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是小城市来到中山打工的妹子，她身上的朴实与命运抗争的气质在初识那天刺激了我。
母亲这辈人吃了太多的苦，对于活着有很深的理解。从小到大她是这么教育她们，活着难，活下去更难，但这一切能难过生活么？不能。采访F的时候，这么说道。我不知道这样的姑娘内心有着怎么样的故事。我只觉得她很美，可她的妆容很淡，那种素雅的干净落在眼里极为舒服。
十五岁那年，她像两个姐姐一样早早地从初中毕业进入社会打工。你别看她干瘦的身材，长而浓密的头发遮住了大半个脸，可她睁着的枣丸大的眼睛能散发出一股机灵与狠劲，在往后的日子里有很多人喜欢上了这双眼睛。也许，她出身小城市，身上有种大城市没有的自卑感。她的学习一直很好，老师告诉她，她是这几年少数几个能进重点高中的学生，对她寄予厚望。初中毕业，校长找她，说：“你学习好，千万别放弃学习。若是家里实在没钱，我找人资助你！”
F瞪着她独有的枣丸眼睛，啪嗒啪嗒地眨着。校长的话让她至今想来感激万分，但是时间已经回不去了。那时，她默默地算了一下高中以后的费用，再想到还在读小学的弟弟，她已经有了答案。哪怕十年后的今天，她从来没有后悔过。她说，父母操持着三亩田地，养了两只猪，七八只鸡鸭。这是家里所有的财产，到了尾牙都靠这里出钱。父母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幢三层楼的房子，而不是这座七十年代建起的矮房子，到处都是破败不堪的样子。遇到梅雨季，家里灰白色的墙皮之下就能看到三公分厚的灰砖，用手抹抹还能抹下很多粉尘。而且若是大雨倾盆，屋子里必定是小雨骤然。
她说，她最能体会到路遥笔下的孙少平，看着屋檐落下的天露水滴在盆里。内心的不甘与对于生活的无奈是史无前例的。贫穷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把贫穷当回事。
她跟着老乡来到中山，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通过老乡介绍进了一家电子厂。这家工厂是承接大公司的配件与组装，有淡季与忙季。在淡季，她只能拿着微薄的工资，忙季还好，不过到手的钱也不多。农村出来的孩子不知道苦为何？闷着头站在流水线上就是十几个小时，等到下班腰酸腿疼，走路时脚底板生疼。就这样，她坚持了两年，慢慢也在工厂里混到了小组长的位置。但是在工厂里，这位置不值一提，她仍然需要下一线站在流水线。F发育的有点晚，等到同龄的女孩已经有了明显的第二特征时，她还像花苞没能敞开。看着同事们一个个打扮的模样，她心里有点矛盾。每个月的工资她会留下吃饭的钱，剩下的原封不动寄回老家。每寄出一笔，她就会在笔记本上记上一笔。
我问她：“为什么你不像别的女孩子一样打扮自己？家里缺钱，但是你不需要全部寄回去吧？”
聊天的时候，她赧然，绯红的脸庞晕了起来。她说：“十五岁的姑娘，那会像现在这么会大打扮，那会儿家是一个很深的地方。出来那么多年为了什么，还不是想改变家里的样子！”
那两年没有回家，笔记本上已经积累了一笔很大的数额。老家仍然嫌她赚得太少，来信质问她是不是乱花钱。这时，同事们一张张打扮漂亮的脸就跟如鲠在喉，让她特别难受。她只有两只手、一张嘴。她不止一次地逼问自己为何如此没用，想到后来心里特别不舒服。
她说：“刚开始建立起来的优势，在别人面前不值得一提？你知道么？我看小说，别人看杂志，会有一种不合群的感觉。”F在小城市读书不赖，到了中山才发现自己有多短浅，那些熟读成诵的知识（暂且这么说）根本没人在意，反而引来了姐妹的酸腐嘲讽。宿舍里几个人聊得是张国荣、四大天王……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些港台明星会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为了跟这些姐妹有共同的语言，她枕头边上的唐诗三百首已经换成了当下最流行的娱乐杂志。那本被她翻烂的唐诗就这么被她放进了背包里，那刻她的脸颊闪过了泪痕。“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写诗也会凑”的期望出现在脑海里，这也是为什么翻烂了，她还一直带在身边。
我问她，“那段时间是怎么过来的？”
F说：“苦与闷，一种无力追赶潮流的失落感。”狠下功夫学习这些不熟悉的知识后，她开始正视自己的穿着打扮。同时发现还是不喜欢那些妖艳的打扮，那些花哨的衣服奇怪的造型让她心里一跳一跳。她发现真的有点恐惧以后的生活，尤其是看到这些衣服的标签，动辄就是几百上千。她嘴里说无所谓，心里却接受不了。她枕头下面是这个月的工资，等着自己去寄。
那时候，她恶补的东西再次遭到重创。那些背熟的新闻在姐妹眼里已经换成了古天乐有多帅，SHE的歌怎么样。她有点力不从心，话也变得不多，偶尔出去没待几个小时就回来。她开始怀疑自己，一口气就把那些买来的杂志一股脑儿扔到了垃圾堆。
她说：“我当时觉得真个世界真的太善变了，我所做的努力被践踏，然后我还得安慰自己再努力一次。你知道么？有时候人遇到这种情况，不是打击或者失败这么简单，是骨子里的痛苦不能跟人解释，太不是滋味……”
索性后来的工作环境有了改变，F的工作的努力得到了赏识。这时她也从生产线上下来。她重新找了一份工作。刚好赶上创业的好时机，她发现花艺是一个新兴的职业。而这些新鲜的花都是从昆明出来的。她用手里仅剩的钱豪赌了一次。
她说：“那会儿，几千块钱就是全部的家当，若是没有起色，那自己就得血本无归，最惨的事自己还得回到当初的小城市。”
我不知道小城市在她的世界里代表着什么？她一直排斥回答这个问题。她十年没有回去，小城市的印象还停留在小路随处可见石板路，到处是破败衰落的景象。哪怕五年前自己家已经建了新的房子，她都不愿意改变自己的想法。她说：“我受够了，穷的日子，怕极了回到那样的日子。我情愿榨菜馒头，也不要端着碗看着同自己一样的人过着一样的生活。”
去年，她弟弟考上了大学。刚好她的花店开了第二家，弟弟来的时候，她不在。她看着姐姐的新店，在店里帮了一下午。F回来的时候责怪他不该出来，让他回去学习。
我问：“对于弟弟，你为什么要那么做？”那时候，她带着弟弟走遍了整个广东，然后又去了其他地方。这些年她已经不同往日，她开始注重学习，很多在我们眼里平常的事物，她都会很用力的去学习。英语不行，她就拼命的学习，拿着字典一个个查，然后报培训课。最近，她已经准备出国走一遭。
她说：“十五岁出来找工作，我就比大多数人低了很多。从不识何为娱乐到现在偶尔还能碰到明星的自己，骨子里是不服输的。我一直觉得自己的人生不该如此，所以生产线上的五年让我偿还了家庭的负担，剩下的五年，我一直在努力为自己活。我喜欢孙少平，但我更希望自己是孙少安，能有自己的生活。”
那天，我站在她的花店门口看着她招呼顾客。她笑起来的样子有种脱尘的气质，素白的连衣裙看不出二十五岁的年纪。她说：“这些年苦过才知道还有其他的生活方式，我不想让自己囿于一个小地方，如果可以我想去一个大城市。”
我问：“当初的决定还后悔么？”
她把手里的玫瑰剪去不必要的枝叶，然后用塑料纸包起来。“怎么会？只要想到下雨就会漏水的老屋幡然成了新房，我就不会后悔自己的决定。人有很多选择的机会，但是做得决定是自己的，很多时候只能朝前看。”
店员说F一直是一个热忱的人，她对别人总是一副笑脸。你很难从她身上感受到悲伤，哪怕遇到生意不顺的时候，她都没有裁员辞退，反而去找新的出路。这些年很多人追过老板娘，很少有能入她世界的。
出门的时候，她把手里的玫瑰花束送给我。她说：“这花给你，别把我的故事写出来。不好，容易带坏其他人。”
我笑了笑，像她的样子。我说：“这个世界有很多不同的人，我不希望你变得和别人一样。因为你一直在感染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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