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

喧嚣，到处都是喧嚣。在喧嚣中活着，在喧嚣中死去。

芳芳好不容易迎来了一个不用工作的周末。同科室里的陈丽丽总是找出各种理由来逃脱周末值班。而且因为陈丽丽会在主任面前撒娇装嫩，每个周五，只要陈丽丽捏着她那天生的公鸭嗓在主任面前故作可怜状，叽里呱啦倒出来一堆无中生有的理由，主任就会说：“好，那你们两个看着协调一下吧。”于是，陈丽丽继续用那种半是装可怜半是装无奈的架势对芳芳说：“亲爱的小芳芳啊，这周末麻烦你替我值一下下班吧？我有点事情要回去处理。下回你值班的时候我补上啊。”完了还不忘抛一个媚眼。芳芳那一刻真的很想吐，她知道陈丽丽那一抛媚眼里面全都是谎言和虚伪。连着值了的三个周末的班，芳芳这一个月里就没怎么休息。她太疲倦了，她这次再也不想做软柿子让人捏了。所以，这个周五，当陈丽丽再次开始向主任请假调班时，芳芳也去了主任那里，几乎是字正词严地把一个坚不可摧的理由说了出来——“主任，医生诊断我椎间盘突出，如果继续这样工作下去我就可能瘫痪了，这周末我得去做康复灸疗。”顺理成章，芳芳为自己赢得了一个周末。其实，蹲办公室的人谁颈椎没有点问题呢？

芳芳早早地睡了觉，第二天清晨不到七点钟自然醒，十分惬意。决定把一直想看的电影《花落花开》看完，然后在读一读继续深造的专业书，最后有时间还可以读一读劳伦斯或者卡夫卡。想好了一天的美妙计划，芳芳迅速从温暖而迷糊的被窝中清醒过来。洗漱完毕，吃了简单的早餐，打开点电脑，打开存了很久的《花落花开》。

《花落花开》讲的是法国女画家萨贺芬的故事，萨贺芬出身低微，但是凭着天生在绘画上独特的审美能力以及自己的不懈的追求和努力，留下了一副副唯美动人的传世名画。但是这位画家最后却疯掉了。

芳芳正在全心沉醉地观看电影，她被萨贺芬的那些画深深吸引，被那艳丽的色彩迷得颠三倒四，这时，“度昂！度昂！度昂！……”三声巨响从芳芳的郑头顶上砸下来，紧接着，“嘟……嘟……嘟……”，“哧……哧……哧……”交替不断接连而来。她完全听不到电影里的声音了，即便音量开到最大。也许是楼上在装修，太噪人了，芳芳这样想。她正烦闷地想着楼上住户究竟是在干吗，突然，噪声停止了。于是，电影继续。可是，看不了两分钟，那些“度昂！度昂！度昂！……”

“嘟……嘟……嘟……”，“哧……哧……哧……”便又气势汹汹地从芳芳透顶上灌下来。“实在是让人受不了”，芳芳自言自语。她起身去客厅倒杯水喝，客厅的声音就小了一点，看来就是芳芳卧室所在位置的正上方在装修，或者说是在搞破坏。芳芳的《花落花开》才看了一半，而且芳芳深深被萨贺芬这个角色和萨贺芬的那些画所吸引。让她就这么因为噪音而放弃，实在是舍不得。这种感觉真让人难受，就好像吃着美味的芝士蛋糕突然吃到了一块鸡蛋皮，也像是在画画的时候突然看见一只苍蝇在画上拉了一泡屎。可是芳芳也没办法，她现在都要恨死楼上那家搞破坏的人了，恨不得把他们碎尸万段。但是芳芳想，既然不能让我好好看电影，那我就好好看书吧，至少看书不用用耳朵。芳芳拿出了一本业务书，塞上耳塞，沉下心来分析里面的案例，还不时用笔记点心得。楼上依然“度昂！度昂！度昂！……”“嘟……嘟……嘟……”，“哧……哧……哧……”，芳芳就这样一边读书一边抵抗来自楼上的强烈噪音。倒还算有点收获。

中午，终于到了中午，楼上渐渐消停了。芳芳于是边吃午饭边继续补下半集没看完的《花落花开》。终于看完了，整个电影安静、唯美，又有点好笑，又有点悲哀。不过，芳芳还从中看出了励志。她对这部电影的阐释是：人无论出身如何都有同样的潜能和天赋，只要努力，只要不懈地追逐梦想就一定能做出一番成绩，不管是生前还是死后。放下碗筷，伸个懒腰，揉着眼睛，芳芳心想，楼上是不是捣鼓完了？下午应该没事了吧。

像以往所有的午饭过后一样，芳芳此时有点困倦，她打算睡个午觉，芳芳简单收拾了一下，打算安心地睡个午觉。时间不知过了多久，芳芳正睡得香喷喷，可是，突然间，“度昂！度昂！度昂！……”“嘟……嘟……嘟……”，“哧……哧……哧……”又从上而下直捣芳芳的耳膜和心脏。“太他妈烦人了！还让不让人肃静一会儿！？”她忍不住爆粗口。没办法，看来这一天都别想让人安生了。芳芳穿戴齐整打算出去，先买一袋老姜糖，再去图书市场找个地方边吃糖边读书。美妙的打算啊！

芳芳骑着自己那辆老永久自行车向图书市场驰去。

正是初春时节，风很大，还带着冷冬的余威。但是阳光已经按耐不住兴奋，开始猛烈照射起来了，落在人们身上暖洋洋的。芳芳穿着毛呢大衣，带着羊皮手套，一路上微微冒出来了些汗。于是一种又热又冷，冷包裹着热、热交织着冷的久违的感觉穿梭在芳芳的领口衣间。这就是季节转变的感觉，给人一种猝不及防的感觉，让芳芳感到突然间的不适应、突然间莫名其妙的害羞，好像还没做好迎接温暖春天的准备。这种感觉芳芳记忆深刻，在每年九月开学的时候，夏末秋初是这样，在每次清明前后、春天刚开始的时候也是这样。不知不觉的季节变换，不知不觉的温暖与寒冷，都让芳芳感到措手不及。

不时的捏闸、转弯让芳芳的手在手套里抓来抓去，手套里闷而且潮湿，这本来没什么，但是芳芳总感觉这也是一种羞愧，因为她经常出汗的手曾经被一个喜欢的人拒绝握住，原因是那人嫌芳芳的手出汗太多经常潮乎乎、湿哒哒。芳芳的思绪不自觉地又回到从前，从大学一直回溯，到中学再到小学，最后甚至到了很小很小还坐在妈妈车后座娃娃椅上的时候。猛然间，一切记忆都烟消云散，仿佛一个梦境突然被惊醒。芳芳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这让她从回忆中轰然醒转——一切都没变！

一切都没变，芳芳读小学的候第一小学门口那条路就那么破，那么坑坑洼洼，还有各种小摊贩，现在这条路依然破败、依然坑坑洼洼、依然充满小摊贩。原来的孩子和年轻人一到周末就占领满大街：小学生三两个一起在热闹的街道上玩耍；初中生三五成群前呼后拥骑着单车在街上不要命似的你追我赶，嘴里还不断冒出脏话；乡下来的小年轻们拉拉扯扯在商业街逛来逛去，买一些华而不实的衣服回去。现在呢？依然如此！而且，同样没变的是大街上人们随后是抛弃的垃圾满天飞、满地跑。这么多年，几乎什么都没变！芳芳瞬间像被什么东西震住了一样。她虽然在骑着车子往图书市场赶，但她的心情却已经不再那么轻松飞扬。她的灵魂一瞬间仿佛被掏空了一样。满耳朵里都是喧嚣，汽车放肆的鸣笛、孩子们口中飞出来不合他们年龄的脏话、小摊贩的聒噪扬声器、卦摊儿的快板、煎臭豆腐陈油的“刺啦、刺啦”，闲散中年妇女尖厉夸张的东家常西家短，乞丐的祈求，马路清洁工的沉默扫地声，不和夫妻的拌嘴吵嚷……喧嚣、喧嚣、喧嚣……什么都没变。

芳芳处在巨大的喧嚣中，无处可逃。她只想快点赶到图书市场，她知道书籍们是沉静而智慧的。可是她不小心骑进了一道车辙里，一扭车把差点连人带车倒在一边。“操”，芳芳也忍不住爆粗口。还好没摔倒，她只是右脚点了一下路面便又顺利向前骑行了。这一趔趄反而让她心情明朗了许多。

到了图书市场，芳芳挑了一本《饥饿艺术家》，短短的，适合周末在外面速读。饥饿艺术家在笼子里，饥饿艺术家得到人们并不理解的赞扬，人们不理解他，人们怀疑他，饥饿艺术家被人们遗忘，饥饿艺术家最终死亡。芳芳几乎觉得自己就是一个饥饿艺术家。可是，就像萨特说的那样，他人即地狱，如今谁又不是饥饿艺术家呢？大概人与人之间总也不能够完全互相理解吧。就像曾经喜欢的人无法接受自己的潮乎乎的手掌，就像大街上呼朋引伴的小伙伴们口中依然突出互骂的脏话，就像十字路口汽车向行人不耐烦地鸣笛。可是自己对自己呢？自己对自己就是完完全全的理解和接受吗？比如一直以来在季节变换时莫名其妙的不适应，比如一个人在房间里忍受不了的噪声，比如沉浸在电影里被电影的情节、画面、音效深深吸引。我是无法适应季节的变换还是无法在季节变换时适应自己？是无法忍受噪声还是无法忍受自己？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还是沉浸在电影主人公萨贺芬的世界？饥饿艺术家真的清楚他为什么要不吃东西吗？芳芳陷入痛苦的思考。

她的思路被一阵响亮的叫唤打断。是两个八、九岁的孩子在图书市场追逐嬉戏。紧接着，图书管理员朝他们吼：“小孩，别在这里面瞎闹！”两个小孩被呵斥了，但是心有不甘，继续小声碎碎念着在图书市场大厅里磨磨唧唧，翻翻这儿、翻翻那儿。图书市场没有因为这场顽童的闹剧而安静下来，渐渐地，仿佛约好了似的，哄哄乱将起来。人们不时地窃窃私语一番，还有人在打电话。图书管理员没有再呵斥大家。芳芳这会儿发觉，图书市场竟然也很有些喧嚣。

于是，她合上了书本，离开了图书市场。

芳芳走出了一个喧嚣，走进了另一个喧嚣，挥之不去的还有她头脑中的喧嚣。那些谜一样的问题困扰着她。她恍恍惚惚，打开自行车车锁，晃晃悠悠路过第一小学、路过商业街、路过很久都没有变化的车流和人群。在十字路口，一辆车飞驰而来，芳芳在车的前方飞翔……

……

不久，葬礼中心挂起了白帐子。芳芳的同事、亲友前来送行。哀乐和悼词齐响，还有亲友们的哭泣和乱七八糟的交谈，还有葬礼中心门口看热闹的闲人。

一位家长骑车带着放学的孩子路过，孩子看着这嘈杂喧嚣的场面，有点不满地说：“这里在做什么啊，这么喧嚣！”那家长反倒岔开了话题：“宝贝今天学了‘喧嚣’这个新词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