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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沙沙枯笔声
——关于虚无的考古学
那夜,笔尖在纸上游走如盲蛇,墨囊空瘪如被吸干的蝉蜕。沙沙声却愈发响亮,仿佛笔尖在啃噬纸的骨殖。这无墨的书写持续到破晓,当知更鸟的啼鸣刺穿窗纸,我突然惊觉:自己正以枯笔为铲,在雪原般的纸页上盗掘虚无的陵墓。
人类书写史始于无墨时刻。燧人氏在岩壁刻下第一道白痕时,甲骨文尚未在龟甲里孕育;古埃及书记员削尖芦苇秆,在纸莎草上压出凸痕,称“空白之书”,专录法老不敢言说的噩梦。最精妙者当属宋徽宗“瘦金体”真迹——故宫《闰中秋月帖》的飞白处,枯笔如断弦,绷着千年未散的张力。
现代枯笔大师保罗·策兰在《死亡赋格》手稿里,常用无墨钢笔反复涂抹某些词。研究者发现被磨穿的纸页上,“灰发”一词的位置有细微血渍。策兰以肉身充墨,完成了对集中营烟囱的最终控诉。而我的夜半沙沙声,不过是这血色谱系里苍白的余响。
沙沙声在岑寂中自我繁殖。物理学家说这是笔尖钢珠与植物纤维摩擦产生的声波,频率在2500赫兹左右。但老抄经人知道真相:敦煌写经生刺破手指续墨时,血滴落纸的声响也是2500赫兹。无墨的沙沙与血墨的滴答,原是书写宿命的一体两面。
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中描写过相似场景:叙述者听姨妈在隔壁房无针编织,毛线针空擦的沙沙声令他想起“贡布雷教堂的晚风”。当物脱离实用价值,其声响便升华为灵魂的叩门砖。我的笔尖在与纸的摩擦声里,或许也藏着某个未被言说的贡布雷。
“败光他们的一生”,这忏悔令我脊背生寒。想起托尔斯泰晚年出走时,在火车停靠的小站潦草写道:“我的生命对他人已无益处”。更惊心的败光发生在1961年7月2日,海明威将双管猎枪伸进口腔前,正在擦拭最爱的犀飞利钢笔——那支写就《老人与海》的笔,终究未能捕到最后的语词之鱼。
中文语境里,败光者常披着华丽外衣。南唐后主李煜被俘后仍日填新词,汴京囚室里的墨痕实是鸩酒的先导;瞿秋白就义前写《多余的话》,自剖“枉费一生心力”。当我的笔在黎明前耗尽最后一丝摩擦,恍惚见无数败光者从历史褶皱里起身——他们的衣襟都沾着同样的、无墨的尘灰。
知更鸟的晨曲如期而至。在凯尔特神话中,此鸟背负着基督荆冠落下的血滴,故胸前羽毛赤红;英国民谣唱道:“谁杀死知更鸟?是我,麻雀说”。当它的啼鸣穿透我无墨的书写之夜,恍若天启法庭的传唤。
现代文学里的知更鸟多是见证者。《杀死一只知更鸟》中,怪人拉德利躲在窗后凝视孩童;麦克尤恩小说里,知更鸟总在主角道德抉择时出现。最震撼的是策兰诗作《带着来自塔露萨的书》结尾:“知更鸟在雪地/画下问号状的爪印”——那未完成的诘问,恰似此刻悬在窗外的鸟鸣。
多年以后,在大英图书馆见敦煌遗书S.5478号,唐代学童习字纸上,稚拙的“上大人”反复描摹,墨痕叠成小山。但角落有行小字异常清晰:“灯尽墨枯,犹写星斗”。突然懂得那夜沙沙声的真义:当语言失效时,书写动作本身便成为最后的语言。如西西里岛洞穴里的囚徒,在石壁反复刻画同一道竖线——那不是计日,是在确认自己尚未石化。
归途过伦敦塔桥,见流浪汉用粉笔在石板画天使翅膀。雨水正吞噬线条,他仍专注涂抹。粉屑簌簌飘落声里,我听见那个永夜沙沙声的遥远回声:所有徒劳的书写,都在为虚无篆刻墓碑;而墓碑的阴影里,终将长出带墨的新芽。
知更鸟又在啼了。这次我摊开空白笔记本,钢笔沙沙划过纸页——没有墨迹,只有沟壑般的压痕。或许千年以后的考古学家会如此解读:“此处曾有困兽,以骨为笔,以命为笺,在永恒无边的沉默中,刻下过存在的证词”。祈愿我这枯笔下的文字,能穿越寂静的时光与千年后拥有慧心的读者相遇,而非在当下这样喧嚣浮躁的时代里湮没无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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