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合这时正坐在崖道的神秘空间里,端着个酒杯砸吧美酒,等待事情在他的棋盘上一步步发展。旁边的魏月妮时不时哀嚎几声,桑合会好心的给她端些饮食过去,听她毫无逻辑的瞎嚷嚷。
桑合来到这个石室是巧合。天根湖法术的最高境界是能尝尽百草之质,悟一通性。所以收集和研究各种植物是桑合的本能。那天晚上桑合从崖道上路过,无意间闻到一种特别的植物,它藏在崖道下面的岩壁上。它的气味很独特,也许其他人不会发现什么不同,但桑合的鼻子对植物特别敏感。桑合从来没有闻到过这样的味道,它像是带着古忘界原始的气息,有自己乖僻的脾气和倔强的灵性。
那是颗藤蔓植物,藤爪结实,紧紧缩成一团。桑合忍不住从崖道上翻下去。他攀立在藤旁,先摘了几片树叶揣兜留样,接着用手试试藤枝的情况。没想到一使劲,他半只手就穿了过去。这藤蔓枝叶茂盛,还彼此簇拥得密不透风,可桑合的手在里面感觉凉风习习,有摸不到底的空间。桑合自然伸脚跨了进去。那些嫩软的藤蔓卡啪啪断裂,可是桑合刚刚站稳脚,就听见身后又是卡啪啪的声音。他扭过去,看见那些断裂的藤蔓像无数条小蛇上下乱舞,互相咬合在一起。它们的尾巴迅速扭缠,打成死死的结。桑合赶紧用手推了推,发现那些嫩软的藤蔓变得比铁丝还坚硬,怎么也弄不断。
“糟了。”他小心脏往下一沉,同时他又想起“别扭藤”这个名字。
别扭藤是忘界出名的植物。但它并不像木涎花那样低贱,长得随处可见。别扭藤是种高贵珍稀的植物,是忘界中的古董。即使在古忘界繁盛的时期,别扭藤也只作为珍品,被个别人收藏家中。琉璃是古忘界中显赫的望族,他们收藏着许多珍惜的宝贝,但是桑合不明白,哪个琉璃人会把这么珍贵的植物随便野养在崖壁上呢。
别扭藤这个名字,意思是别开了就会扭在一起。它脾气不好,扭在一起了,说不让人解开就不让人解开。只有灌养它的主人才能让它乖乖听话。桑合朝身后看了看,里面黑洞洞的,但是有些光线在深处闪耀。他忽然猜到,一定是有人用别扭藤封闭洞口,这洞里藏着什么?
桑合一步步往前走,他听见自己的脚踩着洞里碎石嘎吱作响。他眼前的光线越来越明亮,最终他来到一个宽敞的厅堂。有一丝丝的月光从头顶岩石的隙缝里洒下,厅堂的脚线处装了很多面镜子,把那一丝丝的月光来回反射放大,让整个空间被光彩切割,像微微闪耀的钻石。这样的设计,要是在白天一定更加明亮璀璨。这里还有桌椅软塌,但都布满了灰尘。还有许多精细的绣品,有的生动可爱,有的被撕成碎片扔在地上。望向空中,月光与黑暗的交界处,漂浮着螺旋台阶和雕塑栏杆,有些已经胡乱的躺倒,像飘在空中的尸体。在二楼,那深邃的黑暗处,躲过月光,回荡着“嘤嘤噎噎”的声响。
虽然心里并不害怕,但桑合依然很谨慎。他不由自主的把脚步抬得很高,在空中画个弧线再轻轻放下。他一步步跨上了漂浮的台阶,感觉到那些台阶年久失修,都有些摇晃。当他到达二楼,一个小步弹跳,终于落到了结实的二层地面上。
黑暗里的声音听起来更加明确了。桑合站在原地,朝着声音的方向,等待自己的瞳孔逐渐缩小。他的瞳孔像一朵逆长的菊花,很快收缩成花骨朵,最后变成了针孔大小。黑暗中的事物渐渐清晰起来。
那里嵌着一个陨铁的牢笼,牢笼里面有个衣衫褴褛的怪物,看不清样貌。那些声音就是从她嘴里发出来的。桑合辨识了很久,才听见她是在讲人话,但她像个没有灵魂的机器,嘴里反复播放着两句话:“宁哥,救我!哥哥,救我!宁哥,救我!哥哥,救我!”。
桑合越来越好奇,他细长的眼睛里塞满了兴奋的神色,都快满溢出来。他抖了抖肩膀,慢慢走到铁笼前面。那笼子里的怪物察觉到有人靠近,猛得起身扑过来。一张狰狞的面容忽然卡在了铁栏间。天不怕地不怕的桑合,尽然没有察觉到,自己往后退缩了一小步。他倒吸一口气,含起下巴,把眼睛睁的很大,又慢慢俯身向前,凑到那怪物的脸前观察。
分不清性别,应该是个老太婆。她头发几乎都掉光了,只剩了几撮,东一块儿西一块儿,像皮毛做的补丁贴在头皮上。她有一张老皱僵白的脸,皮肤的褶子里还夹着污秽的泥便。桑合注意到牢笼边放着干净整齐的衣物,她却没有穿,而她身上肮脏的衣服被自己撕成碎片,下垂干瘪的乳房耷拉在布料外面。而且她浑身散发着不清洁的恶臭,又像人的粪便,又夹杂着山鼠的腥臊味儿。
桑合用手招了招脸前气味,一副嫌弃的表情,啧啧说:“脏死了!”
那怪物也扒在铁栏上,直勾勾看着眼前这个小子。看着看着,她原本凶神恶煞,犹如厉鬼的神情渐渐舒缓下来,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她歪了歪脑袋,上下打量桑合,眼神渐渐变得温柔且带有了情感的脉搏。
“儿子?”她忽然用手握紧了铁栏并且不住的颤抖,眼睛里开始闪烁泪花。
“你是儿子吗?”她又问:“到妈妈这里来。”
桑合被她这轻柔的语句问呆了,他心里不知道什么地方,被小铁钩轻轻刮了一下,瞬间变得柔软疼痛起来。也许因为桑合从小就失去了父母,他一直渴望一句“到妈妈这里来。”却从来没有听到过。虽然他的五个姨母,还有族人们,众星拱月般把他捧在中央,却弥补不了真正的母爱。何况他恨那些人,那些自以为可以代替他母亲的姨母们。
见桑合怔怔站在那里不啃声,那怪物老泪纵横,情绪更加激动,她朝桑合伸出手去,像汲汲渴望一个拥抱,至少是一声答应也好。
“仙止,过妈妈这儿来吧,过来吧!”
“你来救妈妈出去吗?都长这么大了。”
魏月妮不停对桑合说话,眼神里充满了凄凉的期待。
桑合没想到,这个老怪物是仙止的母亲。桑合心里很纠结,这不是他的母亲,但她毕竟是一个母亲。桑合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眼里会冒出泪花。他张了张嘴,感觉自己嘴里有点干渴,他又闭上嘴,用口水润了润喉咙,最终还是答应了一句:“嗯。”他听见自己低沉的嗓音在这空间里回荡,他忽然希望这声音能飘出去,让自己的母亲听到。可是她死了,她再也听不见儿子的声音。
接着,桑合叹了口气,他看见魏月妮脸上露出痴呆的笑容,她好开心,满口缺牙的嘴里又反复重复了几十次:“仙止,你果然是仙止!”
桑合在这个空间里转了好几圈,这里只是关着一个疯子,其他什么也没有。而魏月妮开始一直在笼子里讲故事,赞美仙止英俊的父亲,辱骂仙止可恶的舅舅,诅咒琉璃荒唐的陋习。直到太阳渐渐升起,这个崖壁内的空间果然变的像钻石一样闪耀,色彩还会随着魏月妮嘴里的故事起伏变幻,从玫红到白金又到绛紫。但是桑合没有心思去欣赏这室内设计。他找不到办法出去,还瞅见魏月倪笼子旁的碗筷和水杯,那里面的饮食都已经消耗殆尽,过不了多久,一定会有人来给魏月倪送新的饭菜饮水。多半就是魏月妮咒骂的那个魏大胡子,在魏大胡子来之前,他需要想出一个让自己脱身的对策。
桑合满脑子都是鬼主意,他一边听着魏月妮的故事,一边琢磨出路。可是魏月妮家破人散的故事不停揪住他的内心,让他想起自己的父母,他想起自己碰触父亲那株思茉萝的时候,脑子里浮现出的血腥画面。那些让他丢失了纯真童心的肮脏画面,还使他从此不在相信魅惑的女人。他恨透了那五个下贱的姨母,即使她们把天根湖创造成为一个强大的新望族,他迟早也还要杀了她们,或许就是时候了。他心中的熊熊怒火被撩起,任凭他不停的去抹擦自己鼻子上那个凹痕,也无法让自己平静的去思考问题。
但是忽然,复仇的火焰在桑合心里开垦出一片土地,将琉璃的争斗和天根湖的恩怨在那上面铺展开来,显现出一个清晰的棋路。桑合脸庞抽搐了一下,尽然想到一个绝妙的计划。他狠狠一拍巴掌,吓得笼子里的魏月妮失魂落魄。
没过多久,等来了给魏月妮送饭的魏护法,桑合悄悄站在黑暗里,但他并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气息。
魏大胡子踩上台阶,弯下腰,将饭菜递到牢笼前,他额头上的筋肉稍微鼓了鼓,扯动得他的大胡子也摆了两下,因为他闻到了陌生法术的气息,他感觉到后背的黑暗里有一双眼睛在看着自己,但那里传来的气息平缓,像是早就在恭候自己。他一边站起身来,一边捏紧腰间的大刀,扭头呵斥道:“什么人?”
“桑合。”桑合从黑暗里走出来。
“小兔崽子!你跑到我琉璃的禁地来做什么?”魏大胡子惊讶得愣了一下,随即就毫不客气的破口大骂。
“哎......我也不是故意的。”
“我呸!你强抢仙贝,现在又擅闯禁地,老子把你抓出去,看仙宝那臭小子是不是还要软弱妥协!”
“喔喔,”桑合阴阳怪气的叫了一声:“对的,你一定早就想宰了仙宝,把笼子里的老阿姨救出去吧?”
魏大胡子被桑合戳了内心,猛地瞪起眼睛说:“关你屁事。”
“这一天,老阿姨给我讲了好多故事,都很精彩。老阿姨说,如果仙宝死了,你的亲侄儿仙止就可以上位掌政,她就可以出去了是吗?”
桑合一步步朝魏大胡子走过去,他说的一点都没有错。魏大胡子好像被他用无形的手掐住了脖子,反驳不出话语来。
桑合再往前一步,把魏大胡子逼近牢笼的铁栏。魏大胡子一脚后退,哐啷一声扎扎实实的贴到了铁栏上。桑合又接着说:“虽说情非得已,可你把自己妹妹锁在笼子里,搞得疯疯癫癫,如兽如畜,真让人难过。”
魏大胡子扭头看了看蹲在笼子里的魏月妮,她正疯疯癫癫啃着自己夹满泥垢的指甲,大赞好吃。而桑合的话像把小锥子越磨越尖,插到他的心口上。他又看了看自己妹妹,他那把大胡子开始上下抖动,面部扭曲起来。
“咿……啊呜!”忽然一声长啸,魏大胡子像个小娘子般啼哭起来,他故意把哭声压得很低,反而使那抽泣尖锐得更像女声。这让桑合也始料未及,他没想到三言两语,就让这头雄狮般的男人变成了母羊羔。
“我也不想的。”魏大胡子开始不住的摇头:“我也不想的,她出去就是死路一条呀。”
桑合忽然凑到魏大胡子脸前,像个妖冶的鬼魅,吐着芬芳的气息勾引迷失的羔羊。他的话语像咒语一样飘到魏大胡子耳朵里,然后在他脑子里环绕:“如果下的了手,将仙宝推向深渊呢?将仙宝推入深渊吧!跟我合作,各取所需。”
然后桑合将自己的计谋逐步呈现出来,他在魏大胡子面前画了一个完美无缺的棋局。从玩儿失踪到引蛇出洞,从煽起内乱到杀主夺位,环环相扣,真是天衣无缝。魏大护法听得张大了嘴巴,他觉得心惊胆战,逻辑复杂,但还是慢慢跟上了桑合的思路。
“你为什么要以自己的失踪,引来几个姨母,让我毒死她们呢?你为什么要杀她们?”
“不共戴天之仇!”桑合狠狠把这几个字吐出来。“在天根湖,她们势力庞大,我没机会下手。到了你的地盘,就不一样了。姨母们要是死了,我天根湖的人会来寻仇,你们琉璃肯定不敌。不过有个办法叫抵命。到时候你就绑了仙宝,用他的人头来抵命。”
“一命还五命?我怕到时候你天根湖的族人不从呀。”
“怕什么,我堂堂天根湖族长不还在你手上吗?我的命,抵不过那几个臭婆娘?我一出现,两族最好的选择就是了了这场恩怨。你当场答应把仙贝也赔给我,我的族人一定觉得满意。怎么样?你可以把我继续关在这里,依计行事,或者把我带出去,当今天什么也没有发生。”
魏大胡子一句话也没说,忽然站起来,他脑袋里又再次回响着桑合那句话,“把仙宝推入深渊吧。”他低垂着脑袋慢慢走出崖壁,但并没有把桑合带出去。
在天根湖姨母到达之前,魏大胡子一直都很纠结,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两个人,一个他精神奕奕,在积极筹划着下毒的事情,如何绕过百吨儿,收买厨房的人,如何在油泼麂肉的辣酱汁里下毒,甚至他还想到如何在厅堂里分配麂肉才能精准到位。而另一个他,痛苦萎靡,他责打自己,还把一些细节故意暗示给百吨儿,他不敢求救,却希望有人来拉他一把,阻止他的恶念。可是百吨儿救不了他。百吨儿直到被关进了鸽笼,才慢慢拼凑起魏大胡子那些奇怪的举动。琉璃的魏护法,只好眼睁睁看着那个邪恶的人夺走自己。
琉璃族的人喜欢食辣,天根湖的人却都口好酸甜。为了迎合天根湖的口味,那场毒宴上的麂肉特意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腌制孜然辣酱汁,一部分涂抹苹果草楂泥。下了毒的苹果草楂泥在烹调时完全融入麂肉中,然后理所当然的分发给了天根湖的人。一旦下定决心,事情就要安排的毫无闪失。
可惜真实的故事里从来就没有所谓无懈的设计和完美的结局。即便是在这场桑合精心摆布的棋盘里,一样出了岔子。
桑合忘了自己有个好伙伴叫乐浩泽。那是一个感性冲动的男孩子。他是天根湖的护法,但是年轻贪玩儿。桑合喜欢研究活生生的植物,乐浩泽却喜欢盘玩儿死去的树根,他整天都在琢磨那些死树根做的木头珠子。他手上有世界上最全种类的木头珠子,如果每日盘玩一种,十年才能轮过手一次。于是他想了个馊主意,不管是内衣外衣,他把自己衣服上的袖子都拆了,做成马甲。然后他把自己最喜欢的珠子挑选出来穿成袖子,每天套在大臂上,吃饭修法,各种活动都套着,这样来回摩擦,他一天就能盘玩上百种珠子了。而且这些珠子能够沾染他的生活气息,从死物变成与他一体的生物。乐浩泽觉得,这才叫真正的养珠子。
按常理,在族长失踪,掌政被杀的情况下,护法最有能耐挑起重任,代理全族。可惜天根湖的权利过去都集中在五个姨母手中。乐浩泽在她们的霸权下从来没有处理过族中大事。他平时就只是跟着桑合,称兄道弟,混吃等死。如果肖云是忘界中最无能的护法排第一,乐浩泽一定排得上第二,乐浩泽唯一的优势是血统纯正。另外,他口才了得,极具煽动力,但这种能力不一定是优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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