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失父爱

【愚人家事】  并没有“子承父业”，但来自父亲生前的鼓励，一直成为我勇敢地拿起笔的动力和缘由。虽然父亲离去已经十年，但提起往事，那样一位真性情的父亲还时时让我沉浸于快乐、忧伤和怀念交织的复杂情感中。

永失父爱

□ 范瑜

好久总想写写自己的父亲。父亲一直是我心中的偶像，过去是，现在是，永远都是。

父爱有几深，今提笔丈量，久久未能度尺，久久不能作文。方知，父爱无可比拟，我深思……

我的父亲（1935.11.20----1998.01.30）军人出身，是个很朴实的人。他的经历很坎坷、很艰辛，也很精彩。父亲在别人的眼里总是很严肃的一个人，他工作一直都很认真，对自己甚至有点苛刻。不过我想父亲这一辈子最大的幸福就是娶了我妈。我很感谢我母亲常常为我父亲操心，那真是一丝不苟的周到。有了他们才有了我们，才有我们可爱且温馨的家。我在家排行为二，有一个姐姐，一个妹妹，一个弟弟。姊妹四人中，父亲最爱的是我。

父亲的一生是默默无闻、无私奉献的一生。他出生在陕西户县的一个穷苦的农民家庭，少时聪颖勤奋，念过私塾。解放后，就读户县甘西小学，这是一所极具革命气息的小学，它是由革命烈士李翠亭创办的，这里曾经是革命的摇篮，从这里走出了一批又一批的爱国、爱党的先进分子，他们为中国的革命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正是在中共地下党李翠亭老师的熏陶下，父亲14岁时就入伍参加了抗美援朝，58年朝鲜停战后回到故乡陕西，成了延安歌舞团的一名长笛演奏员。1988年借调至陕西省广播文工团、陕西省戏曲研究院，后又调至陕西省文化厅改行从事行政工作。

早在延安时期，爸爸就系统学习了马、恩、列、斯和毛泽东的哲学著作，这为他后来系统地掌握马克思主义真理，打下了坚实基础。“文化大革命”期间，父亲受到严重冲击，一度被迫离开延安到黄陵县师范学校当了音乐教师，随后又被“清退”回了原籍。那时，父母工作学习太忙，每天除了上班，晚上还要进行政治学习，根本无暇照顾孩子。因此在我两岁半的时候父亲就把我扔到西安市老关庙幼儿园，而且常常是两三个月不来接我回家，我拉着幼儿园阿姨的手围着幼儿园的围墙走啊走啊，哭啊哭啊，叫了千百声爸爸，爸爸总不来！“可是爸爸忙呀”，爸爸总是在看我时这样说。

文革时，父亲被打成“右派”，曾经游街示众、遭受批斗，晚上还要经受非人的折磨。但为了我们这个家，父亲十分坚强，他几次从死亡边缘坚强地挺过来。“文革”中，爸爸在得到“休息”的几个小时里，从“革委会”跑回龙首村看我们，抱我们，问我们。这种天伦，也仅仅是一会儿，当我们望着爸爸匆匆离去的背影嚎淘大哭时，爸爸一定比我们还要伤心、难过。后来的几年，父亲迫不得已把我和姐姐送回老家、妹妹送到二舅家暂且过活，弟弟尚小，母亲既要带弟弟，还要给父亲送饭，照顾着父亲。几多坎坷，几多艰辛，我们家就这样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

在当时的那种特定历史条件下，尽管物质和精神生活都是极度的贫乏，可是父亲却从未让我们感觉到缺少什么。跟我们姐弟几个在一起，父亲则是一位真正的慈父，他的一言一行影响和教育着子女。在生活上，父亲对我们百般关爱，宁愿自己吃苦受累，也要让我们吃好穿好。“家里再穷，都不能耽误孩子读书。于是他们东借西凑为我筹学费。”父亲常对母亲说。

记得我小的时候，在明月星稀的夏夜，为了纳凉，父亲每次都是把祖上传下来的那块百十斤重的核桃木板宁是从二楼背到一楼，搂着我，手拿巴扇为我驱蚊。小时候，我经常和几个同学跟着比我大很多的两位大哥哥学习无线电，整日鼓捣着那些东西，需要买一些零件，每次都是要五毛给一块。每当我提出一个愿望，只要父亲做得到，他总是尽可能地满足我。我稍懂事，父亲只要出门必带我，且时常差我做事。这使我从小就得到了锻炼。那时候，我觉得父亲在我的心中是那样的高大。

父亲对我的教育也是很严格的，小时候几乎到了苛刻的境界。不过我现在明白了，他都是为了我好，在他严格的教育下，我有了比其它孩子更多的坚强和良好的家庭教养。想想其实父亲也是爱我的，只是他的表达方式和别人不同，因为他曾经是军人，军人流血不流泪。所以我不怪他，也许曾经怪过埋怨过，可是现在我可以深深的理解他。父亲为了我们这个家殚精竭虑，为我们的学业担忧，为我们的前途发愁。

父亲最让人佩服的本领还是他对事物的洞察能力。由于父亲的“问题”，大姐高中毕业后就到莲湖区一家区办工厂做了临时工。有一天，父亲同好友程俊才叔叔聊天时，话语间聊到有关在“文革时期”受过迫害的干部在恢复其工作时，政策上允许身边安置一个子女的消息，于是父亲就连夜写申请。时隔不久，父亲的申请批下来了，大姐很快就被安排到西安市第一丝绸厂，从此大姐有了正式的工作。大姐工作也很努力，连年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很快入了党。其实这样的事例很多。父亲常能一眼就看出一个人的好坏，即使没见过面，也能从一个人的字迹或一句话判断出来。我一直很想学到父亲的这个本领，可惜至今没有学会。

父亲爱我，也最担心我，因为他知道他给我的是一颗真诚善良而又从不设防的心。自从我十九岁离开家到部队，父亲就每月给我写一封信，几乎从不间断。总是满满的三、四张纸，有时还不忘在稿纸边上加上几句，他再三嘱咐，甚是仔细。我一有闲暇时间，第一件事便是查看信箱，看看有没有父亲的来信，失望之后是更焦急的盼望。而每次收到信，我总是看了一遍又一遍，看了还想看。父亲不仅对我在生活上细心呵护，在我的学习和做人上更加关心。

父亲十分重视对子女的培养。在我入伍的第二年，对前途和许许多多热血沸腾的青年一样，也感到迷茫和困惑。正在这个时候，父亲借出差之际来到部队看望我，他谆谆告诫我要安心服役，利用业余时间多学习，遇事要三思而后行。“何谓三思？”我问父亲。“思危、思退、思变”父亲回答道，“思危，知道了危险就能躲开危险；躲到人家不太注意你的地方，这就叫思退；退了下来就有机会，再慢慢看，再慢慢想自己以前哪些地方错了，往后该怎么做，这就叫思变。”这句话，我要牢记一辈子。

在父亲的教育下，在党组织以及周围同志们的关怀帮助下，使我在部队这个大熔炉里成长起来。1984年10月，我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父亲得知后，谆谆告诫我，以后要更严格要求自己，在工作岗位上努力发挥模范作用，做一名名副其实的共产党员，是父亲教我迈出了走向社会的人生最重要的一步。

今天我喜欢写作，与父亲的影响是离不开的。他是个爱书的人，因为爱读书，所以父亲的文章写的很好，他也喜欢写作，并且写了一手的好字。记得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开会特别多，我在会上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临摹父亲的字。我的字便是那时练出来的。每次回家，一见到父亲，我便开始絮絮叨叨地告诉他，最近忙些什么，交了什么朋友。“重德轻利，以德交天下，必然诚信通八方”父亲则一贯语重心长地告诫我。

记忆中父亲从小便有一种孜孜不倦而又乐在其中的精神。父亲性格开朗，是个乐天派，整天乐呵呵地，似乎从来不知道忧愁。父亲其实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只是这一点我觉得自己发现的太迟。当我结婚成家后，父亲常对我说“家有贤妻，不做横事。”写到这里泪水总想掉下来，因为我对父亲的爱，是没有办法表达的。父亲从未吝啬过给我的爱，但他送给我一生的最大礼物却是教会我如何欣赏生活所给予我的一切。父亲以自己的言行、品格影响着我们。随着年龄一点点的长大，我发现对父亲的依恋越加浓厚，现在才明白父亲、母亲甚至我们的家是我生命中最最宝贵的财富，我不能失去！

儿时，父亲是我的天，我的英雄。那个时候总觉得父亲是这个世界上最棒的人，仿佛什么东西都难不倒他，曾经在作文里还写过将来长大，一定要做和他一样有出息的人。只是那个时候年少贪玩，会做出很多让他不高兴的事情，惹得父亲发脾气揍我，那个时候恨过他也怨过他。可是总忘记不了父亲揍过我，晚上却悄悄得来查看我被子盖好没有？屁股肿了没，还疼不疼。写到这里我才知道自己有多怀念我的父亲！也许他在别人的眼里是个很平凡的人，可是在我的眼里父亲依然很伟大。

父亲虽然没有太高的学历，但却博闻强记，知识渊博，说话风趣幽默，谈吐轻快，多才多艺，亲切近人。周围的人，无论男女老少，对他都非常尊敬和喜爱，谁家要是娶媳妇结婚，总是邀请父亲前去主持，他妙语联珠，逗得人们捧腹大笑，那场面、那效果，无不给人们留下深刻的印象。久而久之，父亲成了远近闻名的“司仪”，每每主持婚礼必定获得满堂彩。

父亲为人耿直、热情，做事认真。见到不顺眼的事就要去管，有着陕西人的那种“犟劲”，他看不上那些整天围坐在酒桌的人，认为他们不会过家，所以自己没有一个酒肉朋友。可是，当别人有困难、有事情的时候，他会热心去帮忙，别人也会常来我家，我家有事情大家也都争先相帮。

乡愁就像一根长长的风筝线，将离家的游子紧紧的牵着，对于父亲来说，魂牵梦绕的总是说不尽的故乡。父亲经常和我一起聊起富饶的“银户县”（户县的俗称），在父亲的心里，故乡是慈祥的、质朴的、温馨的，是锈蚀的门钉和光滑的石鼓组成的，是沉甸甸的。像浓得化不开的乳汁滋养着父亲的人生，化成父亲两鬓的华发，沉在父亲额头的皱纹里。我心里的户县是轻扬的、浪漫的、绚丽的，是老柿子树下的书声和卵石铺径的乡愁组成的，是含糊不清的。每逢年节总要回老家，因为家中有我的伯父、叔父和姑姑，有他的亲人。每当家乡来人，不管是远亲还是乡邻，我父亲总是盛情接待，临走还会给带上些东西（因为那些年家乡不富裕）。父亲对故乡的情结与感念，远非言语所能尽达，恐怕要留于我此生静心品味了。

1998年1月30日上午9：30，时针和分针都停止了，我的父亲六十四个春秋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世界上最爱我的那个人走了。面对父亲的遗体，我长跪不起，一阵痛哭之后带给我的是对父亲深沉的哀思。父亲过世的时候，几乎所有熟知的人都来为我父亲吊唁，院子里摆满了花圈、挽帐，寄托着友人和父老乡亲们对他深深的哀思。游子离家数十载，叶落归根葬故土，2001年4月5日清明节的早晨，一辆白色汽车慢慢行进在乡间小路上，奏出的哀乐响彻整个小村庄。天空阴雨绵绵，好似以泪压尘，父亲的骨灰在亲友和乡邻的迎接下，魂归故里… …

父亲离开我们已有十年了，我仍处在忆父的胶凝状态中。我反复多次地从父亲第一次握住我的手写“我三岁了”的毛笔字起，一幕接一幕，过电影似的忆及他临终之夜——我下班赶到他的床前问：“爸爸，今天好些了吗？”他同病魔抗争时一样，强忍，振作，提气，和悦地回答我：“好，好，我没事，你不要牵挂我，你们的工作第一。”

参加工作后，我的心里一直装着一件事，那就是报答我的父亲。但多年以来，我发现我从父亲那儿得到的远比付出的多，父亲从不向我提任何要求，从不向我要任何东西，而我需要的东西，父亲总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满足我。这就是我的父亲，一位为子女呕心沥血的父亲，一位只求奉献不求索取的父亲。他在自己的子女心底永远是位慈父、严师，永远是那么朴实、可亲、可爱，同样也是那样的真挚与崇高。

生命中我不再觉得缺少什么，即使在人生的旅途中屡遭挫折，生活里充满了艰辛，我也从来不曾沮丧过。我心里明白，酸甜苦辣是我这一生必尝的滋味，而每一个将来的日子都充满了未知的美丽。

想来病榻上的父亲其实很辛苦，很辛苦！“生死福祸，与生俱来，有什么大不了的，权当在抗美援朝的战场上有一颗不长眼的炮弹，我不是早就见了马克思。”父亲总是乐观对待，但那时我太愚顿了，根本读不懂他心底里的寂寞和痛苦。

每当夜深人静，我便情不自禁的回想起父亲，回想起父亲曾经对我说的那些话，“身为范家子孙，可以不发达，不显赫，但父子一心优秀的品质必须相随传承。”当我在心里默默地喊一声爸爸，泪水就如雨滑下——自责没有让父亲欢乐地度过他最后的日子——每每念及于此，心里总是一阵酸楚，不能自已，屡次力图节哀顺变，屡次跌落念父深渊。

思念父亲，我常常不由自主地把车开到乡下，站在父亲的坟前，一耽搁就是几个钟头。我双手抚着坟土，父亲的声音就会廻原在少年时我的耳边。

先考之诲永不磨灭：

——父亲共勉我：范家子孙，为父者须承祖训，悉心教导子孙，以诗书为本，违者不孝；为子者须才学骄人，言而有信，违者不孝；言而有信谓之义，知其所耻谓之勇，长幼有序谓之孝。

——尤为甚：父子一心，仁和亲厚，坦然无欺，心行相随。

父亲那纯朴的美德，时时扣动着我的心。现在，我已从儿子的角色转变成丈夫，后又升级为孩子的父亲，我曾暗暗地发誓，以父亲为榜样，做称职的儿子、称职的丈夫和称职的“父亲”。 人们都说父母是子女的第一任老师，我将以自己的言行影响儿女，教育他们做一个诚实守信、富有爱心和责任心的好孩子。如今我已是三个儿女的父亲了，一个失去父爱的父亲更懂得父爱对于儿女意味着什么。儿女对父亲的依恋难以割舍，父亲对儿女的真挚情感也是无人能阻隔。

作为家中长子，传承家训理应责无旁贷。在父亲逝世十周年的时候，我以此文来追忆父亲，努力将父亲的美德一代代永远传承下去。因为父亲给予我的不仅是生活上富有，更是精神上的财富，我擦着泪告诉自己：我有这样的父亲和父爱真的自豪。

父亲平凡，但经历坎坷非我辈所及。

父亲和善，但教子之严非我辈所效。

父亲清贫，但精神高贵非我辈所比。

父亲伟大，但才识谋略非我辈所能。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每念及此，心的泪水便会流满一夜。我无法忘却对父亲的思念，无法消除作为长子未能为父尽孝的遗憾，我更难以接受没有能让父亲享受生活的痛楚，这种痛将伴随我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虽然父亲离我们而去，永远地去了，然，令我欣慰的是母亲尚且健在，我现在要把对父亲和母亲的爱全都倾注在母亲的上，“父母在，不珍惜，父母离，空悲泣。”——我真得不希望这样的遗憾再出现了！

父爱如山，赋予我坚毅，让我的意志得以磨练；父爱如烈焰，赋予我们刚强，让我的灵魂得到洗礼；父爱如阳光，赋予我热情，让我的生活充满希望。

母爱似水，如果没有母亲博大的胸怀，怎能有我百折不挠的性格；如果没有母亲的善良和宽厚，怎能有我对亲情这么深刻的体味！母爱真诚，但并不庸俗，母爱深厚，但并不自私！母亲为我们吃了一辈子苦，她今天想到的却还是儿女的幸福！

又是夜深人静，月华如水。远方的父亲那里，该是朝霞满天的时候了。亲爱的父亲，您是否又在惦记，或者担心我们——您的儿女？我的父亲啊，你的生命里有过我，我的生命里有过你。相拥短暂也缘定三生，已经牵手却擦肩而过… …，我的眼泪在流淌，祈求梦里再相望。

“你知不知道思念一个人的滋味，就像喝了一杯冰冷的水，然后用很长很长的时间一颗一颗流成热泪”——《你知不知道思念一个人的滋味》，这是一首我的泪歌，是我思念父亲时必要播放的音乐。音乐在流淌，泪水也在流淌。

行文至此，手力衰弱，放慢键速，松缓思绪，享受难过。

看看表，已是凌晨四点，相传，这是人间与阴间的亲人相会的时辰。我转头看着门廊，听着由微至重的脚步声，盼望着父亲归来，这次我一定要，一定要抓紧父亲的手不放，跪下，道一万句：父亲，下辈子我还给您做儿子！

永失父爱，是我今生难言的苦痛。

永留父爱，是我对儿女无悔的承诺！

2008年12月19日于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