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读《千江有水千江月》,更多的是为通部小说所营造出的含蓄写意的氛围而着迷。萧丽红的文风承袭自“张派”,尤擅仿张爱玲的细腻,却不同于张的冷冽,更多以情致温软见长,《千江》亦不例外,字里行间满溢着种种台湾民俗的瑰丽趣味,乡土诗意的眷恋充盈全篇。台北青年大信,与布袋镇少女贞观之间,始自年少相识的爱情,经鸿雁传书至倾心相许,却终于怅然分散。这段感情既是线索,也仿若弥漫其间的传统之灵。
1、传统与写意
小说中的诗意乡土的震撼之美、水乡泽国的丰姿灵秀、民俗风情的古朴典雅……种种充满传统审美意向的元素,跟主人公贞观与大信淡然含蓄的爱情相互融合,诞生了一段令人阅之难释的写意故事。所有的甜美都隐在含蓄的互动里,连心动与相知都隽永如诗,却又分明能让读者窥见丝丝灵魂互渗的过程;甚至连后来的分开,也丝毫不见浮于表面的纠缠,连失意与伤感都浸透了割裂的痛。一场情感的拉扯,以水墨晕染的笔触,以淡写浓绘就久久不能释怀的遗憾,触之生疼,思之神伤。
小说赋予女主人公贞观的秉性,是与所有中国旧式传统相关的,对旧式家族浓酽亲情的眷恋,对故乡的难以割舍、对各种传统民俗不厌其烦的描蓦与还原,甚至连“贞观”二字本身都秉承了旧时汉唐的风韵,这是作者自身对“传统”的强烈归属的创作移植。贞观所秉种种传统之美,蹑寻于小说本身,自然是她的故乡布袋镇,她的阿嬷、阿公……再至于外家的种种,对她都有潜移默化的浸润与熏陶。而作者赋予作品的传统之源,却是小说人物背后阔大的家国,作者曾借书中人物大信的考证提及萧氏的源——吴越之地,布袋镇即是漂零于海外一隅,采撷浓缩后的古老中国的一帧剪影。
某种程度上,贞观集中了所有传统之美,是意象化的古中国之树,延展于海岛之外的一袭枝桠,她代言的正是逐渐湮灭的传统;布袋镇是跨海而来的一湾故园之水,浅浅氤氲于海外,滋养贞观这孱弱的“传统”根苗。这样的隐喻从一开始就奠定了通部文本的特质——古朴端和却纤丽孱弱的孤独感。
身在布袋镇时,贞观既感知到来自外部世界的冲击,她对旧有一切的依恋,正是缘于意识到传统逐渐干涸。离开布袋镇,贞观心里“寻”的意识悄然诞生,且强烈得难以自抑,在台南对凤凰花的敬畏,在台北蹑迹大信的“旧地”(大信的成长印迹),都是贞观寻找传统之源的痕迹。因感知传统之源的萎缩之势,贞观开始下意识的寻找更为深厚的传统。机缘之下她与大信相交,大信身上带着与她近似的气息,这个发现令她异常惊喜。贞观的“寻源之路”愈是挫折,唯一的大信就愈显珍贵;也正是对传统趋于灭失的认知,强化了贞观对布袋镇(精神源头)的依恋。
贞观不自禁倾心于大信,这亦是一种必然的仪式性融汇,她需要将自己孱弱的坚持,交托给强大的大信,她期待与他情感甚至婚姻上的结合,这亦是隐喻作者对传统再造与发扬的希冀。可另一方面贞观又隐隐察觉,大信并非她希冀中能到达源头的途径。大信的成长之地台北令她兴味索然,并不是她冀望中另一个更广大的布袋镇(台北没有布袋镇的传统之源)。大信的整个生命,除却与贞观重叠的传统之灵外,还有更多现实之属,这个认知令她不安,大信原本的人生规划是——服完兵役便前往外国求学,随着大信兵役将届,贞观的心越来越慌乱。
回到布袋镇的贞观,亲见阿婆向阿嬷申诉自己不逊的孙媳时,越发意识到传统枯竭之势加速,即使布袋镇也不再复当初的醇然。姐妹出嫁,阿嬷老去……贞观的心再不能安定如初,她的精神栖息之地(也是传统的栖身之地)越来越少,她害怕那个旧式的布袋镇消失,害怕失去大信。
2、联接与割裂
大信与贞观的爱情,带着一些宿命式的注定,相契的志趣与心性,对人生与世界接近的认知,他(她)们都受到传统的教化与滋养,不论他(她)们原本即定的人生轨迹有多相左,这种种难以言传的微妙与亲近,都注定了他(她)们的遇见。相遇、相知、相爱不可抗衡,他(她)们不由自主切进对方的生命里,惊喜于二人的灵魂契合得如此天衣无缝,对方仿如另一个自己,在彼此含蓄郑重(依旧是传统的特质)的对待里,二人的爱情绽放出一朵净美绝丽的花。
然而,温良灵慧有着所有传统美好的贞观,却孱弱得难于适应“带血”的城市(逐渐失却传统的新世界),她急需大信的相契相知,来填充自己与日俱增的惶恐。成长于台北的大信出身商家,现实新世界的种种犀利伤害他,却也塑造了他,他要贞观知心妥贴地抚慰,也要贞观成长得与他周遭的生活相宜,他有意识导引过贞观贴近他的生活,贞观也确曾带给他前所未有的宁定,让他一度以为可以拥有与贞观的完美生活,可惜他(她)们终究在彼此期待的落差里走散。
与贞观的开端,始于大信的创伤(被鱼刺刺伤),这寓意的巧合彰示了他们日后的爱情关系:对大信来说,贞观的好是他心里最温柔的依凭,传统铸造出他充盈丰润的灵魂,让他有动力在残酷的世界里行进,可他的世界除了传统,还有现实需要应对。贞观却是那日渐孱弱的传统本身,她只能耽溺其中,无法像大信一般用传统武装内心之余,又学得新世界的技能,用以拼杀未来。
最后一次相约,贞观隐隐意识到分离将至,不是她原先预料的暂别,而是她无力面对新世界的预感。大信早就许给贞观未来,贞观是知道的,甚至一度愿意坦然的面对中间辽远的等待,尽管这“未来”看来极端幻美不实。大信病中一月不置一字,只是由头,他要权衡与考验的是贞观独自适应世界的能力。知心如贞观岂会不知大信的心意,她无措慌乱中烧掉信件、乱了心性、失了端和。只因贞观学不会面对城市的尖利,仍只是保有“先天的安静”,她下意识抗拒大信的考验,方式便是主动伤害大信,贞观害怕失去大信的爱情,却又亲手终结了这爱情。失去大信,她便只余布袋镇可以遁逃疗伤。
大信的决绝里,饱含着不下于甚至更甚于贞观的痛,没有了贞观,他只能带着满心空洞孤独地面对世界。在贞观的试图挽留和失却之痛里,我们终究不能苛责大信的坚硬,他是独特坚贞的男子,他有他的骄傲和心性上的缺失,在协调自己那个内里小世界的现实与传统时,他亦需要平衡拉扯;他既不想用现实捆绑美好的贞观,又冀望贞观保有美好的同时,有能力面对现实的世界。放开她是不舍、亦是保全,他的坚硬亦要割裂无比的深情。
贞观与大信的最终决裂,宣告大信曾经寄望的平衡尝试(尝试协调新世界与传统)的失败,作者寄寓于故事层面的深意或者正是对“传统”逐渐湮灭的感喟与遗憾。
[if !supportLists]3、[endif]抵达与治愈
然而作者终究是温软的,她给贞观留下一个童话般幻美的“破茧之梦”,还给了她那对灵气盎然近乎仙迹的祖孙,用这份清灵之气去治愈贞观心里的伤害与遗憾。笔者乏于想像,难以凭借作者笔端慈悲的留有余尽,就勾画出贞观与大信再续前缘的愿景,亦不奢望传统的美好能在新世界巨细无遗得以宏扬,逝去与留存之间的拉锯,或许是任何一种传统得以成为传统的必经之途。
读罢掩卷,留存于心的更多是怀悼式的怅然,心里停驻的结尾始终是:贞观与大信各自失了一颗心,遥遥的立在这尘世两端,倒影彼此越来越辽远的人生,模糊,却是唯一无可取代。这大概也是读者共鸣作者的温软后,油然而生的一份悲悯与希冀。而彼端的大信会否如我们冀望般,在花花世界里抱持初心?甚至都不再重要。
回到布袋镇的贞观,在失去大信后的漫长余痛里,终于厘清自己的心、她仍无比依恋布袋镇,因为那是她和大信精神的源,但是她终于不必再为爱的失去而神伤,不论大信的爱会不会回来,她都已经长成大信希望的模样——勇敢又不失端和。她下意识地选择了固守与等待,尽管也深知那个结果也许永不再来;又或者她还会做出别的选择,又或者这等待将终其一生。
每个人的生命里都会有些难以平息的眷恋与执迷,也许是一段情,也许是一个人,也许是一个梦,甚至是一份久久以愈合的伤……他们永远只属于自己,既便终其一生也参详不透,那也无妨,便平静的与其共处吧,接纳并任其长成生命的一个部分,是伤疤也是印迹,毕竟人生最好的境界,正是坦然地怀揣着遗憾抵达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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