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北是个滞销书作家。
冬天，叫七颜朵的姑娘，千里迢迢来看他，车票，食宿，他都不在乎。在那之前他们已经暧昧很久了（他认为的）。至少她对他说过的情话没有明显地表示厌恶，但也没什么回应，不拒绝，就是默认吧，他自作多情地想。
七颜朵还没来过北京，阿北就陪着她逛了一天。在火锅店吃饭的时候，她说，我晚上住哪儿？
住我那里呀，就是有点远。阿北回答。
火锅的水气蒙住了他的眼镜，阿北没看见她的表情，只听见她说，那好吧。
为了她的到来，阿北新买了棉被、牙刷、拖鞋，光打扫就用了三天。不过，她没注意到这些细节，晚上他们并排坐在沙发上，一晚上她都在回复手机里的消息，然后开始做PPT课业。阿北想，为何她平常回复消息总是那么慢，可能真的没空理他吧。
阿北慢慢地靠近她，想等着她闲下来的时候，说说话，在合适的时候，抱抱她。但她似乎没有放下手机意思，依然在改着PPT课件，等她似乎忙完了却说想休息了。他说，都没好好说话呢。
他想聊聊彼此的生活，说说忧愁，再说说情话，比如说，我想你了。她有点想笑：“我就坐在这里，你却说想我了。”
其实阿北更想抱抱她，她说等回去的时候抱一下吧，但他已经靠近了她，一阵温热的气息。在他的生命里，还没太多机会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女生，手臂从她的后背穿过去，想把她抱在怀里。她挣脱了，继续点着手机。
“我把你当哥哥的。”她说了句。
他的手落在她后背的下方，环绕着，没再继续，也没离开。他一动不动，感受着她近在咫尺的存在和自己的情绪，却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或者她什么都没想，手机里的东西比此刻的他，更有趣。
最后，在卧室，她只给他抱了十秒，然后说好句，晚安吧。那张他准备了很久的双人床和新棉被，只躺了她，然后关上了门。他一个人躺在客厅的沙发上，那里还残留着她淡淡的气息，房间空荡荡的忧伤。
房间里静悄悄的，不再有什么动静。突然他手机响了，是她发来的微信。他有点惊喜，马上点开，却只有一个不知所云的字。
这什么意思呢，她要聊什么，睡不着？阿北回复之后，等她微信。等了很久，都没见她再发消息，有点失落又有点担心，难道她在里面突然身体不适（来的时候，她的耳朵在发炎），在呼救他，可他不敢贸然推开门看一下。
第二天早上，他做好了早餐一起吃饭，说起昨晚的那条微信，她说没有发呀，她还打开微信给他看，聊天记录里空空的。
真是见鬼了，他想。
然后，在那天下午，阿北陪她看完海底世界，那个叫七颜朵的姑娘就坐火车离开了。而他的生活，一如既往，没什么变化，一个人孤独着。
2.
阿美是公司仅有的两名女程序员之一。
另一个是长得好看的阿丽，吉祥物一样的存在，是的，美女在哪里都受欢迎。
而长得不好看的，在哪里都没什么存在感。嗯，说的就是阿美。
她曾在程序员的群里被要求爆照，然后没头脑地就发了一张素颜，大家一句话没说，继续讨论技术问题。她感叹，真是一群肤浅的家伙。后来她学聪明了，把头像换成了校花，别人对她的态度明显热情了。
阿美是凭实力吃饭的，写代码的时候，时常忘记自己还是个女生，遇到产品要上线，也会天加班熬夜，甚至通宵到天亮，把身体搞得垮垮的。周末了，也不敢松懈，打卡学英语，上课，还要看各种专业书，听各种技术大牛的线上分享。
有时别人会问她，“你一个女生干点什么不好，偏偏当个女程序员”，他们可能是想说，你本来都长得就不好看了，还要写代码，以后还怎么好嫁人。她苦呀，选择程序员只是想赚更多钱还债。
阿美家里比较穷，父亲在她18岁时就去世了，妈妈是下岗职工，在街头摆摊，也没什么钱，他们姐弟还要上学。阿美是靠着贷款和借来的钱去上的大学，听人说互联网行业收入高，就选择了计算机专业，所以她一毕业就背负了巨大的债务要还，还得给弟弟挣学费。好在收入还可以，努力上两年，能够还清债务，公司让加班，她从来积极主动。
说来也挺忧伤的，她现在还没谈过恋爱呢。之前是为了当学霸，没心思谈，现在是为了要赚更多的钱。而主动追她的也没几个，虽然不美，那也要想挑挑拣拣的。
今年可能情人节受刺激了吧，想想自己活了二十多年，还没正式交过男朋友，这是件挺悲伤的事情。特别是隔壁邻居情侣整天秀恩爱的样子，让她这个苦逼的女程序员被虐了。可她的生活圈子太简单了，又天天加班，累得身体报警，要学习又要好好休息，哪有时间认识优质的男人呀。
后来，她下载了一款交友配对APP。没事的时候，就划呀划，她喜欢漂亮的小哥哥，喜欢热爱热爱健身、旅行、文艺的男子，但划了很久都没有配对成功的。这类产品的设计是，如果配对不成功，就无法进行任何对话。
长得好看的都忙不过来，比吴亦凡都忙。长得难看的，你都怀疑这APP是假的。
就是说，她感觉不错的男子，都没有点开她的欲望。想想挺生气的，人们仅仅靠一秒钟的感觉，就把别人否掉了，如果大家都选择条件好的，那些一般般的人，岂不是永远都没有说话的机会？她想平台真是太人性了，人性到让人悲伤。
在这样的游戏规则里，你只能做个肤浅的人，包括她自己。
想到这里，阿美想卸掉它了。在划到垃圾箱的刹那，她有了一个恶作剧的想法，如果自己换了一组美女照片，结果会怎么样？她想起在程序员群里，她换了美女头像后，求教大神被解答的效率提高了十倍。她得出结论，男人对女人的热情，首先取决于她的颜值，其次才是才华。
她搜了一张某韩国女团的几张生活照，果然，那一天成功配对达到了200个，然后各种搭讪纷纷涌来，网红脸，健身男，医生，作家，小老板，总监，经理，还有程序员，看着模样还挺不错的，毕竟都是她划到的。
聊了几个，发现很多人是在玩，说好的交友，其实一点都不真诚，几句话就试探出来了，热情的都很色很浮夸，高冷的又不说话，像死人。不过，有个人倒挺实在的，上来就说自己的头像是假的，然后发来真实的照片，说你不会嫌弃吧。他应该是个自卑的人，像她一样倒霉催，才想换头像试试。
几天后，她就卸掉了软件，真的浪费时间，只留了几个还不算讨厌的人，断断续续地聊着和被撩着，也包括那个实诚的人。她始终没告诉他们，自己的照片是假的，她依然作为一个美女程序员，活在他们的想象中。
聊得最多的还是那个实诚的人，说不出来的同病相怜，但她也知道，他和那些人没有本质的区别，一样庸俗地喜欢颜值。她还是想戏弄他一下，想约他见面，然后以真实的样子出现在他面前。他一定特失望，特悲伤吧。
但这个见面，因为公司要上新项目，她连续一个月都在加班，没日没夜的写代码，测试，修改bug，她感到身体越来越疲惫了，甚至还病了。因为这个项目竞争对手也在做，就看哪家公司快了，大家都不敢休息，想想事后的那笔奖金能够还清债务，她也是拼了。
但是，她还没拿到那笔奖金，在产品上线的前夜，她就挂掉了，过劳死！
灵魂出窍的那刻，她对死神就一个要求，如果有来世，就给我一个漂亮的皮囊吧。
太累了，她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
3.
七颜朵离开后，阿北想，到底是谁发的那条消息呢？如果她没有说谎，难道这个房间里真的有鬼？这让他这个独居男人有一丝恐惧。他是个胆怯的男人，从小就怕鬼，就像他不敢大胆去追求女生一样。
特别是晚上的时候，黑洞洞的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害怕在某个角落里会藏着一个恶鬼，张牙舞爪的扑向自己。半睡状态时，总感觉有人在爬窗，或者已经进了房间，而他怎么挣扎就是醒不来；或是像被死神拽住了一样，把他往梦的黑洞里拖，那种感觉只要进入么梦境，就无法再醒来，便努力挣扎，踢腿，试图醒来。后来，他知道那叫“鬼压身”。
当他这么想的时候，“鬼”真的就出现了。
第二天，阿北写稿到深夜了，困了，推开卧室门准备睡觉，却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姑娘就坐在他的床沿，抬眸含笑。
“我很生气，你居然让别的女生睡过这里。”她像是吃醋的样子。
“你是鬼吗？怎么在这里。”
“哈哈，如果我是鬼，那你一定是色鬼，”她像是看穿了他一样，笑得有点得意，然后又说，“你不觉得我很熟悉吗！”
阿北不知道哪里见过她，居然也没有被突然冒出来的人吓到，还放肆地去看她。这姑娘，很文静的装扮，可爱清新，就是她说话的性格有点大咧，一点都不认生。看了十秒之后，方觉得有些失礼了。
她叫陈小慧，但不认为自己是鬼，而名字也是她躯体的名字，她藏着那个躯体里，而夜间则是四处游荡的精灵，更确切地说，她是阿北心底的欲望和幻想。在很多个夜晚，她一直存在于阿北的睡梦中，美好的、不可描述的，只是在醒来的时候，就忘记了她的存在。
所以，她才说阿北是色鬼。
当然，那只是梦境，她作为精灵并不介意阿北把她当性幻想，何况那是别人的躯体，她只是可怜他的孤独，心疼他的书不畅销，心疼他APP里也划不到人，他们应该是同病相怜的，后来又觉得这人傻傻的可爱，写很多暖故事。于是就经常光顾这个房间，偷吃他的零食，一个人在房间里自娱自乐，更喜欢打开他的电脑，噼里啪啦一阵乱敲，还她偷偷看他写的文章，发现某篇曾在哪里看过。
她之前没想要现身，是因为她只有一次“以所谓鬼的形式”出现在人们面前的机会，有人说见过鬼，但鬼真的没伤害过谁，人们害怕的不过是内心的恐惧。如果这次不是看到别的姑娘睡在这里，她也不会出来的。
她也说不清为什么要对他好，还被他在梦中睡，可能他们都是一样的人吧，经常被人嫌弃。何况她也渴望被爱。
醒来的时候，却没看见她，原来她回到了现实中的躯体中去了，只有晚上当别人的躯体睡着的时候，她才会来到这里。阿北只是不明白，他怀中为何那份真实而具体的感觉又是怎么来的。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4.
那天阿美挂掉后，死神真的答应了她的要求，可能每个死去的人都想体面的去另一个世界吧。她哭着看着死去的自己，那疲惫而憔悴的躯体很安详，她又看道那些吃惊的同事，惊恐的领导，笑了笑，又渐渐变得平静。
事后，她的家人得到了一大笔公司抚的恤金和保险公司的赔偿金，她觉得也值了。
她的灵魂在城市夜空游荡时，死神说，你有机会去挽救一个生命，然后灵魂就能进入TA的躯体中去，但TA并不知道你的存在，你的记忆也不占主导，只有她睡着的时候，你的灵魂才能出来去逛逛，你可以说自己是精灵，但你只有一次机会被现实中的人看到。
多久？
一个月吧！
死神说，我们一生中有很多次与死神擦肩而过，却安然无恙，那不过是别人的灵魂救了你，并住进了你的身体里，说不定你的身体住着很多个灵魂，只是你不知道他们的存在。有时你会有一种感觉，那些场景像见过一般，那不过是身体里别人的记忆。
阿美不解，为什么在我死去的那刻，没有别人的灵魂进入我的身体救我一命呢。死神说，人总要死一次的，只是早晚不同，但阿美想主要还是自己太丑了吧，没人愿意来拯救我。唉，悲伤。
阿美的这个躯体叫陈小慧，一个有点好看却又有点笨的女生，总是被老板骂，总是遇到渣男，而且经常不认真看路，会是撞人，就是被撞。那天陈小慧失魂落魄地过马路，眼看要被撞了，阿美在关键时刻让她与死神擦肩而过。
城市里游荡的灵魂，终于有了安放的归处。
5.
好险，差点死掉。
陈小慧看到擦身而过的汽车，还是吓得半死。她最近太悲伤了，不仅丢了工作，男朋友也被人撬走了。她太没用了，不会骂渣男，不会去撕小三，不会把那个骚扰自己的领导搞得身败名裂，她只会一个人默默流泪。
她太笨了，笨到什么都做不好。
她也太好了，好到别人都不拿她当回事，伤害她，丢弃她，还没一句道歉。
想想自己来这座城市已经好几年了，过得还是这般狼狈，有点想回去了，承认自己失败，没什么丢人的。她来自河北的一个小镇上，家里有几个姐姐，他们就早早嫁人了，她不想成为家庭主妇。她拼命的学习，却怎么也学不好。是的，她太笨了，脑子不灵光，最后只上了一所很普通的大学，那种交了钱就能上的学校。
毕业后，她不想回到小镇，在这里用不了三年就会嫁人的，不然别人会觉得你不正常，不懂事，让父母没面子，何况你又不是什么高材生，没什么大本事，跑到大城市瞎折腾什么，那不是浪荡孩子吗。
他们说的也都对，无论她怎么折腾都很难光芒万丈，她很普通，但她也在努力，有自己的人生规划。在家乡赚够了路费，跟着几个同学，跑到了北京，几个人挤在一间卧室里，很长时间里，她都没找到合适的工作。
她记得刚来北京的那几个月里，她在网上投了很多简历，满城市地去面试。很多都没回音，有的只干两天就觉得不合适。后来没钱了，就去餐厅做了两个月的服务员，有了几千块后，她又继续找工作。看到网上招模特，长相可爱的想试试，却被骗走了一千块的培训费，又差点被他们骗去陪酒。
陈小慧先后做过前台，当过行政，在培训公司写过文案，后来成了公众号小编，写一些连她都不信的文章，工作上时常出错，被老板骂是常有的事情，看着周围的同事进步很快，她也很焦虑，为何自己就这么笨呢，听了很多大神的付费课，却没写出几篇10万+。
在参加一个户外活动中，她认识了那个前男朋友，他学历不错，工作不错，比自己聪明，比自己能干，走到哪里都能自带能量场。她就不行，特别不会表现自己，很乖乖女的模样，而他那时正是喜欢她安静的样子吧。
交往了一年后，男朋友对她有点嫌弃了，觉得他跟不上自己的节奏，她太笨，什么都不懂，也放不开。比如和他的朋友聚会，她会显得格格不入，说出的话总让人觉得幼稚，他不愿再带她见朋友，开始嘲笑她笨，说她没见识，肤浅，像个土妞。
后来他就出轨了。她没争吵，一个人默默离开了。那段时间，她十分憔悴，导致工作又出错了，一个很早就看不惯她的领导，在大领导面前告状，把她辞退了。曾经他想追求自己，拒绝，后来又骚扰她，避而远之，但还是被穿了小鞋。
她又得重新找工作了，乘着地铁，穿梭在城市的很多个角落。
6.
自称“陈小慧”的阿美和阿北讲了小慧的故事。
小北心想，多么让人心疼的一个姑娘呀，原来自己梦境中那个姑娘，有着和他差不多的经历，也一样的笨。
而阿北没有告诉阿美，连他也已经忘记了，之所以小慧一直存在于他的梦境里，是因为他们曾相遇过。那一年，他在找工作的路上丢了银行卡和手机，身上只有100块，他心里乱糟糟的，而站台旁边一个姑娘正经历了一场失败的面试。
她穿得有点学生气，像刚来北京的小镇青年，手里的透明塑料夹装着简历和笔。而他也差不多的装束和状态，塑料夹里装着简历，斜挎一个百元的帆布包。她靠近他，有点紧张地说，同学，你也在找工作吗，顺利吗？
他想，她可能很迷茫，很想找个同类说说话吧。
但他只是淡淡说了句“还行吧”，就走进了地铁，因为他急着赶火车回家，不然就要流落街头了。回去的路上，他很后悔没和姑娘好好聊聊，说不定有缘呢。他不会主动搭讪，这可能是他人生中唯一的一次邂逅吧。
那个叫陈小慧的姑娘，现在早已忘记了他是谁。但他已经爱上了眼前这个有着她皮囊的阿美，像是上天赐给他的幸福，至于她是人是鬼还是精灵，已经不重要的，只要她存在着，对他温柔，他就不会再感到孤单了。
但阿美告诉他：“我终究是你的幻觉，是不真实的。我在人间只能出现一次，从出现的那天起，我的身体就在渐渐变轻变淡，直到有一天成为一团气。”是的，他已经感觉到这种变化了，那种真实而具体的感觉在变轻，后来他就能穿透她的身体了。
阿北开始变得失落，也许，他只能孤独终生吧。
“你这个笨蛋”，阿美说，“你为何不去找她呢，何况我的灵魂就在她的身体里，那里还存储着我的一点记忆和意识。如果有一天你们相遇了，也就是我们相遇了，如果她对你也有好感，那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吧。”
这个世界，哪有什么一见钟情，不过是早已在另一个世界相遇。
阿美终于消失了。
7.
阿北看完奥斯卡最佳影片《绿皮人》，记得里面一句台词：人之所以孤独，是因为他不敢迈出第一步。他想，他该去找小慧了。
她住在八通线的九棵树站，每天都要在这里挤地铁去市区上班，乌泱泱的，有几次都是被管理员硬推进去的。在这座城市，像她这样的女孩很多，她们化着精致的妆容却每天都在过着春运一样的上班生活，焦虑，疲惫，又满含斗志。
也许，他们曾经擦肩而过，也许他们因为踩到脚而争吵，现在他期待着能够再度重逢。他在那些匆忙的人群里，寻找着她的身影，有一次他看到她就在对面等车，他以最快的速度跑过去，她却没了踪影。一次又一次，她总是与他隔着两条铁轨的距离。
难道她在另一个时空，要撞向铁轨才能见到？然后一个灵魂住进来，救了他？
他搬到了九棵树，几个月过去了，他一直没能走到她身边去，可能真的没缘分吧。有一天他准备乘地铁去王府井做自己的第一场新书签售会，他的书开始被很多人看到，生活一点点变得好起来。
此刻，地铁里的人很多，电闸门一开，里面的人倾泻而出，他被一个人撞了一下，正想说，怎么不看路呢。
抬头惊叫了一声：陈小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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