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这么大，这是第二次看见我爸哭。第一次是我三岁时爷爷去世的时候，第二次是今天我在医院陪护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想过一个男人的泪点是在这种时候的，哪怕是过去家里有过困窘的日子，我爸也从来没有掉过眼泪，哼唧一声都没有。
我爸掉眼泪是干脆的，扑通直接往下掉，甚至那么一两秒我好像感觉到了这滴泪的重量。欲言又止时他不敢直视我，也许是因为说不了话，也许是心有顾虑害怕讲出来什么更刺激的话来。
他赶我走，不想继续和我聊同一个问题，一个我从来没有正面问过他的问题。十年前我离开家到外地大学，研究生毕业后留在外地工作。我爸每当在人前介绍我，总是一脸自豪：研究生！我从没觉得这句话背后有什么意义，我以为爸爸会拿我这个本来就没有多么贵重的学历吹一辈子牛。每当我工作有进展时，我爸在电话里头总想听听取得成果的全过程，一个细节都不愿意漏掉，有时候同一件事我要讲三遍他似乎才尽兴。我爸总说：冲！爸爸是你坚强的后盾！我一听这句话就皱眉，冲？一个女孩子，冲什么？！我以为爸爸重视我的事业胜过重视我的其它生活，也许爸爸就希望我在外面一直冲吧！
今天我忽然问他：爸爸，如果我回来工作你开不开心？我以为我爸一定是说，别回来，这里不是年轻人该呆的地方。谁知我爸突然说，那我肯定高兴啊，谁不想子女在身边？我那一瞬间特别犯傻，继续问：那你有没有想过以后想过什么样的生活？也许是我这个问题真的蠢，也许是我爸现在需要人照顾所以神经敏感，也许是他真的是心里有一个没有说出来过的答案。他说，我和你妈以后老了，就开着车，去你那边住十天，去妹妹那边住十天，然后......然后就哽咽，不再说下去了。
其实我想问的是，爸爸你喜欢这样的生活吗？但是那一刻似乎这句话不该问出口。喜欢这样的生活为何还要哭？我爸冷静了一下，说了句：也只能这样。只能这样？我爸没有想过以后和我们长住吗？我和妹妹也不是那种会对父母置之不理的人啊？我设想过以后我们的日子，我和妹妹各自有小家，爸妈天高地阔，喜欢去哪就去哪，多好的生活。
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我爸这句“只能”的意思。“只能”意味着没得选择。我以为爸爸会希望我们高高飞走，这是他的选择，因为他嘴上确实一直这么说。但是这句话一出，瞬间选择权变成了在我手上，父母不过因着我们的选择调整自己的心情而已。
那一瞬间我好愧疚，我明白，原来只是为了不想让我为难。如果我知道了父母的希望，心软的我或许会因为这一点放弃自己的初衷选择回家陪伴，然而十年了，我竟然一直不知道他们心里真正的希望是什么。
难怪我爸总会提醒我合同到期可以调动，提醒我不是一辈子都只能在一个单位，提醒我要好好留意更好的机会。其实他的心里，从来没有真正希望过我离开他们。可即使他拼命赶我走不想把答案亲口告诉我，我还是猜到了答案。子女对父母的误会，往往都源自于为难。为难我们不愿意做的选择，为难我们正在走着的自以为顺遂的道路。其实他们真正不为难的，是儿女的前程和牵挂父母之间的矛盾。
如今我的事业正风生水起，轻言放弃也不够现实。但是今天我却真真正正心疼了父亲的眼泪，不止心疼，胃也疼，头也疼，浑身上下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应该庆幸，双亲安好，尚能尽孝。哪怕山遥水远，哪怕每次回家心中都会掠过一丝伤感，我仍旧有补救的机会，让父母的不为难变成不必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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