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在故事里生活

我印象中最幸福的时刻，距今三十年了。

那时候我还小，每一个夜晚都会坐在妈妈被窝里，缠着她讲故事。

妈妈并不出身于书香门第，不会讲才子佳人，更不会讲童话故事，于是讲她自己以及她家族的故事便是最佳的选择。

我一直记得那些夜晚，被故事包围的夜晚。

                    一

我没有见过外公，妈妈在故事里向我描述；我不认识外公的六个兄弟，妈妈却用故事为我做详细的区分。我跟外婆相处得极少，可由于妈妈的故事，我从来都没有跟她疏远过。

印象里最震撼的故事，是外公外婆为了供二舅舅读大学，把门口的大槐树砍了，把粪坑里的砖头扒出来，卖了钱交学费。

最骄傲的故事，是二舅舅发着疟疾考的大学，与北大清华失之交臂却依然能被南大录取。

最艳羡的故事，是永远笑眯眯的妈妈特别受村上一个“坏分子”家庭的女人喜欢，她偷偷送妈妈一双晴纶的白袜子，那在当时的小伙伴之中是绝无仅有的。

最激动的故事，是家族里有人发生口角，总会把外婆请得去，因为“五奶奶”说话做事最公正。

最揪心的故事，是外婆生养了八个孩子，最终只活下来三个。妈妈带了好几个弟弟，都被急性脑膜炎等传染病夺去了生命。

最心疼的故事，是妈妈在十七岁上做甲状腺手术。麻醉打在耳后的软骨上，血水洗掉了两大盆，最终因为没有钱放弃了输血而落下终生的贫血症。

妈妈讲的最清晰的一个故事，是她抱着自己的小弟弟失足落入水中，她一只手紧紧搂着弟弟一只手不断地拉扯旁边的水草，在水中很清晰地听到水草被折断的声音……妈妈不善于叙事，作文总是班里中下，但是在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里面依然充满了细节。

我觉得最遗憾的一个故事，是妈妈说她跟一位老师谈过恋爱，互相写了几封信。她现在还能背得出几句充满浓浓文革风的情话。

……

最最喜欢听的故事，是跟自己有关的故事。

怎么怀的我，怎么生的我，怎么带的我，怎么取的名字，怎么做的小衣服，怎么牵着我的手在大上海的亲戚家四处流浪。

每个故事，我都百听不厌。

                    二

我一直觉得我是个生命力非常顽强的人，给点阳光和水，就能开花。

除了血脉里的遗传，我想，我应该感谢这些故事。这些故事，像另外一条脐带，源源不断地给我送来精神的滋养。它让我不自觉地把自己的双足伸进了一棵大树的根系，虽然不曾亲历，却在一开始便以理解的姿态接通整个家族的兴衰荣辱。

当人生的列车被某个意外突然撞开的时候，我却依稀从那些故事里看到过预演。所以，不慌张，不抱怨，不悲观，它们不再是会给我带来恐惧的未知，而是很快就要下车的熟客。因为我隐隐觉得，我属于更强大的事物。

比较有趣的是，我很少从父亲那里听故事。他是几乎不着家的那一个，他的家庭充满动荡感与戏剧性，并极具创造力和破坏力。父亲的无为和母亲的主动，让我完全被卷入母亲这一方家族树的树荫之下。

为此，我深深地表示庆幸与感恩。

               

                    三

在一个公众号上读过一篇文章，美国有个心理学家做过一个“你知道吗”的测试表，要求孩子们回答20个问题。

这些问题包括：你知道（外）祖父母在哪里长大吗？你知道父母在哪里读高中吗？你知道父母在哪里相遇吗？你知道家里发生过某种可怕的疾病或者事情吗？你知道你出生的故事吗？

最后，他们得出一个压倒性的结论：孩子们对于家族历史知道得越多，他们就越有控制自己人生的意识，自尊心就越强，也就越相信自己的家庭。“你知道吗”测试表从而成为儿童情绪健康与幸福的预测系统。

深深感谢我的母亲，她让我在这场测试中成绩优异。

如今，我也早已为人母，从一个家庭故事的聆听者转而成为讲述者、创造者。我几乎向我的孩子敞开一切，她知道我经历的各种磨难，她懂得我做出的各种选择。她认真地听，一如曾经的我。

“家庭故事”的存在，让我更用力地去热爱一切。

因为，我想在这个故事里，好好地活。

我们都在故事里生活 我们都在故事里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