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里

是夜，乌江水寒。

楚营中灯火寥落，杯盘狼藉。项王的营帐内没有红绡帐暖，亦没有靡靡丝竹，甚至连往日诸位将领商讨军事的嘈杂声也没有了。营帐外的军旗在破碎而嘶哑的寒风中猎猎作响，血迹斑驳的“楚”字在夜色中扭曲、呻吟。

鬓发散乱的项王颓唐地倚在铺了白鹿皮的座椅上，带着暮霭的眸子中翻涌着沉沉的夜色和几丝略显压抑的痛苦与不甘。他的眼神在此时不再锐利，亦不复少年意气。他实在有些想不明白，不过是五年罢了，怎的就落得如今这般光景？项王勾了勾唇角，瞌上眼寐了去。他的虞姬持着酒壶，沉默的跪在一旁。她持着酒壶的手看起来纤弱无力，持着壶时却不曾晃悠一下。她静静垂着眸，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无悲亦无喜。

“二更啰——”虞姬似是听见了更夫的锣声，脸上的表情有了些松动。她抬眼看向项王，抿了抿唇。“看大王醉卧帐中，我不免去帐外闲步一回罢。”她如此喃着，便搁下酒壶出了帐去，却刚出营帐便与萧瑟的寒风撞了个满怀。她拢了拢身上单薄的衣裙，继续向前走去。她不知道她要去哪儿，也不知道未来的他们要去哪儿。

且散愁心，且散愁心，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

“看云敛晴空，冰轮乍涌，好一派清秋光景……”凄楚的歌声在楚营中回荡。大抵是平野空旷，歌声便如此扶摇而上，传向了四周。但她唱着唱着，却渐渐没了声音。

“这四面的敌军唱的歌声，怎的跟咱们家乡的腔调一个味儿，这是怎么回事啊？”

“嗨，必是刘邦得了楚地，招来的兵都是咱们的乡亲呢。”

“可不是家乡腔调嘛。”

“大王中了人家的诱兵之计，这会儿被困在垓下，天天盼着楚军来救。这刘邦得了楚地，可还谈什么救兵呐……”

“要依我看，咱们大家一散，各奔他乡得啦！”

她怔愣地倚在墙角，泪流满面。不知是为了那句“大家一散”还是“各奔他乡”。

“田园将芜胡不归，千里从军为了谁！”从敌营传来的歌声，于她而言莫过于万箭穿心。她来不及思虑太多，略收了面上的焦急之色便走入大帐。但是，她却看见项王眯着狭长的眸子，看着她的眼神中带着几分近来鲜有的温度。

“孤听见了。”他平静地开口，“我……早该料到了。”他揉了揉眉头，一抚衣摆，起身。“妃……可愿意同我再唱一曲？”如此方寸地，一转万重山。虞姬怔怔地望着项王向自己走来，温柔地吻上她那略显散乱的发鬓。

“酒来——”他的声音拉了几分，嘶哑，却悠长。“想当年——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他唱兵戈四起，唱江山未平。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嬴秦无道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她唱妾意郎心，唱红绡帐里。

他痴痴地看着他的虞姬剑影翻飞，长歌浩荡。她亦看着自己的霸王泪流满面，鬓角染霜。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虞姬的唇角勾起了决绝而凄楚的笑意。

蓦地，她被揽入了一个温暖而熟悉的怀抱。“孤就不该让你拿剑。”项王低头看向面上带诧的虞姬，收紧了手臂，静静将脸埋在她的脖颈里。虞姬感受着从脖颈处传来的凉意和霸王身上传来的熟悉的温度，微微颤抖着。

“孤与你……大抵有十几年了罢。”“……”

虞姬没有做声，依旧沉默。“孤现在再回想起过往的事情，竟觉得心下平静异常。”项王自顾自地说着。纵是较先前而言心情平缓了些许，此时的项王面上依然隐隐约约浮现出了几丝痛苦与不安。

“秦二世二年，项羽率军攻占城阳，至雍丘，与秦三川郡守李由激战，项羽与千军万马之中斩杀李由，秦军大败。”

“同年，项羽率军救赵，破釜沉舟，大破秦军。”

“同年十二月，项羽率十万大军打破四十万秦军，史称巨鹿之战。”

……

他成就了一代霸王之名，却不知何时又丢了自己。

“那把椅子，孤一点都不想坐。”项羽苦笑两声，“过往的日子里，叔父和乡亲们一直对孤寄予厚望，便是他们不曾说过，孤也看得出来。”

“孤还记得小时候打下的诳语，可这取而代之的话如今却不知如何再提。复国……孤也不知道是自己的愿望还是楚国的愿望。孤年幼时，叔父硬是逼着孤学文习武，承担复国的大业。孤说不准自己是君才还是将才，总之不过凭着一腔孤勇行万里江山罢了。”

“过去的日子，众多的兄弟都因为孤的不近人情——或者说是残酷暴虐而离开孤。久而久之，军队中的面孔于孤而言也开始有些陌生了。孤也反问过自己，如此真的是对的吗？但不待孤想明白却就……大抵是报应罢，如今落得这般田地也怪不得谁了。”

“但是，我累了。”项王闭上了眼，滚烫的泪水从他的颊边滑落。

“关中的土地肥沃无比，富饶千里。咸阳的宫殿富丽堂皇，仍有余音绕梁。但是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奔走了大半辈子，也在战场上跑了大半辈子，到头来却想不明白自己在干些什么。报仇？大秦已亡。复国？我本无志……大概，是时候该放下了吧。”

“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楚军的大帐终是空了。

韩信与刘邦看着眼前寥落的景象，久久不能回神。待晨光爬上地平线，昨夜泛着血色的旗帜已换成了崭新的汉军旗帜。

公元前202年，刘邦称帝，定都长安，立国号为汉。

——至于霸王，余生桑梓，寄身天地间。

『阿九的篇末碎碎念』

这篇文章完篇之后，我与身边的朋友们分享时听到最多的话就是“你这个设想很大胆啊”。的确，不管是史书工笔还是平日里大家的共识，都认为项羽的身上是全然的“武生气”，前有其孩提时期喊出的那句“吾必将取而代之”，后有他真正的结局——自刎于乌江之畔。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着项羽在我心目中多了几分烟火气。乱世之间保全自身尚且不易，何况带着一个女子？也许他内心深处所渴望的，亦有桑梓田园。

“余生桑梓，与卿寄身天地间。”

如此，才是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