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奶奶：
乍然起笔，竟不知道要如何向你问好。而现在与你写信，我眼前浮现的第一个画面，便是与你一起睡觉。
小的时候，我总爱和你一起睡觉。
我睡在你身侧，可偏不老实，总爱把脚伸到你的腿上，肚子上，灵活着点的时候，甚至伸到了你的胸口还往上。
一开始，你不说，任凭我胡乱地摆弄着自己的腿。可后来大概是我实在有些得寸进尺，你干脆把被子从中间紧紧地掖在身下，就像是泄洪的时候，横空出世的大坝一样，任凭我怎么伸也伸不进去。
我着实是有些调皮，吵得你实在睡不好觉的时候，你便有投降之意。最后，我们互相退让一步，开始了分头睡。
按理说，“大小脚相对”的日子应当很和谐才是，然而我天生假小子的个性，还是改不了毛病。为此，你没少吵过我，可吵归吵，你还是愿意和我一起睡觉。
你是不是常常哀叹自己养了一个顽固的调皮鬼，却还是宠她宠到没了边儿。
只是我长得太快，很快读了初中，我开始渴望有自己的小屋子。那时候姐姐刚好毕业，空出了一间屋子，我便兴高采烈地收拾姐姐的屋子，把它装扮成我喜欢的样子。
头两天那股新鲜劲上头，睡得还算舒服，可新鲜头一过，便是怎么睡也不舒服。不是感觉床太硬了，就是枕头太高了，要么就是老做噩梦。
我开始找各种理由又缠着和你一起睡觉，你总是会答应我的，可你也不免调侃上两句：“自己的小屋睡着不舒服么？瞧这屋子被你倒腾的。”
现在，我偶尔故意在失眠时把房间弄乱，可你大概永远不会这样对我说了。
高中时，常常要看书到很晚，我不得不和你再次分开睡觉。然而，我没有像小时候那样不舍，也没有那么依恋你了。
一切都是那么自然，我在我的小屋子，你在你的小屋子。
那时我甚至希望和你分开睡，还有种后悔之感：一个人睡觉是要舒服些的，四肢也能伸展的开，也没有人会唠叨你翻来覆去，要多自在有多自在，怎么当初就没有发现呢。
高三那年，学校有了新规定，所有人必须寄宿。
离家那天，你起得特别早，尽管往日你起得也不晚，可那日偏要更早了些。
我胡乱穿上拖鞋走出屋外，厨房里昏黄的光透了出来，你已经有些佝偻的背影在油窗户里来回闪动着。
起床之后，你没有喊我，我甚至都没有听到关于你起床的任何动静。
还没等我开口，你便从厨房走出来，手里端着一碗向上冒着白气儿的面条，手里拿着双筷子，看到我便说：“赶紧洗洗吃饭吧，看看东西忘带了没，注意点时间。”
我才回过神来，想起今天便是返校的日子。我记得很清楚，那天的早餐是面条，面条上面堆了两个荷包蛋，晶莹剔透，裹着似露非露的蛋黄。你知道，我是尤其爱吃鸡蛋的。
我一切自己都不曾留意的小心思小偏好，你都帮我记住了。
吃面的时候，你在屋里屋外来回走动，手里不停变化着花样。面还没吃到一半，本来发瘪的包已经很快鼓了起来。
我放下手中的筷子，不耐烦地翻了翻，包里是两包煮好的咸鸡咸鸭，裹了好几层袋子。还有七八个鸡蛋，一罐咸菜，瓜子，糖之类的，我有些不乐意，想着这些东西很沉还占地方，嘴里嘟囔着。
可你还不停的往我包里塞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嘴里念叨：“这些东西你在学校都吃不到的，得多带些。”像是全然没有听到我说话似的。
我还是想不出你是什么时候煮的食物，大概是昨晚我已经睡了。那时也已夜深人静，一阵阵大剁案板的声音吵得我翻动了几下身子。那时候我虽闻到了香味，可也权当是做梦。
村子里离车站有好一段路程，我背着书包，不免有些抱怨，抱怨你多给我带来的负担。你不说话，只管帮我拉着行李箱。
天还很早，狭长的小路上只有你和我，还有早起的狗儿猫儿的稀稀落落的晾在那儿。我并没有心情理会它们，只盼着快点走到大路上，便加快了脚步，却很快把你落在了身后。
是行李箱轮子嘎吱嘎吱的声音提醒了我，我便回头看了你一眼。那一刻，我的眼泪差点没留了出来。这是条尚未修好的小路，到处坑坑洼洼，铺满了泥沙碎石。你为了不让行李箱拖住你，保持身体平衡，只能一会儿拉箱子一会儿提箱子。
行李箱少说也有几十斤，就是年轻人提着箱子走这样的路也是相当吃力啊。何况路还有好大一截，就在前面，还要翻过两个铁道口……
我多次想要从你手里夺回行李箱，可你还是像小孩子那般的固执，权当听不到我的话，不断加快脚步。
我心里知道，你是怕我赶不上火车。
你的步子很大，我走得有些慢了，故意跟在你的身后。你的背有些凸出了，身高好像也变矮了，你的头发是邻居帮忙才染的黑色。
我才发现，你确实是老了。
我突然间又后悔起来，没有能够在家里的时候和你在一起睡觉。你明明说我冷的话就去你的被窝睡。你是说了好几遍的，可我怎么就那么执拗呢？
想着想着，我的眼泪又要流了下来。
我们一前一后地走着，最后碰到村里的一位邻居骑着电车，顺道可以把我带到车站。这下是真的要和你分别了。
我没有哭，你也没有哭。
你利索的把我的行李搬了上去，一边拜托邻居尽量将我带到火车站，一边再三叮嘱我到了学校记得给她打电话，吃饭一定要吃饱。末了，还加了一句：“暑假要不别留在学校打工了，回家吧。”
我只顾一个劲儿点头。
电车发动的时候，你还迟迟不肯离去，摆出挥手的姿势。我分明看到一个模糊的矮小的背影沿着刚才来时的小路渐行渐远。
再后来，我得知的便是你过世的消息。在学校寄宿的一个学期，我甚至不知道你为何得病，得了什么病。所有人都瞒着我，他们的借口是，不想影响我的学习。
原来你一直不肯多吃饭，一直讲你的胃是老毛病了，是因为你的胃真的出了问题。如果早知道，我一定在你第一次不舒服的时候就要拉着你去医院的。
如今，我已无力追究些什么。无论我如何愧疚悔恨，都无法改变你已永远离开的事实。
尽管这个事实，我多么不愿意承认。
奶奶，你包裹得很好，鸡蛋和咸菜我都已经吃完了，书包一点都没有沾上油。奶奶，你讲得很对，在学校里，任何食物都比不上你煮的饭菜。只是，我什么时候才能再尝到你的手艺啊。
奶奶，天堂还好吗？如果可以，请一定要在你的身边，多给我留一床被褥，最好我们能住在一间小屋。等我们再次相遇，我们，还要在一起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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