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女人(４)

关于女人(４)

作者：冰心

在这宁静的时刻，让我们继续来解读这名男子身边这些有趣的女子的灵魂。

先说1教授的太太。她是1教授在美国时的同学，我最早见到她，是在他们新婚后的一个星期，他们当时住在一所新盖好的教授住宅里。1太太长圆的脸，笑容温柔，穿着一件浅红色的衣服，装束雅淡，未戴首饰，有一种凝重和蔼的风度。她和我们一一握手寒暄，态度自然，口齿流利，把我们预先排练好的闹新房的话，都吓到爪洼国里去了。

才一周时间，1太太就把他们那四间屋子，布置得十分美观妥贴了。卧室的色调、家具的摆布，颜色的搭配，以及书桌、台灯、书架和一些昆虫都搭配得赏心悦目。我夸奖1太太是有过审美训练的人。她却说：“审美观念，有些近乎天生，人们的所学与所用，有时不一致。”对于文学，l太太也知道得很多，鉴赏力也很高。

l太太夫妻俩常邀我去吃晚饭，我便教他们喝点好酒，抽点好烟，他们却都不发生兴趣。l太太说我的抽烟喝酒，都是因为没娶亲的原故，还追问我为什么不娶亲。

她是个清教徒，是我所见到的，最人性最女性的女人。她常常赞美那些太太死后绝不再娶的男人，认为那是爱情最坚贞的表现，她还提到某位鳏居了30年的老先生，说他是可爱可敬的人！

我反对说：“婚姻生活幸福美满的人，太太一死，他心里就针扎似的，恨不得赶紧追回那失去的乐园。所以，鳏夫的早日再婚，是对婚姻生活的信任。再说，假如你真爱自己的丈夫，难道忍心使他承受孤单悲苦无人安慰的生活？”。这时，l太太就不言语了，还红了眼圈，并拿手绢擤鼻子。

我又用《红楼梦》里藕官和蕊官的事情跟她进行辩论，她虽然不再提起，但我知道她并不完全赞同我的话。

但一年后的一件事情，却把她说服了。

从前和我们同住的t，是和l同年结婚的。t太太也是一位温柔和蔼的女人，和l太太很合得来。一年后，t太太难产而死，l太太一边哭，一边给t帮忙，加之她自己的儿子宝弟刚刚出生，她被弄得疲劳不堪。不得已，她把t太太的妹妹介绍给t，并催促他们订婚成礼。在t的二次婚筵上，我笑着对l太太说：“假如你觉得男人人格的最高标准，是妻死不娶，你就不应陷t于不义。”她却掉下了眼泪，我便知道她从此改变了看法。

对于我的不娶，她是坚决的反对。宝弟刚会说话，她就教他叫我“老丈人”，直叫到宝弟九岁时。

再来讲我的学生s。她是在澳洲长大的，直到17岁时才回国。我初见她时，觉得她除了黑发黑睛外，她的衣着表情，就像一名欧洲少女。之后，她就成了我的国文学生，我每周给她补习四次。没想到她那样聪明，进步飞快。一个月后，她每星期只需补两次。等到第二学期，她竟能以中文写文章，并长至九千字，语句通顺，描写生动。

她活泼淘气，常对我们说笑话。后来，她的朋友越来越多，课余忙于开会、赛球、骑车、散步等活动。在以后的三年里，她无一时不是使出浑身解数地在活动。在她，工作就是游戏，游戏就是工作。

当她以很高的荣誉毕业后的一年，她和一位学地质土壤的p先生结了婚，p是个好学生，很用功，性情沉静，很少参与活动。他们家里简直是“全盘西化”，s是地道的欧美主妇。p先生却很少说话，父亲说p是一块最坚固的磐石。S知道这块磐石的好，她是个聪明人！”

我离开北平时，s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三年后的一天，我在云南一个偏僻的县治里见到了s。见到我，她高兴地跳了起来，把正在洗的衣服都扔在了一边。晚上，我们一起聊天。s笑着说：“我们现在的生活好玩得很，盖房子，造家具，抱娃娃，做饭洗衣，养鸡种菜，一天很忙，但是很好玩，真好玩！”

“真好玩”是她的人生观，她的处世态度，所有别的女人觉得辛苦的生活，她不以为苦，她举重若轻地做着大后方的抗战工作。

第二天早上，我看到屋子不仅整洁美观，还添了野趣，一只大肚陶罐里，插着红白野花。我发现s瘦了许多，但精神仍旧很好，她种着菜园，养着白鸡黑羊和狼犬。

下午，p对我说，s她处处求全，事事好胜，这一二年来，身体大不如从前了！

她叹息自己“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晚上，我们一进家门，只见s从屋里笑盈盈地走了出来，身上穿着红丝绒的长衣，大红宝石的耳坠子，脚上是丝袜 ，金色高跟鞋，画着长长的眉，涂上红红的嘴唇，眼圈边也抹上淡淡的黄粉，一双俊眼里充满着得意淘气的笑，她和我握手，笑着说：“先生晚安！到敝地多久了？对于敝处一切还看得惯吧？”

没想到，四个月后，我收到p的信函，说s因为帮助照顾一位同事的太太，并输给她400cc的血液，因操劳过度，营养不足，得了黍形结核症，医治无效而身亡，只有32岁。

听闻此讯，我想起s冷静而悲哀的面容，想起她那美丽的家园，泪水慢慢地落了下来！

最后来讲讲我的房东r小姐，她是小说家，也写诗，还是贵族后裔，一个美人，约60多岁，白发盈颠，长眉妙目，薄施脂粉，淡淡地抹着口红。她的举止动作，有些像我的母亲。1937年初，我到巴黎后就住在她的家里，一个清静高贵的贵族区。她给我的屋子，在客厅的后面，陈设简单幽雅，书桌上一瓶玫瑰花，书架上放着各种名著，令我十分满意。

我住在这样的房子里，衾枕雪白温软，窗帘和灯罩的颜色十分温馨，使我忘记了旅途的疲倦。我的早饭是面包皮牛油咖啡，初到巴黎时，我逛街访友到寒夜才回到自己屋里，此时，桌上总有信件鲜花，还有热咖啡或茶和小点心。

某天，我正要感谢r女士给我预备的宵夜，她却说要退还我半月的饭钱，又提议我们在吃饭时说法语。结果我们谈话的范围太广，我的法文词不达意，我们就只顾谈话，把法语丢在脑后了。

我们常在r小姐的书房里闲谈。书房满墙都是书架，书架上都是文学书。在r小姐的熏陶下，我把法国的文学艺术，学懂了一半。

一次聊天时，r小姐对我说：“我是最人性最女性的一个人，我也喜欢完美的家庭。但是，作为一名女作家，我若是结了婚，就要牺牲事业和健康。所以，我不能结婚！”

我便说，结婚的女人会拥有爱情。

她笑了起来，说：“爱情是最拿不稳的东西，男人和女人的爱情不一样。男人活着是为事业，女人会为爱情牺牲自己的一切。夫妻关系，是受时间考验的最娇嫩最伤脑筋的关系。等你做了他的枕边人，在你需要同情与温存的时候，得到的不是关爱，而是讥讽和责备。你说，这样的爱情与婚姻有何意义！”

她说：“我为了写作，放弃了年轻时的爱情。即使现在，也还有男人爱慕我，他们都说我是他们唯一的恋爱。但这不过是因为没有得到的缘故。他们有温柔能干的夫人，但他们对自己的夫人并不好。我想，假如我做了他的太太，他也会对我皱眉，对我厌倦……”

她还说：“这些年来，我虽寂寞一点，却也舒服。我写了十几本小说、七八本诗，旅行了许多地方，认识了许多朋友。我唯一的侄女，承袭了我的名字。在我身后，我的书籍古董，就归她们了。我的遗体，送到国家医院去解剖，以后再行火化，余灰撒在赛纳河里，我的一生大事也就完了。”

r小姐的谈锋隽妙无比，双颊飞红，她真是美丽聪明呀！

十天后我离开了巴黎，r小姐替我预备了精美的午餐和一瓶好酒，还有一本英文小说。

我回国后，北平便沦陷了。r小姐鼓励我：“振奋起来吧，一个高贵的民族，终久是要抬头的！

三年后，德军进占了巴黎，我把同样的话语送给了她，愿她平顺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