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像）

一

有的人，本身名气很大，

但却被同时代其他人物的光芒所掩盖，

让人有“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

欧阳修就是如此，

他亲口说过，不出三十年，人们可能只知道苏轼而不记得他欧阳修了。

这话当然是谦虚，是对苏轼这位新进后生的无私褒扬。

其实，论起在北宋文学界的地位，欧阳修绝对是当之无愧的扛把子。

北宋的另外几大家，

“三苏”和王安石都受过他的奖掖、提携，曾巩是他的得意门生。

他的门生故旧遍天下，围绕着他，形成了北宋大半个文学圈子。

如果北宋有文学沙龙的话，他的沙龙一定是最热闹的。

历史上正儿八经称得上“一代文宗”的没有几个人，

韩愈算一个，他算一个，都是领袖级别的人物。

他发起诗文革新运动，开创了一代文风，

一扫浮靡、华艳、空洞的习气，代之以平实朴素、言之有物。

从王禹偁到范仲淹等人都没能实现的事情，在他手里实现了，

从此北宋的文学风气焕然一新，

就凭这功劳，他也不会被人们忘记。

而事实上他也确实被记住了，以“醉翁”的名号。

古往今来，爱酒的文人雅士很多，

刘伶、嵇康、陶潜，李白等等，不胜枚举，

可是赢得“醉翁”的雅号，并被人们长久传颂的，

只有欧阳修一人。

欧阳修的酒量并不是很好，也不一定是最懂酒的人，

他的雅号被人们记住，是因为千古名篇《醉翁亭记》。

这篇文章，金句迭出。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

“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虽然通篇的“乐”字，

但这时候的欧阳修，本来应该是满肚子的愁苦，

他刚被泼了一身的脏水，不清不白地被贬官到了滁州。

贬官的理由十分拙劣，有人诬陷他生活作风不检点，

居然和自己的亲外甥女张氏通奸，

虽然查证出来子虚乌有，但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这乱伦的帽子一扣，对爱惜清誉的文人来说，是个很大的打击。

身为谏官的欧阳修在朝中得罪权贵太多了，被很多人视为眼中钉，

闹出这一出并不意外，他看得透彻，所以自请外放，

以避免无休无止的纷扰。

所以虽然贬官，他却心中坦然。

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加上滁州风景如此美好，

有什么理由不快乐呢？

这时候的欧阳修，已经活得足够通透了。

通透是什么？通达人情，透彻事理，但内心依然坚定执着。

真正通透的人，从来不会油腻，从来不是与世浮沉。

他有一双冷眼，看得清人间百态、是非曲直，

却依然坚持内心的原则，更懂得如何去安放这原则。

他有一副热心肠，对生活充满热爱，对他人充满关怀，

他想到的从来不只是自己，而是让所有人和他一起感受快乐。

人能活到通透的份上，才算是活明白了，

才不会把生命耗费在无意义的琐事和情绪上面，

才能感受更加充实、丰盈的人生境界，才配拥有人生的美好。

而通透作为一种品质，并不是天生就能有的，

它需要岁月的磨练，时间的涤洗，

人事的历练，心性的修持。

无疑，欧阳修是一个经历了岁月磨练的人，

所以，他才能在认真笃定的人生底色之外，

拥有了淡然从容的翩翩风度。

二

欧阳修是个苦孩子，

四岁的时候，父亲死在四川绵阳的地方官任上，

母亲郑氏只得带他投奔远在湖北随州的叔叔。

叔叔对他很好，但无奈家境贫寒，

母亲只得用荻杆在沙地上教他认字，

这就是有名的“画荻教子”的故事，

是可以和“孟母三迁”、“岳母刺字”并列的千古美谈。

有这样一个好母亲，是欧阳修一辈子的幸运和骄傲，

而他本身天资聪颖，勤奋刻苦，是个读书的好苗子，

他叔叔对他刮目相看，安慰他母亲说：

“你不用发愁啦！你儿子是个奇才，

他不仅会振兴家族，还一定会扬名后世的。”

在经历两次科举意外落榜之后，

24岁之时，他高中进士，在古代这算是很年轻的了。

这里面还有一桩趣事，

在这次殿试之前，他在馆试、解试、礼部省试当中连中第一，

所以他原本以为状元郎非自己莫属。

与他同住的考生王拱辰还调皮地穿上他的新衣服，

笑称：“我穿上状元袍子啦！”

结果放榜出来，反倒是王拱辰中了状元，

当真是让人啼笑皆非。

只因考官晏殊看欧阳修太过锋芒毕露，

故意把他的名次排后，来挫一挫他的锐气。

这对欧阳修的成长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太过顺遂的人生容易让人晕头转向，

适当的挫折反而可以让人更加认清自己、少走弯路。

作为一支潜力股，

他非常幸运地被恩师、高官胥偃看中，

招为乘龙快婿。

金榜题名、洞房花烛，一下子全都齐活了，

欧阳修过上了一段春风得意的日子。

只是胥氏夫人在新婚不久就去世了，

若干年后，欧阳修续娶了前宰相薛奎的四女儿，

而薛奎的三女儿嫁的不是别人，正是状元王拱辰，

三女儿死后，王拱辰又娶了薛奎的五女儿，

所以欧阳修打趣他说，

“旧女婿为新女婿，大姨夫作小姨夫。”

这俩人之间的缘分，还真的是非常奇妙。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在中进士后不久，

欧阳修被安排到北宋的西京洛阳担任留守推官，

在这里，他遇上了自己一生的至交好友梅尧臣和尹洙，

诗酒唱和，十分融洽。

他还曾向尹洙请教过古文的写法，受益不少。

而他们的顶头上司是西京留守钱惟演，

这可不是一般人，是吴越王钱俶的儿子。

许是钱塘的诗酒风流浸透在骨子里的缘故，

这位上司与手底下这些青年才俊十分投缘，

很少给他们安排那些细碎又磨人的公务，

任由他们吃喝玩乐、谈诗论文，

给他们的自由创作提供了充裕的空间，

对他们的生活还百般照顾。

（旁白：这样的好上司请给我来一打）

欧阳修在这样的环境里如鱼得水，

多年以后，还经常回味这段生活，

“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

“忆在洛阳年各少，对花把酒倾玻璃。”

字里行间流露出满满的眷恋。

这是他一生最温暖的记忆，

这段优裕的生活给他的人生定下了明丽的基调，

之后的人生就算有再多凄风苦雨，

他也能够坦然承受、无畏无惧。

后来，钱惟演政治失利，被迫离开洛阳，

继任的王曙是个古板的“老干部”，

对下属十分严厉，

只有欧阳修毫不在乎，敢于当面顶撞他，

王曙拿他也没辙，只能听之任之。

所以和一般人想象的不大一样，

欧阳修并不是一副成熟稳重、不苟言笑的模样，

他洒脱不羁、恃才傲物，享受过放浪恣意的青春，

并且一辈子保留了幽默感、轻松感。

他不曾因贫苦的出身，就把自己搞得唯唯诺诺，

相反个性很舒展，自我意识发展得很充分，

很有天真自由、从心所好的一面，

这正是精神境界走向通透的有利条件。

三

欧阳修很爱交朋友，他所崇尚的是君子之交，

无关利益，只是单纯地因为共同的志趣爱好或政治理念而吸引到一起。

比如他和范仲淹的交往就很有代表性。

范仲淹比他年长十几岁，

还在洛阳的时候，

他听闻自己一向仰慕的范仲淹被仁宗皇帝启用，

担任右司谏，负责直接向皇帝进言，

就给素未谋面的范仲淹写了封信，

不顾自己后学晚辈的身份，

大谈谏官的重要性，

称谏官是唯一和宰相一样，

可以和皇帝当面讨论国家大事的人，

提醒范仲淹要尽到自己作为谏官的责任，

作出对国家社稷有益的事情，

不要辜负了天下士人对他的殷切希望。

这封信给范仲淹的触动很大，

也使他在内心把年轻的欧阳修引为知己，

从此两人书信来往不断，结为挚友。

不久之后，范仲淹便因为直言进谏被贬黜，

后来重新回京，担任吏部员外郎、开封知府等职务，

又因为对宰相吕夷简任用亲信、把持朝政的行为进行公开抨击，

劝说皇帝改革官制，选贤任能，结果导致再次被贬。

这时候欧阳修已经进京担任了馆阁校勘的职务，

他旗帜鲜明地支持范仲淹，替他鸣冤叫屈，

还给对范仲淹落井下石的一个谏官写了封很激烈的公开信，

这谏官叫高若讷，这封信就是有名的《与高司谏书》。

信中说，我很早就听说过您，

曾经疑惑您到底是不是一个正人君子，

现在看来您真的不是一个正人君子。

信中层层递进，将高的虚伪、谄媚、庸碌的本质揭露得淋漓尽致，

无一脏字，却把高骂了个体无完肤，

高若讷看了之后恼羞成怒，在皇帝面前狠狠地参了欧阳修一把，

欧阳修也迎来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次贬谪，被贬到夷陵（今宜昌）当了县令。

这就是他嫉恶如仇，为朋友两肋插刀的结果。

后来范仲淹再次被重用，担任了陕西经略安抚副使，

镇守西北，抗衡西夏。

他想到了欧阳修，举荐他到自己的幕府中担任掌书记，

欧阳修却不愿沾他的光，婉言谢绝了。

欧阳修就是这样的人，

在朋友低谷时鼎力相助，在朋友发达时却不会趋炎附势，

这样的朋友，才值得真正的敬重和信任。

庆历年间，范仲淹再次被召回朝，

拜为参知政事，也就相当于宰相，

他和韩琦、富弼等人推行“庆历新政”，

掀起政治革新的浪潮。

欧阳修这时候被皇帝启用为右正言、知制诰，

成为革新派的干将，提出了很多革新措施。

保守派发起反击，攻击他们这些人是私结朋党、淆乱朝纲，

欧阳修为了辩诬，写下了一篇雄文《朋党论》，

称小人无朋，只有君子有之，

因为小人的所谓朋友是因为利禄勾结在一起的，

是乌合之众，聚在一起只会为非作歹，

而君子是以道义联系在一起的，在乎的是忠信、名节，

他们团结一心，对国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他列举了历史上大量的事实来佐证自己的言论，

雄辩滔滔，逻辑严密，有着强大的感染力量，

皇帝看了之后也不免大为触动。

只是保守派的阻力太过强大，

两年不到，新政又归于失败，

范仲淹等人再次被贬出京城，

欧阳修也受到牵连，被泼了一身的脏水，

贬到滁州当太守去了。

这时候他还不到四十岁，却自称“醉翁”，

以老年人自居，说明心态多少还是受了一些打击的，

但不变的是他的乐观、坚强，

所以才有了脍炙人口的《醉翁亭记》，

以及在滁州期间的大量山水诗篇。

而有意思的是，范仲淹的千古名篇《岳阳楼记》也写于同一年，

庆历六年，公元1046年，文学史上一个辉煌的年份，

这时候他被贬在邓州。

两位遭贬的官员，一个是与民同乐、乐民之所乐，

一个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想必他们在看到彼此的文章之后，

一定会微微一笑，深感吾道不孤，为对方痛饮一杯吧。

从地位和资历上来说，范仲淹都要高于欧阳修，

但他从来不把欧阳修当作晚辈，而是当成朋友、知己，

这当然和欧阳修的精神气质和人格力量有关，

足以让每个真正了解他的人为之心折。

                                                                                              （范仲淹像）

四

通透的人做事不会瞎折腾，

而是力求简单、高效，

不铺张、不繁杂、不搞形式主义，

抓住主要矛盾，解决主要问题，其他的一概从简。

欧阳修就很得其中精髓，他担任过很多地方的父母官，

所到之处一律采取的是“宽、简”的原则，

不生事、不扰民、不搞严刑峻法。

这和他小时候受到母亲的教育有关。

母亲告诉他，他父亲在做官的时候，

但凡遇到审理囚犯，都要尽力弄清楚囚犯是不是被冤枉的，

如果囚犯要被处死，他都会尽量帮囚犯找理由，寻觅一条活路。

欧阳修把母亲的教诲牢记在心中，

以仁慈、宽大为怀，替弱势者争取权利。

还在洛阳担任推官的时候，他就挽救了一个将要被杀头的逃兵，

事后证明这个逃兵果然是情有可原的。

当了夷陵县令之后，他仔细查阅了之前的所有卷宗，

发现冤假错案不计其数，

他仰天长叹：“一个边远小城都是这样，

天下的冤假错案该多到何等程度！”

他尽自己的能力，让夷陵的大小冤案都得到了平反，

夷陵的大小官员在面对案情时也不敢再疏忽怠慢了。

对于为政宽简，他总结出了自己的看法，

他说：“以放纵为宽，以偷懒为简，

只会让政事败坏，老百姓饱受其害；

我所说的宽，是不做粗率急进的事，

简，是不做繁杂琐碎的事。”

所以在他日后主政的地方之内，

他都不去追求表面上的政绩，不谋求个人的名声荣誉，

尽量避免去骚扰老百姓，减轻他们的负担，让他们过得比较安逸，

这样一来，衙门里的公务也少了，他也有了时间游山玩水，

而事情反而处理得更加顺利，颇有点无为而治的味道。

朱熹曾经评价他，说欧阳公到某地做官三五天，

衙门里的事情就减少了十分之五六，

一两个月以后，衙门里就寂静得如同僧侣的房间了。

这样的地方官，既当得轻松，又深受老百姓们的爱戴。

他在的时候，老百姓享受便利；他离开了之后，老百姓还会思念他。

欧阳修曾当过首都开封府的知府，而他的前任是有名的黑脸包公包拯，

包拯刚直不阿，嫉恶如仇，办下过很多大案，

但他太过严厉，法不容情，很多人都怕他，

而欧阳修跟他截然不同，办事不动声色，

一切依循人情事理，能简单的就尽量简单，

却依然把开封府治理得井井有条。

于是到了清朝的时候，

人们在开封府大街的两侧各树了一座碑，

一边是“包严”，一边是“欧宽”，

两厢对比，特色鲜明。

他的宽简的施政措施在历史上俘获了一大批推崇者，

也无形中化解了官民对立的情绪，

是很有政治智慧的做法。

就算在今天，也很有借鉴意义，

相比起一个成天文山会海，指示、意见层出不穷，

把各部门支使得团团转的领导，

那种只干实事，不图虚名，对待下属又宽和，

又不爱繁文缛节和面子工程的领导，

显然更受欢迎、更得民心。

从中我们也可以悟出一个道理：

太想出成绩，反而干不出成绩，

一切依循自然的规律，以简单明了为原则，

反而会得出很好的结果。

五

当官是这样，写文章也是类似的道理，

那就是力求简洁，言之有物，少一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欧阳修正是这样提倡的。

有次他和翰林院的同僚们出门游玩，

看见一匹飞驰的马踩死了一条狗，

欧阳修就问同僚：

“如果你们是史官，你们会怎么记载这件事？”

有人道：“有犬卧于通衢，逸马蹄而杀之。”

有人道：“有马逸于街衢，卧犬遭之而毙。”

欧阳修微微一笑，缓缓吐出六个字：“逸马杀犬于道。”

众人一听，尽皆叹服。

短短六个字，省去了所有不必要的语缀，

却把一件事情说得清清楚楚，显示了不凡的语言功力。

欧阳修的语言功力来自于他对韩愈文章的精心揣摩。

他小时候从一个大户人家的废纸筐子里，

捡到了一本韩愈文集，这一读就爱不释手，

从此成了韩愈的小迷弟。

唐代韩愈、柳宗元等人反对空洞的骈体文，

大力推崇三代两汉的议论文，称之为古文，

并提倡“文以明道”，以文章作为复兴儒学的载体，

在唐代掀起了一阵古文创作的热潮。

只是晚唐五代之后，古文衰微，骈体文又再次复兴，

欧阳修当初为了应对考试，也不得不精心研究骈体文的写作，

但他内心更喜欢的是韩愈那种有血有肉的散文。

他也不是一概反对骈体文，

只是反对那种空洞的形式主义文风。

他发起的诗文革新运动，

针对的就是华而不实的“西昆体”，

意在扫除那些雕章琢句、堆砌典故，

却内容空洞、思想干瘪的不良诗文风气。

同时他也反对那种文辞古奥、险怪艰涩的“太学体”，

这种文体在北宋考生圈子里影响很大，

在他当上礼部主考官之后，对之痛加打击，

终于破除了“太学体”在北宋考场的巨大影响。

写“太学体”的考生都喜欢玩弄生僻字眼，

比如有个考生写道：“天地轧，万物茁，圣人发。”

看起来文辞古奥，

意思无非是说天地交合，万物生长，然后圣人就出现了，

欧阳修顺着他的韵脚，来了句评语：“秀才剌（lā），试官刷！”

意思是对不起啦哥们，你这样胡喇喇，我只好把你刷下去啦。

而他录取的都是像苏轼、曾巩这样文风平实、说理畅达的考生，

为此他还遭到了“太学体”考生的围攻，好在人没出什么事儿。

通过欧阳修和他的追随者的努力，

宋代的散文创作终于走上了一条平易畅达、内容充实、

艺术性和思想性并重的坦途。

欧阳修还把他简洁通畅的文笔应用到史书写作中来。

当时已经当了高官的他遭受诬陷差点再次被贬，

皇帝不忍心，亲口把他挽留了下来，

让他以翰林学士的身份，主持史书编撰，

于是就有了他和宋祁合编的《新唐书》，

以及他独撰的《新五代史》。

当然还有其他参编者，欧阳修负责统筹文稿，

一字一句都经他认真审过。

本来史书编撰只署官衔最高的那个人的名字就可以了，

但他不忍心将别人的功劳据为己有，

坚持将宋祁的名字署上了，

因为《新唐书》列传部分主要就是由宋祁负责的。

这显示了他实事求是的精神。

宋祁就是写下“红杏枝头春意闹”的那位，

一开始编史书时，他也爱用生僻字眼儿，

欧阳修为了提醒他，故意在史馆的门上写了八个大字：

“宵寐非祯，札闼洪休。”

宋祁端详了半天，才琢磨出是什么意思，

那不就是说“夜梦不祥，题门大吉”嘛。

欧阳修说：“我这是模仿您《唐书》的写法呢。”

宋祁醒悟，从此以后写文章也平易起来了。

后来人评价《新唐书》和《新五代史》，

认为在史料的客观性方面可能不如旧史，

但体例清晰，议论精警，文笔更是好得没话说，

而且虽然字数要比旧史少一半，但容纳的内容反而更多了。

这当然是欧阳修提倡简洁文风的功劳。

六

欧阳修是历史上有名的伯乐，

所谓伯乐，就是善于发掘别人的长处，

并大力进行宣扬，让他显名于当世，

或把他置于重要的岗位上，让他充分发挥自己的才华。

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内心当然是通透的，

不仅眼光独到，而且没有什么私心，

处处为他人着想，为人处世充满热忱。

欧阳修就是这样一个热心肠的人，

一辈子都以奖进贤才为己任，

但凡他发现某个人才能品德有值得称道的地方，

就一定会极力称誉和推荐。

而他本身又是名人，他的评语自然很有分量，

经他推荐的那些人多半都会得到重用。

比如湖州孙觉在合肥当主簿，是个贤才，

但是得罪了当地太守，将要被治罪，

欧阳修与他素不相识，听身边人说起了他的品行才华，

就写了封信给那位太守的下属官员，把他保全了下来，

还举荐他入朝当了右正言。

这孙觉后来成了苏轼的好朋友，还当了黄庭坚的岳父。

福州有一位贤才叫陈烈，欧阳修也没见过他，

但听说过他的不少事迹，知道他品德出众，

于是屡次向朝廷举荐，请求任用，

最终朝廷聘用陈烈做了国子监直讲。

这样的事迹还有很多，

欧阳修无形之中为朝廷搜罗了大量人才，

以至于当时朝廷中很多显贵知名的人都出自于他的推荐。

王安石年轻之时就受过欧阳修的赏识和提携，

欧阳修当时已经是朝廷高官，而王安石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

但欧阳修居然主动给他写了首诗，

其中说道：“老去自怜心尚在，后来谁与子争先。”

称赞他是青年才俊、前途远大。

王安石当然受宠若惊，很恭谨地回了封信。

后来王安石果然被皇帝重用，主持变法，大出风头。

但这时候矛盾来了，

欧阳修和很多朝廷重臣一样，对新法十分抵制，

因为新法的本意虽然是好的，但在执行的过程中，

由于不切实际，不免大大损害了老百姓的利益，

所以作为有良心、有经验的地方官，

欧阳修不仅多次上折子提出反对意见，

而且在他当太守的青州境内拒不执行王安石所推行的“青苗法”，

为此他还被皇帝改派到蔡州去了。

不过虽然如此，王安石一辈子都很尊重欧阳修，

在欧阳修死后还给他写了一篇情辞并茂的祭文，对他大力颂扬，

这当然是感念他的知遇之恩。

                                                                                              （苏轼像）

七

最能体现欧阳修识人眼光的，是他当礼部主考官那次，

那一年是嘉祐二年，公元1057年，欧阳修50岁。

在他手上，诞生了后世艳羡的“千年科举第一榜”，

考取的进士中，竟然出了数十个影响力极大的人物，

其中就有苏轼、苏辙、曾巩这三位名列“唐宋八大家”的大文豪，

还有曾布、吕惠卿、章惇这三位后来的宰相，

以及张载和程颢、程颐这几位学术泰斗，

还有王韶这位北宋名将，为北宋收复了大片疆土。

能发现这么多文武人才，欧阳修的识人眼光可谓独具一格。

其中最让他惊喜的人才是苏轼，

他对副考官梅尧臣说：“我应该退到一边，好放这个小伙子出头。”

从这句话我们可以看出他的心胸是多么宽广，

对于可能超越他的人，没有一丝一毫的嫉妒，而是尽力成全他。

他对苏轼加倍爱护和扶持，让他年纪轻轻就崭露头角，

对他锋芒毕露的个性也不多加干预，任他自然成长，

不得不说，这是对天才最好的呵护方式。

虽然苏家父子三人都蒙受了他的恩惠，

但他在他们面前没有一点架子，而是真心把他们当朋友看待。

苏轼对他这位恩师也是衷心爱戴和感激，

两人维持了一辈子亦师亦友的关系，情谊深厚，堪称文坛千古佳话。

在和欧阳修相处的时候，苏轼一点都不拘谨，

他俩讨论问题的时候，欧阳修经常被苏轼驳倒，

但他一点都不在乎，反而哈哈大笑。

他们的关系就是这样轻松、自在，让人羡慕。

以至于当恩师不在身边，苏轼都会非常想念他。

苏轼每次写好文章之后，都要寄送给恩师过目，

而欧阳修也经常称赞不已，要吟诵好多遍。

欧阳修在扬州的时候，构筑了平山堂，那是个风景清幽的所在，

他为此写了一首很得意的词《朝中措》：

“平山阑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

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

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

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词人形象神采飞扬，顾盼自豪，充满魅力。

苏轼曾经到平山堂拜访过欧阳修，

九年多之后再来的时候，恩师已经去世许久了，

而堂上悬挂的恩师墨迹依然鲜明生动。

苏轼深情回忆，写下怀念词《西江月》：

“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

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

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

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是梦。”

两首词作，前后辉映，

叙写着两位大文豪的不尽情谊，

赋予山川风物绵绵不绝的动人意蕴。

                                                                                                （平山堂）

八

通透的人，对于恩怨纠葛看得很开，

记得别人的好处，理解别人的难处，

却从来不会记仇。

欧阳修这辈子在政治上大起大落，身处政治斗争的漩涡，

遭受了很多人的攻击，

但他并没有想着打击谁报复谁，

而是始终宽厚待人。

当初他被贬滁州，诬陷他的是钱明逸等人，

后来奉召回京之后，他却没有和钱明逸为难。

后来钱明逸犯了事，被贬去秦州，

欧阳修那时候在中书省任职，掌管人事，

他不念旧仇，量才为用，奏请起复钱明逸为翰林学士，

让钱明逸十分感动。

欧阳修55岁的时候，当上了参知政事，成为朝廷元老重臣。

两年之后，宋仁宗去世，宋英宗即位。

英宗是濮安懿王的儿子，仁宗的侄子，过继给了仁宗当继承人的。

他能够即位，和欧阳修等大臣的支持是分不开的，

结果他却给欧阳修带来了大麻烦，

一个是在皇帝和太后的“两宫之争”中，

欧阳修说服太后撤帘归政，可以说彻底得罪了太后；

还有一个就是闹了数年之久的“濮仪之争”，

对于英宗皇帝的生父濮安懿王到底该追封什么尊号的问题，

朝臣们产生了分歧，因而争论不休。

在今天看来很狗血的事，在古代却很郑重，

欧阳修坚定站在英宗的立场，为他的生父争取更尊荣的称号，

结果却得罪了一众意见和他相左的朝臣，使他颇受非议。

这其中有个谏官叫蒋之奇，是欧阳修很器重的门生，

在“濮仪之争”中支持了欧阳修，结果却受到了其他朝臣的孤立。

也当真是人心叵测，这蒋之奇为了划清和欧阳修的界限，

就背后捅刀子，给了他狠狠一击，

他从旁人那里听到风言风语，说欧阳修和长儿媳妇吴氏暧昧不清，

在还没有查证的情况下，就上了一道弹劾奏章，

请求朝廷将欧阳修处以极刑，暴尸示众。

这简直太过分了，差点把欧阳修给气死，

他心灰意冷，多次向皇帝提出辞职要求，

皇帝也知道他为自己生父的虚名得罪了太多人，

出于保护他的目的，批准了他的请求，把他贬去亳州了。

按说对于蒋之奇这种小人行径，欧阳修应该是恨透了，会想尽办法报复，

但是他没有。

后来在他当青州知府的时候，

蒋之奇的兄长蒋之仪任临淄县令，正在他的管辖之下。

有当朝权贵看不惯蒋之仪，委托欧阳修整治他，

欧阳修经过多方考察，发现蒋之仪并无过错，

因而不但没去整他，反而上奏维护他、保全他。

这等心胸境界，用“光风霁月”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

九

欧阳修宦海沉浮了近四十年，

竟三次遭贬，有二十多年被贬谪在外地，

这和他性格刚直、坚持原则有关。

中间虽然被起用过多次，甚至当上宰相级别的高官，

但是也没能很好地实现他的政治主张，

而是将精力浪费在皇家那摊子烂事上面，

为此还饱受攻击。

欧阳修自此将名利看得淡了，

官衔爵禄在他看来都是束缚天性的身外之物。

晚年他自号“六一居士”，

称“吾家藏书一万卷，集录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

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壶”，

加上自己一个老翁身处其间，正好是“六一”，

希望能退出官场，成全自己的兴趣爱好。

他还受朋友的委托，写过一篇《岘山亭记》，

集中表达了自己的名利观。

岘山本不是什么名山大川，

使岘山出名的有两个历史人物——羊祜和杜预，

欧阳修称赞了这两位历史人物的功绩，

但却批评他们太过在乎自己的身后之名，

没有将虚名看透。

他借此勉励友人勤于政事，不要太在乎名声。

从这篇文章可以看出，

欧阳修大有“担当生前事，何计身后评”的淡然和洒脱，

他的精神境界之通透又上升了一个层次，

对于人生终极意义的理解更加深刻，

虚名浮利已经不足以让他动心了。

在他这一生当中，他勤勤恳恳、认认真真做好了自己该做的事情，

承担了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

对国家尽忠，对母亲尽孝，惠爱百姓，奖掖后进，

在政治上卓有建树，在文学上更是成了一代宗师。

他也知道世间很多事不可强求，

想要在政治上再进一步有所作为已经很难了，

既然如此，何必贪恋官衔爵位呢？

他的退休愿望越发强烈了。

十

从出知亳州开始，欧阳修就一再上表请求辞官，

到了64岁那年，他又连上三表二札子，坚决请求辞官退休。

皇帝对他一再挽留，最后终于同意了他的请求，

允许他以观文殿学士、太子少师的身份致仕。

古代人将名位看得很重，真正像欧阳修这样做到辞官归隐的少之又少，

这显示了他的大勇气和大魄力。

苏轼是他的知音，他理解老师的苦衷，

在他被允许退休之后，立刻给他写了封贺信，

祝贺这位“事业三朝（仁宗、英宗、神宗）之望，文章百代之师”的老前辈脱离官场，

称赞他“大勇若怯，大智如愚”，做到了世间君子难以做到的事情，

同时也表达了自己对他的感恩之情，希望他保重身体。

欧阳修接到信之后自然非常高兴。

他早就将颐养天年的地方选在了颍州（在今安徽阜阳市），

这是他魂牵梦绕的地方，早在二十多年前就自请前来当过颍州知府，

之后又多次来这里短期居住，并时不时地想念这里，

为之写下了100多首诗词。

他爱上的是这里的绝佳风景，特别是颍州西湖。

在退休之后，他携家人定居在湖边，

终于可以和西湖形影不离了，

于是兴奋地一口气写了十首《采桑子》：

“轻舟短棹西湖好……

“春深雨过西湖好……

“画船载酒西湖好……

“群芳过后西湖好……

“何人解赏西湖好……

“清明上巳西湖好……

“荷花开后西湖好……

“天容水色西湖好……

“残霞夕照西湖好……

“平生为爱西湖好……”

每首开头都是西湖好，总之西湖无时不好、无处不好，

让他老人家喜欢得不得了。

这个老人面对颍州西湖时，

怀着儿童般的喜悦之情，

是那样地天真烂漫，

仿佛岁月并没有在他心头留下一丝沧桑的痕迹，

这真的是心地晶莹剔透的人才能达到的境界。

在西湖边，他写下了一本《六一诗话》，

一不小心成了中国最早的诗话作品，

其中记载诗坛掌故，提出文学主张，娓娓道来，趣味盎然。

他还整理了自己多年搜集下来金石拓片，

写下《集古录跋尾》十卷，

成为我国最早的一部金石学著作。

他认真地修改自己的文章，

以致他老伴心疼地说：“难道还在怕先生骂吗？”

他笑着回答说：“不怕先生骂，却怕后生笑。”

可见他心心念念的还是自己的文章事业，

只有在写作当中，他才找到了自己这一生的精神归宿。

                                                                                            （颍州西湖）

十 一

苏轼在恩师退休颍州之后，

主动放弃了权开封府推官等显要职位，

自请去外地任职，最终被任命为杭州通判。

他在路过陈州的时候，和在这里任职的弟弟苏辙欢聚了七十多天，

然后和苏辙一起，专程前往颍州探望欧阳修，

陪这位稍显寂寞的恩师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

他在诗中形容欧阳修：“谓公方壮须似雪，谓公已老光浮颊。”

说老师年轻吧，老师胡子都已经全白了；

说老师老了吧，可是老师却红光满面，精神矍铄。

可见欧阳修能和他们兄弟俩团聚该是多么振奋。

苏轼因为老师，也爱上了颍州这片土地，

二十年后，他也请求来这里当了知府，

发展生产，大兴水利，政绩为老百姓所称道，

并且留下了大量关于颍州的诗词文章。

他在行文着墨时，最想念的人一定是欧阳修吧。

欧阳修在颍州只度过了一年多安逸的时光，

就因病去世了，享年65岁。

他以赤子之心来到人间，又以赤子之心归去，

通透潇洒地走过了这一生，称之为羽化登仙也不会错。

当年欧阳修写下《醉翁亭记》之后，脍炙人口，

音乐家沈遵特地跑到滁州探访，写下琴曲《醉翁操》，

并亲自弹奏给欧阳修听。

欧阳修为琴曲写过歌词，可惜不大合乎音律。

三十多年过去之后，二人都去世了，

庐山道士崔闲得到曲谱，到黄州来拜访苏轼，请他填词。

这时苏轼已自称东坡居士，

他边听崔闲弹琴，边作词，不一会就写好了。

词曰：“琅然，清圆，谁弹，响空山。

无言，惟翁醉中知其天。

月明风露娟娟，人未眠。

荷蒉过山前，曰有心也哉此贤。

醉翁啸咏，声和流泉。

醉翁去后，空有朝吟夜怨。

山有时而童颠，水有时而回川，

思翁无岁年，翁今为飞仙。

此意在人间，试听徽外两三弦。”

歌词与琴曲珠联璧合，表达了对欧阳修的无尽思念。

最懂他的学生，终于写出了最能表现他风采的文字。

“思翁无岁年，翁今为飞仙。”

心灵通透的人，他活着是世间最美好的风景，

他不在了之后，精神力量也必将穿越时空的限制，

在宇宙间自由、灿烂地舞蹈。

罗虎（古国剑客）写于2017年11月。

                                                                                    （苏轼草书《醉翁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