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女儿身
我出生的那日,安定侯府下了整整三日的大雪。
母亲说,那雪白得刺眼,像是要把这世间所有的污秽都掩埋。而我的出生,便是这污秽之一——一个庶子,一个贱婢所生的儿子。
"陌儿,记住,从今日起,你便是女儿身。"母亲颤抖的手指抚过我的脸颊,将一朵绢花别在我鬓边。铜镜中,我看见自己苍白的脸被胭脂染红,粗布衣裙遮掩了我正在发育的身体。
那年我五岁,第一次明白自己与别人不同。
"为什么我要穿裙子?"我曾仰头问母亲,手指揪着繁复的裙摆,"隔壁的小虎都能爬树、玩木剑..."
母亲猛地捂住我的嘴,眼中满是惊恐。"不许再说这样的话!"她压低声音,"若被主母听见,你我性命难保。"
后来我才知道,在我出生前,主母已经害死了父亲的两个庶子。而母亲——一个被醉酒的父亲强占的洗衣婢,能保住我的性命已是万幸。
"小姐,该学绣花了。"李嬷嬷的声音将我从回忆中惊醒。我放下手中的《论语》,乖顺地拿起绣绷。针线在我粗大的指节间显得格外细小,但我早已习惯这种不协调。
十六年。我以女儿身活了十六年。
安定侯府的后院是我的全部世界。主母仁慈地"允许"我与几位嫡姐一同学习女红、诗词,但我知道,那不过是她彰显大度的方式。每当嫡姐们嬉笑着讨论哪家公子俊俏时,我只能低头绣着永远不成形的花样,喉咙发紧。
"林小姐的针脚还是这么粗犷。"嫡长姐林玉瑶轻笑着捏起我绣的歪歪扭扭的荷花,"倒像是男子绣的。"
满堂哄笑中,我的指甲陷入掌心。她们不知道,这句玩笑话多么接近真相。
"妹妹愚钝,让姐姐见笑了。"我垂首,声音刻意拔高到令人不适的尖细——这是我多年练就的伪装。
回到偏院,母亲正在昏暗的灯下补衣裳。见我进来,她匆忙将一件中衣藏起——那是我偷偷保留的男装,布料已经短得遮不住手腕。
"今日主母提起你的婚事。"母亲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动什么,"陈员外家有个痴傻的儿子..."
我僵在原地,胸口如压巨石。尽管早有预料,但真正听到"婚事"二字时,恐惧仍如潮水般涌来。
"我不会嫁。"我第一次反抗,声音低沉得不像自己,"娘,我受够了。十六年了,难道要我一辈子..."
"啪!"
母亲的巴掌落在我脸上,不重,却让我愣住。她眼中噙着泪,"你想死吗?若被人发现你是男儿身,主母会立刻要了我们的命!"
我跪下来,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是啊,我有什么资格反抗?从出生起,我的命就不属于自己。
夜深时,我偷偷取出床底的小木盒。里面是一把粗糙的木剑——七岁那年,我偷偷照着府中侍卫的佩剑刻的。指尖抚过剑身,我无声地比划着从书上看来的剑招。
只有在这样的深夜,我才敢做一刻真正的自己。
第二章·心动
三月春猎,安定侯府受邀前往皇家围场。
这本与我无关——一个不受宠的"庶女"从不会被带去这样的场合。但今年嫡姐染了风寒,主母突然"想起"府中还有我这个十六岁的"女儿"。
"打扮得体些,别丢了侯府的脸面。"主母将一套桃红色衣裙扔在我身上,眼中带着我读不懂的算计。
围场上,贵女们如彩蝶般穿梭。我僵坐在席间,束胸勒得呼吸艰难。忽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是赵将军家的公子!"身旁的贵女们兴奋地窃窃私语。
我抬头,看见一匹黑马疾驰而来。马背上的少年约莫十八九岁,剑眉星目,玄色骑装衬得他肩宽腰窄。他利落地翻身下马,向高台上的皇帝行礼。
"赵景云参见陛下。"
他的声音清朗如玉石相击,我竟一时听得入了神。
"那是赵将军的独子,去年刚从边关回来。"身旁不知谁解释着,"听说剑术了得,陛下很是赏识。"
我慌忙低头,却忍不住再次偷看。就在这时,赵景云忽然转头,目光直直对上我的眼睛。
心跳骤然加速,我急忙用团扇遮面,却已经晚了——他朝我微微颔首,嘴角勾起一抹笑。
那一刻,我忘记了呼吸。
春猎持续了三日。每日赵景云都会猎回最多的猎物,赢得满场喝彩。而我,则被主母安排在各种显眼的位置,像是待价而沽的商品。
"林小姐似乎对骑射很感兴趣?"
第四日,当我独自在围场边缘偷看侍卫练箭时,赵景云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我惊得差点丢掉手中的帕子。
"赵、赵公子。"我匆忙行礼,声音刻意拔高,"女儿家不该..."
"我观察你三日了。"他打断我,眼中带着探究,"你与其他闺秀不同。她们只看我猎回的皮毛,而你——"他指向远处的箭靶,"你在看箭术本身。"
我的血液凝固了。被看穿的恐惧让我几乎站立不稳。
"我...我只是..."
"明日午时,西边小树林。"他忽然压低声音,"我教你射箭。"
不等我回答,他已大步离去,留下我一人站在夕阳中,心跳如雷。
那晚,我在榻上辗转反侧。理智告诉我应该拒绝,但心底有个声音在疯狂叫嚣:去吧,就这一次,做一回真正的自己。
次日,我借口头疼避开众人,偷偷溜到西树林。赵景云已经等在那里,身旁立着一张小巧的弓。
"试试。"他将弓递给我。
手指触到弓身的刹那,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这触感如此熟悉,仿佛我生来就该握着它。
"手再抬高些。"赵景云站到我身后,轻轻调整我的姿势。他的气息拂过我耳际,带着松木与铁器的味道。我的心跳快得几乎疼痛。
弓弦震动,箭歪歪斜斜地飞出,勉强扎在靶子边缘。
"不错!"赵景云竟鼓起掌来,"第一次就能上靶,很有天赋。"
阳光透过树叶斑驳地洒在他脸上,我看见他眼中的真诚赞赏。那一刻,有什么东西在我心底破土而出,带着尖锐的疼痛。
之后半月,我们几乎每日秘密相会。赵景云教我射箭、骑马,甚至偷偷带来兵书与我讨论。在他面前,我不必伪装声音,不必刻意做作——他笑着说就喜欢我这份"不同于常闺秀的爽朗"。
多么讽刺。他欣赏的,恰恰是我拼命隐藏的真实。
"你为什么总带着忧郁?"一天练箭后,赵景云突然问我。我们坐在溪边,他的袖子沾了水,贴在结实的小臂上。
我沉默地摩挲着弓弦,不知如何回答。
"下月我就要随父亲回边关了。"他望着远方,"走之前...我想向安定侯提亲。"
我手中的弓掉在地上。
"你不能。"我声音嘶哑。
"为什么?"他抓住我的手,"我知道你也..."
"你不能喜欢我。"我猛地抽回手,泪水夺眶而出,"永远不能。"
说完这句,我转身就跑,不顾他在身后的呼唤。泪水模糊了视线,我跌跌撞撞地跑回营帐,蜷缩在榻上无声痛哭。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允许自己为他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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