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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虚兴致勃勃地从牌场回来，婉琴恰恰也做好了晚饭，他便清风一样带着稍稍的呼哨把婉琴盛好搁在灶台边的玉米糁汤，炒的两碟菜：清炒土豆丝、烧西葫芦一一地端到深红色的沙发饭桌上，但婉琴一声未吭，他一直看到的都是她舀汤的双臂、默默的后背，很沉闷的样子。
婉琴年轻的时候并不是这样，光滑的身躯，美丽的脸庞，呵呵呵善解人意的笑容，脸上总是挂着明亮可人的光彩，不知不觉几十年过去了，虽然秉性未变，仍然那么通情达理、善解人意，但身材变了，腰上、肩上、肚子上增加了不少赘肉，成了桶腰厚肩，脾气也潜移默化地变了一些，有些没来由的火爆，有些独处时的幽然自怨，还有些偶尔突如其来的牢骚、恼火，今晚显然就是这样。
她肯定是生气了。夫妻这么多年，婉琴的习性子虚是知道的。但为什么呢？子虚在心里揣摩着。这时婉琴端着自己的饭碗也过来了，默默地坐在他的对面，仍然沉着脸。
本来子虚赢了钱，心情不错，和骀荡的春风一样，想在饭桌上兴高采烈地畅言一番，说说那有意思的几把牌——每次都是这样，几乎成了习惯，赢了钱心情高兴，回到家乐不可支、兴高采烈地给婉琴讲述一下一两把有意思的牌局，尤其是自己当地主时输牌打成了赢牌的牌局，像是给大家发喜糖一样心情愉悦、不厌其烦地讲述着、重复着，让婉琴猜测着，而后自己再点评一下，酣畅淋漓地喝汤、吃饭，生活就是这么惬意，美滋滋的。
但今晚显然不能。
“有啥事？”子虚美好的心情一扫而空，叨了口菜闷闷地问道。
“能有啥事！”婉琴兜着脸幽幽地答道，爱答不理的。两人都闷闷地呼噜着汤，憋着气，有一种很压抑的氛围。子虚最讨厌这种氛围，也最受不了这种憋闷，弄得心里直堵，堵道墙一样地难受。
“整天就知道玩！”沉默了片刻，婉琴终于扔出了一块冷冰冰的石头。
子虚明白了，婉琴十有八九是干活干累了，在发脾气、发牢骚。
“谁让你干的？！”子虚火了，在碗边敲了一下筷子，大声的、几乎是吼道，“我给你说过，那点地只是为了调剂生活，不要当真！”
“那总不能扔那吧，”婉琴似乎也恼了，“你不口口声声说要吃番茄、黄瓜？！”
是的，他们才到这儿问小涛要那不到一亩地的自留地的时候，子虚曾特意地给婉琴交代过，务必要种些番茄、黄瓜，炎热酷暑的夏季，子虚喝啤酒、吃西瓜、就番茄，就爱这一口。
“人家都在刨土翻地！”
春寒已过，阳光和煦，徐徐轻荡的春风吹萌了万物，油菜花已梦一般地在村前村后黄灿灿地微笑着绽开了，楂豆苗、小白菜亦已软软地起身，伸出了柔弱、娇美的小手掌。村里的人们陆陆续续开始在地里刨土翻地了，把下面的冻土往上翻，再把翻出来的土疙瘩用掀敲碎、松松，吸收点阳光，透一下空气，而后把上面干燥的土拉往下沉，吸湿点地下的水分，上上下下，松松壤壤，接着就要种上辣椒、黄瓜，甚至番茄了。
婉琴眼里有活，也闲不住，见村里人在地里捣腾、忙碌，问明了缘由，便也提掀、抗锄，吭吭哧哧干了一下午，只是不知道自己多少年没干农活了，一下午过去便腰酸腿疼，累得狗一样耷拉着腰，因而见兀自玩得不亦乐乎的子虚便有些恼火，冷言冷语发着牢骚。
“明天上午我去刨！”子虚哐当把碗搁掷到了桌上，气咻咻地走上了二楼自己的房间。
但一到房间、靠在床的靠背上，子虚就有些后悔了，太不应该了！自己不是说从此以后不与婉琴吵嘴生气了吗？家里出事以后，子虚就在心里发下誓愿、自己给自己立下规矩：今生，无论何时何地，都不在和婉琴抖嘴生气。
自从和婉琴结婚以后，一路走来，婉琴真真的温柔贤惠、通情达理，真正做到了结婚仪式上所说的无论贫穷，也无论富贵，始终如一，从无怨言。在父母年迈的时候，先是伺候爸妈，在父母临去世的几年，一家五口人，每顿饭都要分两次做，爸妈岁数大了，嚼不动硬食，婉琴每天上午下班后都不厌其烦先给父母做饭，稀溜溜的，加一点青菜、香菜，尽量调和得有滋有味，而后再是自己、子虚和女儿的。父亲去世的前两年，婉琴每天就是在这样上班、下班、做饭、照顾女儿地忙忙碌碌中，每天总是急匆匆赶路一样脚不点地，又像个陀螺，慌慌地来慌慌地去，一边播着葱蒜，一边惦记着女儿画画，给刚下班的子虚交代着：“快，快去接画画，画画也放学了。”
在这样的时光匆匆中，父亲还是颤悠悠地走了。但走之前，还是婉琴毕恭毕敬地把做好的饭端到他的嘴边。那是九月里一个上午的下班后，婉琴匆匆地走进厨房，父亲蹒跚着从他住的里间出来，经厨房间向盥洗室走去，两人打了一个照面，婉琴轻轻地扶了扶颤悠着的父亲，父亲用浑浊的眼光看了一眼婉琴，咕哝着：“没事，你去做饭吧。”接着父亲从盥洗间出来后，就躺在了距盥洗间不远的躺椅上，而当婉琴把饭做好、端到他跟前的时候，父亲已经长眠不醒了！
谁说久病床前没孝子？！父亲是幸福的，临走时没有痛苦，也不缺衣少食，即使临去黄泉的路上也是安详的，也是在儿媳温馨的孝顺中驾鹤而去的。
每每历历至此，子虚就不禁黯然落泪，为父亲、为婉琴，自己不是一个好儿子，但父母却有一个好儿媳，父母上辈子一定行善积德行下了天大的功德，老天爷才万里挑一给他们挑选了这么一个温柔贤惠、菩萨一样的好儿媳！
父亲去世的前两年，妈妈已经瘫痪在床，每天晚上吃过晚饭后，婉琴就给妈妈烧上一盆热水，两人从头到脚给妈妈擦擦洗洗，为的是预防久病在床的母亲身上张了痔疮。妈妈床上的被单婉琴也是三天洗换一次，每到天气晴朗的时候，两人就把母亲从床上移到轮椅上，子虚沿着街道给妈妈缓缓地推着、行着，只想让妈妈多接受一点阳光，呼吸一些户外的新鲜空气。有一次，在缓缓地上坡后，子虚停了下来小憩了一会，其实也不累，是想让妈妈多看一眼这个阳光晴朗、风和日丽的世界，也和妈妈絮絮娓娓地说一会话，但望着瘦骨嶙峋全身已经不到七十斤的妈妈，子虚不禁然地哭了，涕泪满面！ 妈妈惘然地抚着子虚的面颊，不解地问着子虚：“娃子，你咋了？”
实际上妈妈心里什么都知道，从四八年妈妈未婚参加工作到五十年代打“右派”回乡，再至八十年代“右派”平反复还工作岗位，虽然一辈子栉风沐雨、命运多舛，但妈妈一辈子如山一般巍峨，像大河一样汹涌，心胸宽阔，信仰坚定，始终坚定地一路走来，憧憬着未来美好的生活希望！
懵懵懂懂中，子虚竟然又看到了婉琴，婉琴坐在教室的角落——第四排的角落，披着短发，在淑静地看书——在子虚的心中，婉琴就是这样，一个人，静静的，很淑女地看书、写字。放学的铃声响了，她和其他同学一样整理了书本，装进了书包，离开座位准备回家。在挤挤攘攘到教室门口的时候——男男女女挤扛着、吆喝着，实际上也是一种放学时同学之间短暂的游戏，子虚瞅着婉琴过来了，更加有力地挤嚷着，但婉琴睃白了他一眼，带着恼火，顿然，子虚的心情就黯了下来，心中便如风一样地呻吟起来：婉琴——婉琴——
这时醒了——家里出事以后，子虚常常有这样的梦境。那个小时候飒飒飘着银杏落叶的郭营学校，那个小时候纯美隽正、披着短发的婉琴，在丝丝缕缕的凉风中、朦朦漠漠的灰色中，总隐隐约约地向他诉说着、谕示着什么。
子虚边翻着地边呵护着骀荡新鲜的空气，偶尔歇下来，倚着斜插在土地里的掀把，一边仰起头环顾着如氧气一样透明的四周，一会儿又吆喝也在一边忙乎的婉琴：“来，给我照张相。”
“照相干啥？”和他们毗邻的玉清家嫂子有些不明白，傻乎乎地问道。“干啥？”婉琴笑了，“照个相，发发朋友圈，让我们家闺女和朋友们都知道他在干活！”子虚也笑了，惬意地点了一支烟，烟随风去，又提起了掀把，边干活边摆着姿势。
地是沙土地，和河对面自己家里的地一样，土软、柔和，亲切如村里的婶子一样，一掀下去，下面的带着湿漉漉水分的土壤就翻了上来，黑黢黢的，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泛着一味烘烘的粪香，还有一点土香，“多好的地！”即便基本从小到大没有下地干活的子虚，也被这片美丽、肥沃的土地感动了，翻开了的土地仿如敞开了的胸怀，挚露着它的一片赤诚，对着子虚说道：“好兄弟，好好干，不会亏待你的，今年夏天准能让你吃上沙淋淋、甜丝丝、水嫩嫩的黄瓜、番茄。”
小狗狗甜甜一早也跟着他们过来了，在地埂上、长满草和幼苗的地边来来回回地蹿玩着，一会在青青的地里闻闻，啃一下、嚼嚼，一会儿呈能撵着地里的麻雀，可能是跑累了，趴窝在婉琴的身边、支着前爪，饶有兴味地瞪着它那鼓鼓圆圆的双眼旁观着他们两，好像在说：“你们在干啥？地里有好吃的吗？”
子虚边唤着甜甜和它逗玩着，边喘着粗气一掀一掀地翻着，块头大的，他就用掀触触碰碰，翻的浅处，就稍稍下掀再来上一下，不知不觉晌午了，太阳由轻柔变得热燥起来。婉琴在地边用镢头用力地刨着地边的硬地，她听从了村里燕霞给她的话，打算种上一畦韭菜，一畦畦，占地一点点，就够他们两春夏包饺子了。
多么美好、实在的生活！子虚感到身上的血液仿佛又重新流动了起来，脑中也好像充斥了新鲜的氧气，清晰而明朗，一下子妍开了各种美好的憧憬和未来。只是多少有些唏嘘和感慨，自己这个从农村走出的娃子，经过循环、轮回，又回到了农村，脚实实在在地踏到了大地上，恍如梦幻。闻着亲切、热呵、松软的土地，他感到自己又挺直了腰杆，有使不完的劲，不由随心地吟唱起来：“大地呀，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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