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里需要一个挂历。当然啦,不单单因为记性越来越糟糕,须将重要的日子从一片空白的脑袋里标记下来,也为单调的墙添一些色彩吧。
2019年的挂历是一组梵高的画。新年伊始第一个月,是梵高的自画像。他戴着蓝色的翻毛帽子,乱草般的胡子消失了,半个脸包扎着白纱布,嘴上还叼着一根烟斗,黯淡的目光充满了阴郁。这便是那幅《包扎着耳朵带烟斗的自画像》。
1888年春天, 梵高前往法国南部普罗旺斯省的阿尔勒,他很快便着了迷一般喜欢上了这里,于是租下了一幢黄色的房子,热烈地邀请高更前来一同分享明媚的阳光和多彩的旷野,开创一个具有共同艺术理念的新画室。高更于秋天来到这里,然而两人很快发生了分歧,爆发了激烈的争吵,暴怒之下的梵高割下了自己的左耳。高更愤然离去。
没有人知道,两位艺术家究竟争吵了些什么?割掉自己的耳朵,那种痛苦是难以想象的。也有人说另有原因,因为梵高把耳朵包起来送给多年相好的酒吧女郎,她的惊恐震骇引发人们的同情与猜想。
我回忆起2017年平安夜的那个早晨,在东京上野艺术馆观看梵高艺术展,标题叫作《梵高与日本》。走进大厅,迎面遇到的便是站在画板前手握画笔的梵高,那是他作于1887年的一幅自画像。我的心一下子紧缩起来。梵高留着褐色的短发,有着浓密的红褐色的胡子,头的形状似乎不合比例地向后凸起。他用了较多明亮的暖色点彩,目光沉稳。那正是他来到巴黎的第二年,结识了不少印象派画师,一扇巨大的艺术窗口向他敞开。不过此时的梵高,依旧默默无名,穷困潦倒,靠开画廊的弟弟缇奥接济生活。
巴黎带给梵高的不仅仅是印象派画师们对光色的全新理解,以及不同的表现技法。十九世纪中叶,版画技术的发展将大量日本浮世绘作品介绍到巴黎,比如出版于1886年的巴黎日本绘画艺术专辑,上野的展览试图揭示出浮世绘对梵高绘画风格转变的影响。
我对绘画缺少任何感觉,随着人流依次走入每一个展厅,注意到身边的日本观者大都是中老年人。作品的展布有意将一些著名的浮世绘作品穿插在梵高的画作之间。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溪斎英泉绘于1820-30年代的《花魁》,并肩挂在一起的是梵高绘于1887年的临摹版。显然,梵高并不想拘泥于原作的细节和清雅的黑绿色调,而是运用了更多冲突的红色,强烈的色块和粗旷线条的和服占据了画面很大的面积,并将花魁女子S型优美的体态依旧表现出来。
我穿行在1887至1890年之间,梵高生命最后的三年,也是最令人不可思议地疯狂创作的三年。带着老花镜,我试图在每一幅作品上寻找他的签名,可惜并不是总能找到“Vincent"(文森特)这样的字迹。究竟是取决于他的心情?还是对作品满意与否?我更愿意相信,随心所欲是梵高的秉性。
走到后几个大厅的时候,我几乎相信自己可以从风格的改变猜出绘画的年份。1888年,梵高在阿尔勒生活了将近一年。阳光柔和的果园里盛开着白花,金黄色的麦田涂染了当午的云层,成排的大斜屋顶冒出缕缕炊烟,将天空燃烧。即便是白雪皑皑的冻野,仍有一株浓绿的灌木与枯草相伴。这些画面蕴藏着梵高愉悦的心情。
与高更闹翻了之后,梵高最终被诊断为精神病。1889年5月,他住进了圣雷米的精神病院。那些註记着“1889”的画作,是梵高在精神疾患的间隙创作的。显然,画面上出现了更多的冷色块,越来越多地运用浓重的粗线条。依旧是普罗旺斯的原野,天空却变成靛蓝色,植物失去了柔和的色彩,向天的树干仿佛伸出无数粗壮的手臂。
与翻看画册有完全不一样的感觉,站在巨大的画卷面前,你几乎步入了那片幽黯的树林,踏足在齐膝的草丛之间,听到有人在大声地呼喊。倏地,一片鲜嫩鹅黄的小花盛开在脚下。我已经无法自持,泪流纵横。
梵高患的是妄想症,幻觉与真实世界被扭曲在一起,无法分辨。病情发作时,癫痫抽搐,无比痛苦。
1890年7月29日,梵高在离巴黎北面不远的奥威尔的田野里开枪打中了自己,他被抬回房东家,痛苦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梵高死后,直到上世纪二十年代,才开始有日本人了解到他,许多日本艺术家和旅行者前往奥威尔凭吊梵高,留下了厚厚的三本留言簿,即《芳名录》。
走出展览室,我瘫坐在大厅的长椅上,流泪,无语。
回到家,我把书架上所有关于梵高的书和画册都翻出来。那些介绍印象画派的作者,都把热情倾注在马奈、莫奈、德加、毕沙罗、雷诺阿身上,对于后期的梵高和高更介绍很少。
1853年3月30日,梵高出生于荷兰一个新教牧师家庭。在父母眼里,梵高是六个孩子中最不抱希望的,乖癖自闭,将来“无法自我生存”。他有过逃学的青少年叛逆期,做过学徒、助教、见习牧师,都失败了。
1881年梵高第一次作画,没有人认为他有天赋。他早期的作品画面极其黯淡、沉闷,比如《吃土豆的人》,我甚至怀疑是否用的别人剩余的颜料,暖色已消耗殆尽。
在弟弟缇奥的帮助下,33岁的梵高终于来到巴黎,他决定将所有以往的失败、痛苦和羞辱抛在脑后,他要作画。他参观印象派沙龙,倘佯于卢浮宫,结识了毕沙罗,向他学习油画理论和技法。毕沙罗后来回忆道,第一次见面就立刻感觉到,他“会变成疯子,或者把印象派画家们远远抛在后面”。他与西涅克和爱弥儿去阿斯尼叶尔作画,与比他年长的高更成了好朋友。
他依旧窘困,得到画商朋友汤基大爷的帮助。汤基太太心疼地看着丈夫把许多画布和颜料给了这个年轻人,换回来一堆以为是疯子画的没人会买的油画。
正是梵高来到巴黎的1886年,标志着印象画派的终结。他目睹了印象派画家们“不幸的争吵“,“每个人都以只值得为更崇高、更美好的目的而发出热情来拼命相互攻击”。他在信中写道,“创造本身必须是当今的绘画。。。它是个人孤立的力量无法胜任的。因此,这样的绘画只能由结合在一起有着同一理想的人创造出来。”
冯骥才先生在《巴黎,艺术至上》中以深情的笔触记叙了离开巴黎之后《最后的梵高》,并前往法国寻找梵高生命最后的两个终点 - 阿尔勒和奥维尔。那幢阿尔拉马丁广场旁著名的黄房子,早在二战期间被夷为平地,暗夜中矗立在那里的是梵高那幅著名《黄房子》的海报。
就在梵高居住于圣雷米精神病院期间,巴黎售出了他在世时的第一幅,也是唯一的一幅作品 -《红色葡萄园》。如今他的《向日葵》已经疯狂地飙升到数千万美元的天价。
2018年新年,我依旧沉浸在梵高生命最后的岁月里,难以自拔。《至爱梵高 - 星空之谜》上映了。这部由多洛塔·科别拉(Dorota Kobiela)和休·韦尔什曼(Hugh Welchman)共同执导,许多位艺术家运用梵高的绘画技法和风格制作的动画传记影片,以一位侦探的视角,追问的是同一个谜团,梵高最后的日子和他离奇的死。
《星空之夜》是1889年梵高患病期间在圣雷米创作的。青花蓝与绛紫色怪异的天空旋转着,星光如无数双惊恐的眼睛,凝望着幽黯的原野和教堂。我抑制不住“孩子眼里的银河”这样的念头。
影片的主题歌正是作曲家多恩 · 迈克雷恩(Don McLean)于1970年以《星空之夜》创作的。他读了梵高的传记,坚信梵高没有“疯”,而是被精神疾患折磨着。而在那个久远的年代,人们似乎并不知道两者有什么样的区别。
“星空,星空
在你的调色板上绘出灰暗与幽兰
凝望夏日
用那双洞悉我灵魂黑暗的双眼
将山丘罩上阴影
绘出树木和水仙
捕捉微风与冬日的料峭
用积雪将亚麻般的大地涂染
现在我明白了
你想对我说什么
你如何承受天才智慧的折磨
你如何试图将自己解脱
他们从来不听,他们根本不知道
也许现在他们会听了
。。。。。。”
我似乎开始理解了,梵高为何留下了那么多自画像,他不仅需要面对镜子里的自己,也是直勾勾地从反射的方向面对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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