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一个很远很远的故事

 

童话|一个很远很远的故事

（ 1 ）

楸一直说，他要做一件与远方有关的事情。朋友小黎问他，是什么样的事情呢？他说，还没想好，是很远很远的事情。说着嘴角一弯，完全没觉得说了让人摸不到头脑的话。

可是因为是楸啊，这话就不那么讨厌。

也许因为，他是小镇上最最温暖的男孩子，每次靠近他的时候，都可以闻到冰激凌融化的味道，他的笑容像是树叶滤过的那种阳光，在脸上斑斑点点，温柔而不刺眼。

不开心的人，都会想跑到楸的身边和他聊几句，光是在他身边，就会被一种宁静的力量包围了。如果在听他说些没头脑的话，更会觉得被一股从很远很远地方吹过来的山风轻拂过……那是一种很舒服，很无用的舒服，却能让人的烦恼暂停。

他的眼睛，看远方的时候也仿佛在盯着你，在盯着你的时候仿佛也在看着远方。而身边的一切，仿佛都和他隔着一个透明的罩子一样，总是有着说不出的距离。

即使是楸的妈妈，也觉得这个孩子是借着自己的身体来旅游的小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飞走不见了。

那就珍惜楸在身边的日子吧。不去想那么多。老天爷好像听懂了妈妈的担心一样，在楸满10岁的那年九月，她又生了一个孩子，是个女孩。

“楸，你说妹妹叫什么名字好呢？”

“就叫小桂吧，妈妈。”楸闻着窗外的阵阵桂花香气说到。一个极敏感的人，再微小的快乐和悲伤都会震动她那颗敏感的心灵，于是她每天都是在哭哭笑笑中折腾，和她安静温柔的哥哥，完全不同。

春天的第一株青草，天边的一朵云，会引着她惊喜地大呼小叫。

泥土里蚂蚁的一点气味，也逃不过她的鼻子：哥哥，蚂蚁正在搬家，它们在大樟树下新建了一座城堡！

玫瑰盛开又凋零这样的小事，也会让她眼泪汪汪，像夜莺一样不停为它唱诵挽歌。

楸的一家人，都极力呵护小桂。而小桂，也正像一件贴身的小衫，黏着妈妈，黏着爸爸，黏着哥哥，时刻围绕在他们身边，叽叽喳喳，眼泪与笑声横飞，让整个家里充满了生气。

他们也都喜欢经由小桂眼睛收获到的细微美好，与楸远远的气息相反，小桂散发出的是与万事万物的关联。她的敏感，捕捉得到一片叶子的舞蹈，一粒沙子的叹息。

（ 2）

楸格外地疼爱着妹妹，同时，深深为她担心着。因为，随着小桂长大，她悲悯的心，收获的悲伤，远远大于欢乐。毕竟欢乐总是轻飘飘的，向上飞升不见，而悲伤却是沉沉的，不断往下坠，对于小桂来说，再小的难过都会像重石压着她。

于是，渐渐的，她的眼睛里总是蒙着一层盈盈的泪水，即便实在欢笑的时候，眼角也是亮晶晶的。

“哥哥，我似乎明白了一个道理，所有的欢乐的都蕴含着悲伤。每次我开心极了的时候，就想哭泣。但是我悲伤流泪的时候，心里却没有喜悦，只有更深的悲伤，让我止不住的流泪，仿佛要流干为止。”

“傻孩子，那是因为我们在的这个世界，总是充满了相斥的力量，它们互相孕育彼此。你太敏感了，才会在它们的身体里，看到所蕴含的另一半。但是，你的感受还不够完全，就好像，你能看到白天里熠熠生辉的星月，却看不到夜晚熊熊燃烧的太阳。这种不平衡会给你带来伤害，让你小小的身体难以承受。”

“哥哥，是有一些辛苦。我现在常常觉得精力不够。四面八方的声音几乎填满了我。我控制不住要去回应它们。”

“你还没学会随时关闭感受。”楸说着，用手指在小桂四周画着圈，仿佛像画出一个罩子，把妹妹保护在里面。“或者，关闭就不是你的天性。你的天性，本就是接收。”

“哥哥，给我讲个故事吧。还是听故事好，死去的小燕子能重新睁开眼睛，再可怕的妖魔鬼怪会受到惩罚，王子公主的结局就是幸福生活在一起。我只有听故事的时候，才会放松。”

楸拿出一个水晶球来，他每次给小桂讲故事的时候，都会拿出这个水晶球。而除了小桂，他没有给任何人展示过它。

那是一个神奇的宝贝，随着楸的描述，水晶球里会展示出相应的场景，比电影都逼真，似乎就是一个微型的世界，里面住着各种随叫随到的人偶表演艺术家。

他讲“从前有一个兔子叫彼得……”水晶球里就出现了一只毛茸茸的兔子。

他讲“雨精灵挥洒着摩棒，干涸的大地被瓢泼的雨滋润……”水晶球就暴雨倾盆，隐约间，能看到有一个长着透明翅膀穿着蓝色裙子的长发小精灵，在雨里穿梭来去。

而小桂，每次都会听着故事睡着。再精彩的故事也不例外。仿佛她不会被里面的情节所吸引，故事只是一个让她平静下来的画外音。

即使是神奇的水晶球所展示的景象也不能让她沉迷，她依旧被现实世界的一呼一吸所牵动，一阵轻风都能吹皱她的心。

睡吧，小桂。楸轻轻的摩挲着水晶球，随着小桂均匀的呼吸声，水晶球像谢幕那样暗掉了。

小桂在梦里呢喃：哥哥，你像你的故事一样，在你身边，除了平静，我什么都感觉不到。

睡吧，小桂。楸用手指去擦拭小桂眼角的泪水。从什么时候开始呢。这滴泪水，就总是擦不干似的。

（ 3 ）

这一年，楸17岁，小桂7岁。

日子惯常过着。尽管爸爸妈妈也为小桂过分的多愁善感而担心，但是她的依赖，又给了他们安全感。

小小的她，却总是像个老太婆一样絮絮叨叨，衰老的黑狗如何被骨头硌掉了一颗牙齿，花狸猫如何在战斗中瘸了一只脚，重病的马如何无视新鲜的草垂下沉重的头颅从鼻孔里绝望的喷气……

“太不容易了，万物生存，太不容易了。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容易的多。”小桂轻轻用指甲捻起了月季花叶上的一只啃噬叶子的虫，把它放到窗檐，催它：“快去、去，这花不喜欢你，她喜欢的是蜜蜂。”

但是被她这样一唠叨，黑狗、花狸猫、老马的痛苦似乎都少了一些。第二天，老马就吃了一捆新鲜的草。

反而是楸，越来越让家人不安。因为他的成绩优异，楸要提前读大学了。小镇上，自然是没有像样的学校。所以，楸自然是离他说的那个“远方”越来越近了。

有一天，爸爸妈妈慎重地同儿子谈起这件事：“楸，你打算去哪里上大学呢？我们家虽然不富裕，但是家里的积蓄，还是足够你去想去的学校读书。”

“大学？不，爸爸、妈妈。我毕业了哪里都不去，我就在镇上开一间店铺。如果你们把积蓄拿来给我开店就更好了，如果不给也没关系，我再想其他的办法。”

“哥哥，你真的不去读大学了吗？”

“是啊，读书这件事啊，已经腻了。”楸回答着，心里想的却是，事情的规则改变了，我必须留下来守护你，小桂。

于是啊，镇上最繁华的街上，就有了一家“水晶球占卜店”。

楸的父母虽然有些失落，但是想到儿女都陪伴在身边，也感到莫大的满足。尤其是楸的妈妈，暗自里长舒一口气，她总还是隐隐觉得，楸只要离开小镇，就不会回来了。

（4）

“占卜人生的远方，眺望到达的彼岸”

——店铺的门前立了一块招牌，写着如此的宣传语。

楸的好人缘，自然是给他带来了第一批客户。但是接下来的生意，说是靠口碑，不如说是靠神奇的水晶球。很快，镇上的人都见识了它的魔力。水晶球中展示的未来场景，栩栩如生。

“看了一眼，就觉得梦想真的实现了。那场景在脑子中挥之不去，想想那就是未来的生活，让我现在无论做什么事情都特别有动力。”小黎这样对楸说。

他的梦想是当一个顶级厨师，那天，在楸的占卜店里，他在水晶球里看到自己带着一顶雪白的高高的厨师帽，翻动着锅铲，而身旁桌子的是一道道全部出自他手的精美佳肴，食客们脸上洋溢的幸福，深深震动了小黎。

于是，他修改了自己的志愿。报考了一所厨师职业学院。每一天都过得无比充实，小黎无比坚信，水晶球里展现的未来，就是现在生活的延伸。

类似的事情不胜枚举。一颗小小的水晶球，慢慢地改变着小镇。让它被一种恒定的力量所笼罩。

有一天，在第499个人找到了自己的梦想后，楸把妹妹带到了水晶球前。

“水晶球，告诉我妹妹的未来吧。善良美好如她，会去往何方呢？”楸轻轻喝着气，让妹妹的手覆盖着水晶球。

待妹妹的手拿开后，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水晶球里是一颗眼泪。慢慢的，它飞速地分解，分解出更多更多地泪水，接着，这些泪水汇聚成一条蜿蜒的河流，没有终点的流淌。

“哥哥，这是什么意思？”小桂对这抽象的画面没有任何感觉。

“你是一条美丽的、永恒的河流。”楸说着低下了头，沉默了很久。

夜晚，他对着水晶球倾诉：

我看到小桂的命运，就是用眼泪为人类的恶赎罪。她长大以后，会见识到更多的恶。她能理解它们、包容它们，但它们也像刀子那样刺痛她的心，她的眼睛，她为了恶源头更大的恶流泪，为了恶所带来恶的花和恶的果而流泪，当她的眼泪流干了，她的身体会化成泪水，继续流淌，直至。

“保护她，是你的使命。”水晶球里细细的蓝色沙子，拼出了一行字。

楸点了点了头，但有些茫然的问：“可是我该怎么做呢？我曾经想让小桂活在我的故事里，得到解脱，可是她做不到。”

“你想看自己的未来吗？”水晶球重新拼出一行字。

楸再次点了点头。如果不是水晶球这样问，他似乎从来没有想去看过。尽管没看过，他也从来没有迷茫过。

他闭上眼，把手轻轻覆盖在水晶球上，感受着他与它共同的心跳。

他看到一幅画面：自己仿佛在很高很高的地方，看着家人越来越远，渐渐成一点，但有一个特别闪亮的小点，他在脑子中放大了看，那是妹妹美丽的眼睛上戴上了一副亮晶晶的眼镜。

“你明白了吗？”水晶球再次拼出一行字。

楸嘴边再次浮起那一抹淡淡的笑容：“我们本是一体，我怎么会不明白？”

（5）

楸的水晶占卜店，每天都有络绎不绝的客户上门，让家里的日子好过了不少。但是楸对于每天拿回家的钱，并不在意，都是交给妈妈打理。

镇子毕竟是个小镇，而占卜店的生意也不是长久，这样的占卜，一生中有一次，就已足够。他是没有回头客的。

对此，楸也不慌张。爸爸问起他未来的打算，他也淡淡地回应：那是很远很远的事情，不用考虑。

很远很远，这四个字，听起来总是会牵动妈妈的心脏：“不要去想那么远的事了！现在就很好。”

于是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对楸来说，不过是第1001位客人，第3889位客人，第9999位客人……直到，最后一位客人。

那是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

“您这么早，就让这孩子看到自己的命运吗？”

“我希望不要耽误他，错误的引导他，从一开始就顺从他的生长，像顺从一棵树的生长。”

“您是一位伟大的母亲。”

“我刚刚通过水晶球，修正了一个关于自己的错误。至于他，我希望从一开始错误就不存在。”

水晶球在婴儿柔软的小手下，展示了一座玫瑰花园。

“他还太小，命运尚未展示出轨迹，但是这个男孩子是天生巧手的园丁，他呵护着最美的花朵。他会成长为一个好父亲，好老师，或者好的管理者。您不必操心他的命运了。他自身多福气，还会给他人带去好运。”

“谢谢，谢谢。”母亲抱着襁褓里的婴儿离去了。

楸重重地合上了店铺大门。

“时候到了。”水晶球在黑暗中，闪现光亮的小字。

“你准备好了吗？”楸问它。

“你准备好了吗？”水晶球反问。

楸用两手捧起水晶球，再次感受他们一致的心跳。

他走到大理石工作台前，举起水晶球，高过头顶，然后在心里默默数了三个数：1、2、3……然后轻轻松开了手。

“哗……”一声巨大的声响，一阵奇异的光芒，都统统被紧紧关闭的店门掩盖。

水晶球摔碎了，一同碎掉的，还有楸的心。它们，本就是一体啊。

楸用尽最后的力气，向着一桌的碎片，轻轻呵了一口气。只见它们重新向桌子中间聚合聚合，在一团光亮里变幻着形状。

楸轻轻倒在桌子上，头垂了下去，在那团光亮里，他的身体越来越透明。而他的背后，发出了翅膀一样扑簌簌震动的声音。

这回，是真的要去很远的地方了。

再见，爸爸妈妈，再见，小桂。

（ 6）

楸彻夜未归。家人只当他是占卜太累，睡在店里，之前这样的事情也有过。

可是第二天到了午饭的时候，楸依然没有回来。一家人，便带好便当，到店里去找楸。

紧闭的店门，传递着一阵异样的气氛，打开店门，异样的氛围更浓了。首先映入眼帘的水晶球座底空空如也，而以往这座金字招牌，早就闪烁着淡蓝色的光芒，迎接每一位进店的客人。

环顾四周，没有任何楸的影子，爸爸妈妈妹妹齐声呼唤，也没有得到任何应答。他们在不大的店铺里搜寻。

直到看到在楸的工作台旁，椅子歪向一边，像是被人突然离场之时，给重重带偏了。而桌面上，有一束熟悉的蓝色光芒正在闪耀。

一副眼镜，一副小巧可爱的眼镜。镜片像水晶那样透明。

几乎是下意识的，小桂走了过去，把它戴在她没有任何问题的眼睛上。突然，一阵温暖的感受传遍了她的全身，那就像是在哥哥身边的感觉。她的眼睛，止不住又流泪了。

但是流泪，让她感到平静。她突然觉得自己世界里一直以来的黑洞被堵上了，那个倾斜的天平正在回到正中央，她感受到了悲伤中蕴含的喜悦和宁静。就像哥哥曾经对她说的，她现在可以看到黑夜里熊熊燃烧的太阳了。一切就发生在戴上这幅眼镜之后的一瞬间。

“爸爸，妈妈，你们看。”

顺着小桂所指，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的爸爸妈妈，看到了工作台上方的天窗敞开着，窗棂上似乎还挂着一两根天鹅一般巨大的羽毛。

而小桂，则在镜片上，看到了楸张开翅膀飞远的样子。

“我是你的眼睛了，小桂。你看不完整的那一半世界，我帮你去看。”

镜片上，闪过一排小字。就像是水晶球之前和楸对话一样。

小桂轻轻的点了点头。挂着泪珠，微微的笑。

“你在，真好。”

（7）

小桂呀，就这样在泪中带笑，笑中带泪中长大，她的一副眼镜从来不离开她的眼睛，即使是睡着的时候。

她的眼角总是亮晶晶的，嘴角却又总是弯弯的，没有人知道她是快乐，还是难过。她说她已经分辨不出这两种感觉，仿佛一杯混合的鸡尾酒。

但是，大家都知道，小桂的眼泪，像她哥哥楸的水晶球一样，都是神奇的存在，拥有治愈的力量。能够治愈她所遇见万事万物的所有伤痛。大到地震的裂痕，小到植物的伤口。

而在水晶球碎片眼镜的保护下，小桂的眼泪源源不断，从不曾干涸，像一条蜿蜒的河流。

“老婆子，我们家的两个孩子真是特别，我还常常会梦见楸。梦里面真着呢，他给我讲故事，说我老了，日子过得闷，给我解闷。”

妈妈笑着不说话，她现在几乎已经确信，这两个孩子，只是借着她来人间游历的天使，正如她当年偷偷在水晶球里看到的，却从未对谁说起的画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