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我人到中年,满面尘霜,早已为人父母,但不管是在异乡还是故乡,我还是会经常想起我的父母。
只是,如今的想,只能说是怀念了,因为我的人生只剩下归途。
这么些年来,我写了许多相关的文字,其中,想念母亲的文字,更多一些,更泛滥一些。而关于父亲,我总是显得拘谨而又吝啬,经常动不了笔,开不了口,更多的是以沉默代替。
就如同父亲一样,他在我面前也是严谨而又沉默的。
那个时候,父亲是生产队的队长,经常要排工,开会,听会,很吃香,也很有派头。就是在家里,他也经常是板着一张脸,好像我们是他的群众,时刻要听他的安排。吃饭的时候,他总是坐在桌子的上首,挺直腰杆,定定地望着大门。一碗饭吃完,碗放旁边一搁,不是我就是母亲赶紧小声的问,“盛饭还是盛粥?”
公家没事的时候,他一大清早就披着一件衣服,扛着一把锄头,在畈地间忙碌。
记得小时候放学回家,我要么是帮母亲择菜,要么是帮母亲烧火。等到饭熟了的时候,我做的最多的事,就是顶着大太阳去我家庄稼地喊父亲回来吃饭。
长期以来,父亲在忙碌的时候,根本不用管太阳有多高,也不用顾及别人的提醒,只需等到某一个时刻,小小的我站在地头,尖着喉咙喊:“父,饭熟了。别人都回家了,快点儿回来,我吃了还要上学。”
父亲这才四周望一望,并不答话,又埋下头,继续干一会。非要等到我急得要哭的样子,他才收起工具,来到我身边,拍一下我的头,叫一声“走”。
我迅速跑到路上,在前面快步疾走,一直与父亲保持一定的距离。我不敢看父亲,他的神色是严峻的,即使吐着烟圈儿,那烟圈,感觉也很沉重。
而且,我一直认为父亲不太喜欢我,而更多的是偏爱二哥。比如吃饭时,他总是让二哥坐在桌子上,而我总是捧着饭碗,坐在门口的小柴火凳上。而且,吃完了饭,从来没见过二哥给他添。比如现在,这么大的太阳,只能是我来叫他。二哥要么在午睡,要么在疯玩。倘若回到家里,没见着二哥的影子,父亲又会让我去满垸喊破喉咙的找。二哥衣服玩的再脏,玩的再晚,他也不会发火。
二哥的个子高,五官端正,人长得飘逸,更重要的是,嘴巴上总像抹了蜜。他在外面玩得再放肆,再狂野,回到家总会与父亲,或者母亲嬉戏一番,然后,像是变了另外一个人,在哪儿静静地坐着,一到乖巧的样子。
市里曾经有干部到我家蹲点,很喜欢二哥,想要抱养他,并说一定会好好培养。那一次,父亲差点发火。
自此以后,父亲好像总是亏欠了二哥,总是让他穿好的,吃好的。而我,总是穿二哥穿小了的衣服,不是旧的就是破的。吃的我也不敢跟二哥争,他捏起的拳头像醋钵一般大小,曾经一下将比他还高一个头的二狗的鼻子砸开了花。
而这个时候,父亲总是在忙。
有一次,明明转到了二哥放牛,他想去街上玩,非逼着我放。我死犟着,结果,二哥脱下鞋,用鞋底抽我的嘴。
吃饭的时候,我的嘴巴肿的老高。父亲不停的问我,是不是跟同学打架了。我只是定定地望着二哥,一直望得他低下了头。
我不想跟父亲说,我觉得说了也是白说。
但从此以后,二哥像一下子懂事了,总是呵护着我。
二哥考初中时,分数差的太多。父亲到处跑关系,还花了一些钱,总算给他找到一个机会。那次送二哥到学校,我也帮着提网兜,顺便好上街。二哥一直低着头。父亲也一直低着头,好像身上的担子有千斤重。山道上不少农人跟他打招呼,他要么嗯嗯啊啊的应付,要么就装作没没听到。
二哥终究是玩性太大,读书死钻不进,又爱打架,初三没读完就辍学了。在家里跟着父亲干了两年农活,就随大流出去打工了。
我考取了镇重点初中的消息传来,父亲步行十几里路来到街上,买了两只猪脚炖给我吃。我一次没吃完,他就一直给我留着,汤都没喝一口。
开学那天,父亲挑着新给我打的泡树箱子,口袋里塞满了烟。他见着一个乡亲,不管人家忙不忙,都要与人家唠叨一会,点个火上根烟。不到十里的山路,我们竟走了差不多两个小时。父亲一直很兴奋,没人的时候,总是跟我没话找话。
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
担子本不重,只是,在他说笑的时候,或者沉默的时候,我听到他明显的喘息声。
他的腰弯了,尖尖的头上都是一寸来长的头发,像铺了一层白霜。
整个初中三年,每个星期,父亲都要从后山走到镇上,给我送点新鲜蔬菜。他总是静静地靠在宿舍门口,看着我将新鲜菜放好,将空的罐头瓶子给他。
有同学进出时,他赶紧闪在一边。倘若有老师来了,他连忙堆上笑,撵着散烟。一直等到我叫他:“父,你回去吧。”他才好像记起,这是学校。有好几次,他扬起了手,想摸摸我的头,终究又放下了。
我读高中时,已经是百里之外的市二中了。那个时候,父亲的身子已经不好了。中间,他也想去看我,可是,他从没有坐过班车,而且,在市区还要转一次车。
他每提一次,我就反对一次,母亲也反对一次。
在我读初中和高中这几年,父母埋头苦做,省吃俭用,硬是给我们弟兄每人盖一栋房子起来。在农村,这是很有面子的事。
高考的时候,我以四分之差落榜,整个人像被人抽了筋,萎糜不振。此时的父亲已病入膏肓,整日躺在竹床上。曾经高大的身躯像被什么挤压了,只抖抖簌簌地偎成一小截。
母亲给他喂饭时,他总是流泪,絮絮叨叨的说自己没用。
我沉默着在家里进进出出。父亲在床上沉默地看着我的身影,目光转来转去,只是一声接一声的叹息。
他感觉负了我。
复读无望,我只得去打工。初次出远门的我,心高气傲,茫然无措,在武汉浪来窜去,很快与家里断了联系。
他去世的时候,我正在工地上挥汗如雨,连一瓶汽水都舍不得买。家里的消息我一概不知,我的情况家里也无从知晓。
等到年底,我仓惶着回来,堂屋的饭桌上首已经空了许久。母亲一直认定,这儿就是他的位置,可是,他分明已经埋在后面的山洼里。
我与父亲的离别差不多近一年了,而这一次的离别,不只是三年或者五年,已经是永久了。可是,我分明没有做好准备呀。这么说来,从我离开家的那一刻,我与父亲的离别,已经提前近一年了,不管我愿不愿意。虽然匆匆,但终成定局。
他一定是不喜欢这样的离别的,这样的离别太孤单。
这么说来,是我负了他。
这么些年,我一直在外面辗转,他给我盖的房子,我终究没有住上。
如今,我与二哥会经常在他的坟头坐坐。我大多数时候是沉默的。二哥的嘴巴依然乖巧,像抹了蜜一样,不停地与他唠嗑。
说着说着,二哥会突然跪下去,流着泪说父亲那次应该将他训斥得狠一些,或者也直接用鞋底抽他的嘴。他不配做一个哥哥,他答应了父亲,出去打工挣钱供我读书,结果,他连自己都供不起。
我想拉起哥哥,无奈,他的块头太大,身子太沉,我根本就拉不动。
然后,我们是长久的沉默,三个人一起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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