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笼

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149期“惯”专题活动。

依然的早晨是从父亲的吼声开始的。

“几点了？粥还没好？你想饿死我吗？”父亲王志强的拳头砸在厨房的门框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林婉清——依然的母亲——手一抖，勺子掉进了正在熬煮的白粥里，溅起的热粥烫红了她的手腕。她甚至没敢喊疼，只是连声道歉：“马上就好，马上就好。”

依然站在厨房门口，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这是她十七年来的早晨常态，像一出排练过无数次的悲剧，每日重演。

“站着当木头人？不会帮你妈摆碗筷？”父亲转向依然，眼睛因宿醉而布满血丝。

“好了好了，依然快去摆碗筷。”母亲急忙打圆场，用身体挡在父女之间。

依然默默地转身去拿碗筷，手指微微发抖。她习惯了这种颤抖，就像习惯了母亲眼角总是不褪的乌青，习惯了家里瓷器时不时神秘消失又出现新的，习惯了深夜压抑的啜泣和早晨紧绷的沉默。

在学校，依然的善良和柔弱成了她的原罪。

课间休息，她刚拿出母亲凌晨四点起来做的糯米糍，几个女生就围了过来。

“哟，又带零食来讨好我们啊？”李丽一把抢过饭盒，“看起来不错嘛，大家分分？”

依然小声说：“请，请给我留两个...”

话没说完，张薇已经把整个饭盒夺走：“怎么这么小气啊？你妈不是专门给你做吃的吗？减肥啊？”

男生们在一旁哄笑。周伟——班上的体育委员——突然从后面扯了下依然的马尾：“乖乖女，数学作业借来看看呗？”

依然疼得眼泪在眼眶打转，但还是从书包里掏出作业本。她习惯了顺从，习惯了用付出换取短暂的和平，就像母亲做的那样。

那天下午的噩梦始于一句无心的回答。

周伟和他的哥们儿在操场打篮球，球飞出场地滚到依然脚边。

“喂，把球扔过来！”周伟喊道。

依然捡起球，用力扔回去，但力气太小，球中途就落地了。

“废物啊你！”周伟骂骂咧咧地跑来捡球，突然注意到依然校服袖口下若隐若现的淤青，“哇塞，你家也打孩子啊？你爸还是你妈？”

依然下意识地把手缩到背后：“不小心撞的。”

这个动作引起了周伟的兴趣。他逼近一步，声音却假装友好：“说起来，你妈是不是在城南那家超市工作？我好像见过她，挺漂亮的嘛，怎么嫁给你爸那种人的？”

依然愣住了：“你怎么知道我爸爸...”

“上周五晚上我看到他在超市门口对你妈大吼大叫，还动手推她呢。”周伟的声音不小，周围几个同学都凑了过来。

依然感到血液冲上脸颊：“你胡说！”

“我手机里还有视频呢！”周伟得意地掏出手机，“要看看吗？你妈那怂样...”

依然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突然伸手去抢手机：“删掉！求你删掉！”

争夺中，手机掉在地上。周伟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他一把抓住依然的手腕：“你找死啊！”

接下来的事情像一场模糊的噩梦。依然被拖到教学楼后侧的杂物间，三个男生和两个女生跟了进来。门被反锁。

“教训教训她，让她长点记性。”周伟说。

有人推了她一把。依然踉跄着撞在堆放的运动垫上。

“装什么柔弱？你不是挺能抢东西吗？”

“听说你爸经常家暴？是不是你也欠揍？”

污言秽语夹杂着哄笑，依然被推来搡去。不知谁拿起一旁的水桶，半桶脏水从她头顶浇下。她窒息地咳嗽，眼泪混着脏水流下。

“求求你们，放过我...”她跪在地上，像母亲求父亲那样哀求着。

但这只让施暴者更加兴奋。有人拿出手机开始录像。

“来，学学你妈被揍时是什么样子？”

依然感到最后一丝尊严被剥离。她突然想起昨晚父亲将母亲按在墙上掐住脖子的画面，母亲的脸从通红变为青紫，眼睛凸出...

“不——”一声尖叫从依然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出乎所有人意料。她猛地站起来，向门口冲去。

但周伟轻易地拽住她的衣领把她拉回来，一巴掌扇在她脸上：“还想跑？”

依然跌倒在地，嘴角渗血。透过模糊的泪眼，她看到周围人兴奋而残忍的表情，听到他们起哄的声音。在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了母亲为什么从不反抗——不是因为软弱，而是因为害怕到极致后，身体和心灵都习惯了被虐待的模式。

但依然不想习惯。

她缓缓站起来，出乎意料地平静。她看向周伟，声音出奇地清晰：“让我走，否则我会杀了你。”

哄堂大笑。

依然没笑。她突然向窗户冲去——不是想跳楼，而是抓起窗边用来应急的消防锤。当周伟再次靠近时，她挥起锤子砸向旁边的铁柜，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疯子！她疯了！”有人惊叫。

趁大家愣神的瞬间，依然冲向门口，打开反锁的门闩，狂奔而出。

她一路跑出校门，跑过三条街，直到看见派出所的蓝色标志，才瘫倒在地。

值班民警小王发现她时，依然浑身湿透，脸颊红肿，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消防锤。

“救命，”她嘶哑地说，“我要报警。”

女警官陈静被叫来处理这个特殊的案子。当她看到蜷缩在长椅上的依然时，心脏猛地一缩——三十年前的自己仿佛就在眼前。

陈静也有一个暴戾的父亲和一个软弱的母亲。直到小学五年级，班主任赵老师发现她身上的伤痕后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只是同情地说“真可怜”，而是告诉她：“哭泣没有用，逃避也没有用。你要学会保护自己，直到能够彻底离开那种环境。”

赵老师教她：“下次他打你，大声数出来！‘第一下，第二下...’这会让你从受害者变成记录者。”赵老师还教她如何在挨打时保护要害，如何寻找机会逃跑求助。

最重要的是，赵老师说：“暴力会成为一种习惯，受害也会成为一种习惯。你必须打破它。”

陈静把这些话牢记心中。三个月后，当父亲再次殴打母亲时，她没有躲在房间里哭泣，而是跑出去大声呼救，敲响了邻居的门。那次干预成为了转折点。

现在，陈静看着依然，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她没有急于询问事发经过，而是先拿来干毛巾和热水，轻声说：“你先安全了。这里没人能伤害你。”

依然抬起头，看到一双坚定而温柔的眼睛，莫名地感到一丝希望。

陈静的处理方式出乎所有人意料。她没有立即通知学校和家长，而是先带依然去医院验伤，收集证据。然后她让依然完整地讲述事情经过，同时录音录像。

“为什么要录下来？”依然问。

“因为这是你的叙事权，”陈静说，“受害者最怕的就是自己的故事被扭曲、被遗忘。你要亲口说出来，这是打破沉默的第一步。”

当王志强被传到派出所时，他第一反应是怒气冲冲：“丢人现眼！还不快跟我回家！”伸手就要拉依然。

陈静挡住了他：“王先生，您的女儿是校园暴力的受害者，我们需要进一步调查处理。”

“家丑不可外扬！我们自己家的事自己解决！”王志强提高了音量。

“打老婆也是您的家事吗？”陈静突然问，声音冷峻，“我们已经调取了超市附近的监控录像，包括上周五您对妻子施暴的视频。”

王志强愣住了，气势顿时矮了半截。

陈静转向依然：“你想回家吗？”

依然深吸一口气，十七年来第一次直视父亲的眼睛：“不。除非你答应再也不打妈妈和我，并且接受家庭心理干预。”

王志强几乎要爆发，但在陈静冷静的目光和派出所的环境下，他只能强压怒火。

接下来的几周，陈静成了依然的临时监护人。她不仅处理校园霸凌事件——最终导致主犯周伟被勒令转学，其他参与者受到相应处分——还开始介入依然的家庭问题。

但最关键的一步，是帮助依然的母亲林婉清。

陈静选择了一个王志强不在家的下午登门拜访。当她出示王志强施暴的证据和依然的验伤报告时，林婉清先是习惯性地道歉：“是我的错，我没处理好...”

“这不是你的错，”陈静坚定地说，“暴力永远是施暴者的选择，不是受害者的过错。”

她讲述了自己的故事，讲述赵老师如何帮助她，她如何帮助母亲最终离开暴力的环境。

“您女儿已经迈出了第一步，现在需要您也勇敢起来。”陈静说，“您希望依然将来重复我们的生活吗？”

这句话击中了林婉清内心最深的恐惧。她捂脸痛哭，不是以往那种无声的啜泣，而是积压了二十年的悲痛与愤怒的爆发。

那天晚上，当王志强再次因为小事发脾气摔盘子时，林婉清没有像往常一样收拾碎片，而是平静地说：“我会带你去看心理医生，如果你拒绝，我和依然会暂时离开这个家。”

王志强惊呆了，随后暴怒举起手。但这次，林婉清没有退缩，她直视着他的眼睛：“你打下去，我就报警。陈警官已经教我怎么收集证据和申请人身保护令了。”

那只举在空中的手颤抖着，最终无力地落下。

改变不是一夜之间发生的。王志强一开始极不配合，但面对可能失去家庭的威胁，最终同意了接受心理咨询。依然和母亲也分别接受了心理辅导。

三个月后，依然站在学校的天台上——曾经她差点被逼跳下的地方，如今成了她最喜欢眺望远方的所在。

陈静站在她身边：“下周你爸爸的第一个心理疗程就结束了感觉怎么样？”

“他居然开始学着洗碗了，”依然笑了笑，“虽然打碎了两个盘子。”

两人都笑了。

“谢谢你，陈阿姨。”依然轻声说，“你不仅救了我，还救了我妈妈。”

“是你们自己救了自已，”陈静说，“我只是告诉了你们另一种可能的‘习惯’——习惯尊重，习惯平等，习惯勇敢。”

依然望着远处起伏的城市轮廓，忽然明白：习惯可以是牢笼，也可以是翅膀。当受害者习惯沉默，施暴者就会习惯施暴。但一旦有人打破这种循环，新的习惯就会建立——习惯说出真相，习惯坚守底线，习惯相互尊重。

风吹起依然的头发，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轻盈。她决定将来也要成为像陈静那样的人，帮助那些被困在“惯性”中的人找到打破它的勇气。

因为只有打破旧的习惯，新的生活才会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