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假期回老家，去小姑家走亲戚，见到了二表姐小凤。她头发干枯、面色蜡黄，走起路来拄着双拐，一步一步往前挪。
想起她这些年的经历，心里忍不住一阵发酸。
小姑一生的悲苦，终究还是传到了孩子身上（上篇《我爸打过最狠的架》里写过小姑的前半生）。
小姑生了五个女儿一个儿子。很明显，生这么多，就是为了拼个儿子。
姑父好吃懒做，撑不起这个家。小姑一个人带着几个孩子在地里刨生活。靠天吃饭，饿是饿不死的，但也只够糊口。所以女儿们都是小学没读完就辍学了。
小凤姐是几个姐妹里最漂亮的。姑姑和姑父都长得很好，她完美继承了他们的优点。那是一种没有攻击性的美，柔和得像春天里的一汪湖水。尤其是那双眼睛，又大又亮，眼尾微微上挑。连我这个女孩子，都忍不住想多看她几眼。
表姐辍学后就出去打工了。十来岁的孩子，找不到什么正经活儿，只能在工厂打零工。赚得不多，好歹能补贴一点家用。
随着女儿们一个个外出打工，小姑肩上的担子轻了些，日子也慢慢好转。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虽不会大富大贵，但至少安稳。可生活，偏偏不让你如愿。
日子好过些了，姑父自从被我爸打断腿后，不敢再动手。可两口子还是吵，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
小凤姐天生敏感，有点林黛玉那种多愁善感。要是生在富裕人家，被好好呵护，说不定能开成一朵明媚的花。可惜她落在这样的家庭泥潭里，脆弱的神经被争吵反复撕扯，痛苦不堪。
表姐十八岁那年，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个小伙子。个子高，娃娃脸，微胖。家里条件不错，是独子，有个姐姐已经出嫁。他父母在镇上有家店，卖鸡汤，小有名气，也算有点家底。
两人彼此中意。男方父母有点介意姑父名声不好，但儿子喜欢，想着反正婚后接触不多，也就没反对。
很快，两人定了亲，约定等表姐满二十岁就结婚。
可不幸来得太突然。
订亲那年春节前几天，表姐的未婚夫来送年礼，留在她家吃了午饭才走。姑父又喝醉了，开始找茬。一会儿骂人家不懂礼数，没给他倒酒；一会儿又嫌礼送得不对，说没送整只羊（一般定亲才送全羊，过年送十斤左右羊肉就行。姐夫家送了十斤羊肉、十斤猪肉）。后来干脆骂到人家家教不好……
表姐听不下去，顶了几句。她爹觉得权威被挑战，闹得更凶。摔盆砸碗，还吼着让表姐“滚出去”。
表姐一气之下，跑了出去。
大过年的，不好去别人家。她就在村外的田间小路上一边哭一边走。看着别人家备年货、贴春联、放鞭炮，热热闹闹，自己却有家不能回，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再想想这些年受的苦，悲从中来，顿时觉得人生没什么意思。
忽然，她转身直奔村西田地那口井，没有犹豫，跳了下去。
那时候为了方便浇地，田里隔一段就有一口机井，用水泥管一节节接上来，井口不大，约一米宽。井里通常会放一个抽水泵，连着一根碗口粗的水管，通电就能抽水。
表姐跳下去后，正好卡在水管和井壁之间。身上被磨破不少地方，但好在命保住了。
家里那边，表姐和她爹吵架时，不知小姑在做什么（这些场景是我从多人口中拼凑出来的，很多细节已无从得知）。不过表姐跑出去时，姑姑喊老四跟着姐姐。
等老四跑回家，就听到表姐跳井的消息。
随后就是喊人救人。可不知怎么回事，救人的过程中，表姐的腰被拉断了……唉。
从此，她只能靠着双拐走路。
后来，那门亲事也黄了。
再后来，表姐二十五岁那年，嫁给了隔壁乡的一个瘸子，生了两个儿子。两人都有残疾，下不了地。幸好姐夫会电焊手艺，平时接点零活。表姐买了辆三轮车，走街串巷卖水果和青菜。
因为残疾，她见识了太多赤裸裸的恶意，毫不掩饰。
表姐骑着她的三轮车从村里经过，总能感受到背后那些黏着的目光。
等她经过后，那些人：“看见没，就是老王家那二闺女，多俊的人儿啊，想不开跳了井，成了这副模样。所以说，人不能太作，看把自个儿害的。”
“也是个苦命的，可你说她现在这样，出来不是给孩子丢人吗？”
“她那个男人也是个瘸子，俩人凑一块，日子能过成啥样？”
“听说她那点水果生意，一天挣不了几个钱，怕是还得靠她娘偷偷接济……”
那语气里，分不清是惋惜还是幸灾乐祸。
对比陌生人的闲言碎语，来自亲人的伤害，格外的恶毒！
她感受过他们的冷淡、白眼、嫌弃。
每逢过节聚会，表姐一家总是被忽略的那个。吃饭时，没人会主动帮她搬一把更稳当的椅子，也没人招呼她坐近些。她艰难地自己挪到桌边，坐在最外侧。席间，大家也会刻意避开了她，话题绕着田里的收成、别家的喜事打转，没有一句问及她的生活，她的孩子。
她像个透明的影子，沉默地吃着那碗凉得最快的饭。
最刺骨的寒风，总是在她离开后刮起。“瘫子一个，还整天出来晃悠，都不够丢人现眼的！” ，“就是，嫁了个瘸子，生出俩孩子倒挺全乎，也不知道像谁。她就不该出来，老老实实窝在家里算了！” 一阵哄笑声尖锐地刺破空气......
曾经像花一样的人，就这样凋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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