。鲁迅让“烙饼”在文本中反复出现,尤其在记时这一点上所表现的新奇,带着强烈的现代性叙事意味。接下来,笔者将对《采薇》中的“烙饼”进行符号分析。
“‘近来的烙饼,一天一天的小下去了,看来确也像要出事情’”,这是“烙饼”的第一次出场。不可否认,此处的“烙饼”是具实用性的。然而,单是第一回露面,它就并非代表简单的“吃”之欲望了,伯夷由饼的日益变小来推出自己的预感,这样的口吻轻描淡写,可却赋予“烙饼”深意——跟国家兴衰挂钩。所谓“民以食为天”,伯夷在无意中把“烙饼”看成国家的标志。“然而这不平静,却总是滋长起来,烙饼不但小下去,粉也粗起来了。”这第二次出现,是变本加厉了,其好坏已然隐约却又牢固地对应上国家的兴衰。在这一层意义上,又大又好的“烙饼”即“平稳饭”,象征着稳定兴盛的国家所带来的闲适生活。可当饼一天天变化,于此是变小,则是时局不平静的一个形象有趣的反映。基本的“生”之欲望让伯夷下此判断,可见他也是个普通人。
而后,武王灭商,衰落的殷商为新的朝代所替,变小的“烙饼”来了个上坡。之于商,西周乃是演化推进,其中不免还带有“商表示传统性、西周透露现代性”的意味。然而,“伯夷和叔齐都消化不良,每顿总是吃不完应得的烙饼。”饼是丰足了,然而两人的“消化不良”却使人产生了疑虑:这“消化不良”是由饼引起抑或是他们自身的问题?即,是西周新兴乃“假象”还是伯夷、叔齐作为殷商遗民的“顽固不化”?不妨这么理解,“多”的烙饼意味着现代性为伯夷与叔齐提供了更广阔的生存发展空间,可传统与现代性的冲突却以“消化不良”的形式呈现了。此处乃鲁迅有意设疑。
至于“烙饼”的再次现身,就更是奇特有趣了。“约摸有烙十张饼的时候”,这显然成了记录时间的载体。对于烙过饼的人,这样的时间概念确实是形象生动的;然而,未尝烙过的人未必能了解,“烙十张饼”的时间是多久呢?此时,“约摸有烙十张饼的时候”所意味的时间含义弱化,反倒是“十张”与“烙饼”更能引起注意,这产生了一种陌生化的效果。“烙饼”此番的出现,其实极有可能是用以带动后文数次的“烙饼”记时。“约有烙三百五十二张大饼的工夫”这次的时间可真久了。当具体的时间被陌生化之后,读者会看重数字,“三百五十二”相对于“十”,大约是四倍了。于是,一方面可见武王获胜而归之时仪仗的壮大;另一方面,也暗示着武王的凯旋能带给他们“多”的烙饼,同时也隐喻他们与现代性的步步靠近,这岂不是幸福安稳生活的“福音”吗?可事实似乎并非如此,“大约过了烙好一百零三四张大饼的工夫,现状并无变化,看客也渐渐的走散。”这“烙饼”又出来了,这工夫看来还真不短。这是描叙伯夷给甲士们推倒撞晕后的情形。养老堂的“援救”实在不及时,等了烙“十张饼”的十倍工夫不止,也未见有人。矛盾互相碰撞,在“烙饼”之上窥见火花,武王确实能给黎民百姓带来幸福?
随后,伯夷、叔齐为了自己口口声声信守的“仁义”,两人决定放弃丰足的“烙饼”,他们无可奈何地“背叛”了可得的现代性。“于是两人商量了几句,就决定明天一早离开这养老堂,不再吃周家的大饼。”那么到了这里,“烙饼”叙事当真完结了吗?非也。当以为完结的时候,兄弟俩却拿了“留下的烙饼”启程了。正如他们临走对养老堂的恋恋不舍一样,其实他们并放不下那里的轻松生活,可迫于精神上所背负的“仁义”,他们非走不可,带着西周残留的“烙饼”。即使后来用松针做了失败的面饼,其实也是对前“烙饼”的怀念,只是“苦粗”难以下咽的松针面饼却磨灭了他们最后的念想。“樵夫偶然发见了伯夷和叔齐都缩做一团,死在山背后的石洞里,是大约这之后的二十天。” 此时,“烙饼”已经不足够记录这样长的时间了。与此同时,“烙饼”对于他们当然也毫无意义了。
相较于“采薇”,“烙饼”便是明明白白的“周粟”了。由始至终,“烙饼”其实都印在“伯夷叔齐”身上,他们一直无法摆脱“生”之欲望所要求的“烙饼”生活。这是“不食周粟”之“义”与“饿”之“身体本能”的冲突。伯夷、叔齐连自己的生存都无法保障,而他们背负的“道德坚守”又遭受质疑。传统道德与现代性剑拔弩张、交战激烈。
参考书目:
[1] 鲁迅《采薇》,见《鲁迅全集》第二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2] 于爱成《〈采薇〉重读:经典结构与身体叙事》,《文艺理论与批评》2009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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