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日渐式微的老家

作者: 阿次莫多 | 来源:发表于2017-11-26 17:55 被阅读380次

2016年清明,我和大哥、二哥驱车回到洼垤乡的迤席老家上坟。

祖坟,是证明我和老家之间还有联系的一个物质层面上的点,也是心理层面的一个点。

这次我们随车准备好的祭品有两个西瓜、一袋糖食、一袋苹果,还有一些香火、冥币。以前上坟往往还少不了母亲亲手纳的布鞋,这种专门用于祭祀的布鞋,鞋底要薄,为的是容易焚烧,纳鞋底时也省时省力省料,鞋面的绣花也简单一些。今年没有这个,原因是现如今清明禁火严厉,我们也不愿有节外生枝的事情发生。而祭品如果不焚烧成灰,亡灵也是得不到这些东西也是白搭,只好作罢。那就烧几张面额巨大的冥币,只烧冥币就容易控制,可做到万无一失。

在当地彝族人的风俗里面,上坟是件比较重要的事情,排场也会搞的很大,许多人家往往会在家里准备好一桌子的菜,鸡鸭鱼肉都备齐,然后用谷篮挑到坟上飨之于先人。我一直心存疑问,如果真有亡灵,那也是和活人完全不一样的方式存在,这些东西对亡灵到底有没有用?

这样胡思乱想着的时候,我们就来到了转迤席村的路口。

路口的那株清香树还在,用砖头砌成镶在树桩里面的储水箱也还在。这是早些年供行人为方便饮水而设的,不过早已废弃不用,早在很多年以前就不再有人往里面添水。这本是想做功徳的人做的事情,生活不顺的人,受命理大师指点,要做些修缮道路,架个便桥或给饮水点补充水等善事,以弥补前世的罪孽或过失,不过后来的人更愿意把钱捐到寺庙里去,或者买些鱼啊泥鳅什么的去放生,现在的人多数没有耐心坚持多年去做一件事情。另外一方面,现在都是车来车往,没有长途行路的人了,也就没有了饮水点存在的必要了。

只是这个遗迹还在,并渐渐成为一个文物,尽管人们对它已经视而不见。

进村的路上看到道路两侧的桉树全部被春节前几场大雪冻死。老家以前偶尔也是下雪的,但架势没有去年那么大、持续时间这么长,桉树终于没有在此次严寒中经受住考验。但是有媒体上说,是云南到处种植的桉树严重破坏了云南的自然生态,说得有板有眼,于是心里对这种外来物种不是那么可惜。

进村时看见已经有一些车子停在村头。

每年有两个时候外面来的车子最多,一个是春节,一个是清明。

在老家,爷爷和奶奶并没有葬在一处坟地。我的爷爷解放前就过逝,而奶奶过世时正值大跃进,大家都饿着肚子,面黄肌瘦,要把棺椁抬到爷爷那边,大家确实都没有力气。我父亲说,奶奶的葬礼就是煮了一锅粥,选择离家近,却隔着辈分的老祖坟那里落葬的。而在奶奶之前就病逝的大伯,得于葬在马啄山东麓爷爷的坟地那边。只是因当时年仅十九岁,没有子嗣,不能和先辈并排落葬,在附近不远处另外选址,是孤零零的一小土丘。

大伯是一个读书人,十七岁就去了个旧矿山做事,因为有些文化,人又灵活,深得老板喜爱(后来我知道了那个老板其实就是他的表哥),故很快就成了其手下的助理,但是没有两年就病倒,一开始他的表哥把他送到个旧西式医院治疗,花了一大笔钱,还是不见好转。

彝族人的观念,人在家外面离世是很不好的一件事情,那样亡灵就会成为邪灵(类似汉族观念中的孤魂野鬼相似又有些不同)。这邪灵就很难与先祖的亡灵会合。进入阴间、重新投胎也关卡重重相当困难。他们于是总是在阴阳两个空间之间排徊,进不能退不能,非常痛苦,实在受不了就回到村里瞅准那些弱者附体,倾诉内心的苦恼,这种观念流传至今,仍然根深蒂固。

于是表哥就安排专人用担架把大伯送回老家,三个月后安祥辞世。弥留之际,嘱咐奶奶一定要让父亲读书识字等等,他比父亲大许多岁,他们的父亲去世的早,长兄如父,估计他就充当着部分父亲的角色。当时我的父亲还是一个半大的孩子。父亲在世的时候,多次说过他这个哥哥已经在个旧联系好了新式学校,父亲也已经收拾东西准备前往,却等来了这个不幸的消息。我很难想象,一个十八九岁的尚未成家立业的青年如何做到说话做事俨然一个大人。

这次上坟,大哥已经说好让村里的一个堂哥带我们去坟地。

堂哥说,现在去爷爷那边的坟上不容易了,如果你们自各儿去,肯定是找不到的。

这个我们知道,那处祖坟位于马啄山东面山腰上,而村子则处于西面。我五年前回来的那一次山上就已经没有路了,也是从西面爬到山顶,再次穿越树林翻越到东面山腰上,遇到荆棘众生处,还得借助柴刀披荆斩棘。尽管如此,我的衬衣还是有几次被刺枝勾住划破。而十多年前回来的那一次,虽然也是野草丛生,到底那条以前村民去庄稼地里的山路还是可以通行的,坟地就在那条山路的旁边。

这条路终于被淹没在野草、藤蔓、刺蓬及合围的树枝等下面。

天下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反过来说,现在许多地方原本有许多的路,没有人走了,路也就没了。

从这点来说,老家一大块一大块的先人们在山坡上垦荒出来的山地重新长出树木,真正达到了退耕还林的目的。

从母亲的零碎的讲述中了解到的迤席老家,曾经是一个生气勃勃的地方,特别是种植罂粟的时期和解放后轰轰烈烈的年代。罂粟他们叫它洋烟,每年春季,漫山遍野,包括祖坟周围那些小山凹里,到处是姹紫嫣红的罂粟花朵。可以想象那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地方,简直梦幻如天堂。但是罂粟开花正艳丽的时候,政府也就会派人前来登记每家的种植面积、察看罂粟长势以此来预判收成再计算出该年度每户应该交纳的"积谷"数量。积谷制度是税收制度外的一种社会保障制度,饥荒年月可以用于赈灾济灾或为困难户放贷。借贷有谷息,这样积谷也达到不断置换成新谷的目的。交纳"积谷"的原意是按官方所派"积谷"数量交纳粮食,而老家种的是罂粟,所以老家的人缴纳积谷必定是折算成花钱的。我猜测政府用这些钱再买来谷子入库,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具体如何操作,我问过母亲,她也回答不了。母亲说,那个早了,我也不甚清楚,只记得有一年村里要让她的一个叔叔管理村里的积谷,被他推辞掉了,可见这可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也有人利用积谷制度上的漏洞中饱私囊。也可见管理积谷也是多少人心向往之的事。

由于海拔最高,听说方圆几十里区域里就数迤席种植的罂粟质量最好、产量最高,每到罂粟割汁熬胶的时候,是村里最热闹的时候。迤席也一度成为小型的洋烟交易市场。许多商人骑着高大骡马载着布匹、丝线、银饰、大米、盐巴、红糖、铜锅、铁盆、陶瓮、瓷缸等生活用品或花钱来换取洋烟,洋烟除了交换货物外,部分村民也有吸食上瘾的。所以,对待罂粟,村民的感情很复杂,估计是又恨又爱。不过许多人家在那一段时间重修了房子,还出现了汉族地区的那种斗拱、雕花门窗、灯笼形状的石礅、装饰讲究的拴马石等。是洋烟让他们有了这个能力和见识。这些建筑现在仍然还在使用,只是屋里大多铺了白色瓷砖,有的还加装铝合金移动门窗等,有些不伦不类的感觉。

母亲说,后来,共产党来了,严厉禁止了洋烟的种植。踏平了马上就可以割果取汁的罂栗不说,还勒令交出所有存货,然后全部丢在村子背后的小山丘顶上放火焚烧。

焚烧鸦片的那天先开了批斗大会。几十个青年民兵腰上挂着一圈排弹,肩膀上扛着步枪,在会场周围巡逻守卫。“不过,那天没有枪毙人”母亲淡淡地她说,“只是那几天,整个村子似乎都能闻见洋烟的气味,久久不散。"

看着财富化为灰烬,许多老人捶胸顿足,有人甚至气得病倒在床上。

后来,进行土改,贫农、贫下中农民也分到了田地。再后来成立合作社,继而又变成集体经济,农民分到的土地又不是自己的了。变化之快,村民们有些茫然。办食堂,大跃进,文化大革命,批林批孔、一直到四人帮粉碎,社会没有一刻消停过。特别是文革期间,村民们一会儿被动员到坝区发展生产,一会儿征到靠近县城的大山上伐木,吃住在山上,白天伐木,晚上开会,每月领工资。他们的身份是民工,但和现在的农民工不同,前者是政府统一征调。但是后来没有两年大部分村民又回到村里,把杂草丛生的老屋重新打扫干净,一切从头开始。后来,工作队驻进村子….那个时候,农民和农村似乎是中国的中心,甚至是世界的中心,农民们内心兴奋甚至是亢奋,当然也有人感到了焦虑甚至是恐惧,因为他们的身份是地主、恶霸或者是参加过暴动的人,他们随时有可能在某次运动风暴中丢掉脑袋。那个当然是疯狂的年代,而且连最基本的温饱都不能保证的年代,现在当然没有人会愿意回到那种年代。我说的意思仅仅是,曾经是那样热火朝天、轰轰烈烈、惊心动魄、锣鼓喧天、歌声嘹亮、彩旗猎猎,仿佛整个天空都充斥着革命情绪的农村,是每一个村民都有强烈参与感、存在感、紧迫感的农村。谁能够想象今天会如此寂寞?

曾经的一切,激情与梦想,疯狂与喧嚣难道就这样湮灭在历史的尘埃中?

农村的快速落寞是最近十年的事情,而且是一种急风骤雨的方式让人来不及想来不及问。

分田到户开初,村民自主安排自己的农事。村干部们虽然也一时觉得没有自己什么事了,开始有些短暂的失落感,但分田到户的好处立杆见影,人们在自己的土地上,看到了希望,于是劲头十足,渐渐地,年轻人也在新环境中找到了充实生活的方式,比如成立青年之家,农闲的时候就载歌载舞,不说是日日笙歌,也算是常常洋溢着青春的气息,生活如正在沸水中蒸着米饭的甑子底下升腾上来的热气,整个村子一片欣欣向荣,就像当年那首歌所歌唱的,在希望田野上,希望属于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可是如今,老家如退潮之后的大海,空寂、无声无息。

那种空寂真让人难受。

"这些村子,一个一个都空掉了,下一步估计就消失了。"

我对大伯说。

大伯立即反驳:"怎么会消失呢?老祖宗住了一代又一代,怎么可能就说消失就消失?"

"年轻人不是都不愿回来了么?"

"他们?在外面呆不下去了就会回来的,你不相信你可以看着。"

不过,末了大伯又说:"现在的年轻人,也奇了怪了,一个也不愿意干农民的活,不是这个村那个村,每一个村都这样,年轻一点的都出去打工了,我们村子,连村组长、支书也走了。"

迤席自然村村民小组组长叫杨玉全,他本身已经携妻带子外出闯荡十多年,在离县城二十公里的地方建了新房子。大家都以为他将在那里扎根立足,按他们的话就是又飞走了。结果三年前的某一天他变卖了那里的房子,回村推倒老宅重新建起一幢斩新的混泥土砖头房。那也是村子目前唯一的一幢新建的新式的房子。他的回村建新房,给村里有了那么一点点枯枝上发出新芽的气象。可是好景不长,当了两年组长后,杨玉全把孩子丢给生活在另外一个村子的岳父母,用一把大锁把大门一锁,又带着他的妻子外出打工去了,至于去了哪里,村民也说不上来。

大伯说,现在的寨子,狗都是懒洋洋的不想睬你。

大伯不相信村子会消失,其实是不愿意相信。可是历史上多少繁华地不就说没就没了?这放到一个历史里观察,也本是件很平常的事情,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何况一个边远的没有什么资源可以发展的平凡又贫瘠的小村子?媒体上报道说,近些年中国消失了近百万个自然村,但是我没有对大伯说这个消息。

村里像大伯这样的老人有二十几个,媒体上称他们为留守老人,而我看来,他们更像是一种坚守。留守是针对一些出去闯天下的人而言的,是暂时的是被托付的。坚守就不同了,单方面的,他们执扭地作最后的徒劳的坚守。看着村子一天天衰败下去,又无能为力。

如果说,农村严重衰败有什么好的影响,那是表现在部分自然生态的恢复甚至改善上。大哥告诉我,马啄山上,七十年代,有许多地方是可以耕种也可放牧的,现在大多覆盖了树林。而为什么又说是部分自然生态呢?因为从整体上看,气候没有改善,水资源更加贫乏,耕种的土质已经恶化而且还在不断恶化。

但堂哥却说,现在农村得益于"科技发达"省时又省力了,他说种几亩包谷,播下种子,施好化肥,再差不多的时候几包除草剂丢下去就什么也不用管了,否则劳力那么少还真顾不过来啊。我无言以对,我甚至不能指责他们短视对土地的未来不管不顾。农民很辛苦,付出许多,回报却少,我不能站着说话不腰疼。

但是我一直在想,到底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我在老家出生,到了六岁那年,我们家才迁到河谷热区者嘎新村的。

我对当年的老家多少还是有些印象的,比如村里的水塘,周围长着柳树,水塘三面被土掌房簇拥着,也算是一景。还有,在塘里捕鱼的情景,那真是一个热闹的场面,百十号人全扑腾到水里,人声鼎沸,鱼儿四处逃窜,塘子堤坝上站满了看热闹的老人、小孩。当时捕鱼的工具也仅是撮箕、竹箩之类,那个时候用尼龙线做的鱼网捕捞的方式估计还没有传到那里,而且不管怎么说最后每家都分到一大盆鱼,皆大欢喜。

但是现在,修缮一新的水塘却没有一点生气。用石头和水泥重新修筑的池堤,光滑是光滑了,以前内堤是有坡度的,上面生长着野草或者野花,堤坝上有柳树,现在的水塘内堤是垂直的是一堵挡墙,水域是扩大了许多,看到的水却是暗绿色的。大伯说,几年前水塘就养不了鱼了,几次买了鱼苗投到里面,都死了。水里富含的营养只有水葫芦疯狂繁殖。

他们自己总结道:这些年化肥农药使用太多,通过雨水这些东西又回到水塘里面,肥水自然也就活不了鱼。

修池的经费投入来自政府的扶贫款,工程还包括在水塘中央的一座凉亭,水塘靠村外这面堤坝有三四米的宽度,可以行车,靠池子一侧还砌了花坛,种植了一些月季等公园里常见的花卉。

可是那个亭子里没有人,七八个老人在靠近坝堤的几株柿子树下围着石桌子打牌,柿树刚发的嫩绿的新叶多少让村子一些春天的气息。

堂哥说,现在车子可以直接开到马啄山顶,从山顶再翻越下去坟上就省力多了。

原来有人在马啄山顶平坦处开垦出来种上了数百亩核桃,也修了一条汽车便道到了山顶。

核桃在云南滇西一带大面积种植,一个上面的领导参观了那里的核桃,觉得这是脱贫致富的好办法。有一次这位领导率团来到乡里视察工作,乡干部就是在一株硕大的老核桃树下接待了他们,正值核桃挂果之时,那株老核桃树,枝繁叶茂,果实累累,领导于是得出了当地适宜大力发展核桃的结论。

这个版本是民间传说,真实性不得而知,但是那个领导确实来过乡里,那株核桃树确有其树。

我们的车驶到了马啄山顶,山顶果然有数百亩的稀稀落落的已经成活的核桃树,不过这些核桃树因为缺乏水分的滋养,生长的有些力不从心的样子。听说,为这片核桃林,政府提供了扶持资金。

那些稀稀拉拉的小树苗,这片核桃园能不能产生效益我的心里却打了一个问号。

马啄山在当地算得上是一座比较高的山,山的西南方向半山腰处是一片原始森林,平日里遮天蔽日,很少有人敢从中穿越,顺着山坡往下走到底就是红河,红河谷就属于热带气候带,生长的植物也就与山顶不同。沿着红河谷往上游走,大约五六十里就到者嘎梁子一带,绕过有白塔为标志的者嘎梁子就是县城所在元江坝子。坝子是当地人对小盆地的叫法。而现在,在马啄山顶上极目远眺,远处红河南岸连绵起伏的哀牢山脉及红河北岸雄浑壮丽的彝区山峦、还有小河底东岸伟岸的大山轮廓线尽收眼底,用波澜壮阔来形容是比较贴切的。清末有大诗人孙翁爬此山留下"枯腾古木深,风吹五弦琴,天开千里目,何日再登临"的诗句,我不知道诗人当时所在位置是不是我们泊车的位置。

一阵风吹来,我确实闻到了松毛的清香,还有泥土的气味,也听到了风吹动松叶的沙沙声,这或许也是几百年上千上万年亘古不变的声音和气味。

孙的诗句,应该是是迤席这个村子有史以来唯一和文化搭上关系的一件事情。只是我不知道,诗人因何事爬到马啄山上,或许仅仅是游览山水?文人雅士,离名山大川太远就寄情于家乡每一座山,然后吟诗作赋。文人么想活得超凡脱俗一些,而游览马啄山无疑是一个很好的选择。遗憾的是,诗人们留下的诗大多是描绘山水,对当时民生之状况鲜有提及,对这一切,我真佩服他们是如何做到视而不见。

太阳当顶时候,我们进入了树林里面,每人手里提着祭品,堂哥手里握着柴刀负责在前面开路,他时不时停住重新辨认方向、路径,堂哥感叹道,"这个地方,除了你们,没有人会来了,李贤也找不着路。"

李贤是他的儿子,参军退伍后留在玉溪打工,已经有了女朋友,但并没有回村过日子的打算。这次连堂嫂也叹息道:"村里没有几个人了,我有时也想出去打工,听说江川有个厂,五十多岁的人他们也要的。”

大家没有接她的话。她再重复了一次,我就说,到外面打工并不容易,住的吃的都是问题。这个话题也就打住。

终于到了祖坟那里。是一开阔地,四周被树林包围着。这里埋葬着部分先祖,坟头上长满了野草,墓碑上写着他们的生卒年月,又些年代太久远字迹也模糊了。他们曾经活跃在三马头彝区,他们的一些故事,家族里面的人重复地讲述过许多次,有些故事加了油添了醋,夸大的成份明显。有些故事还颇有几分神秘的色彩,比如又一次迁坟的事情,一山不容二虎,当地一个汉族大姓人家对我祖上家业如日中天心生忌恨,就收买一个风水大师,让他用一年的功夫用循循善诱的方式,最终说服祖上迁坟。迁坟之后,整个家族就开始不顺,人丁不兴,家畜不旺,官司缠身,兄弟不睦,妯娌不和。

他们讲这些故事的时候,当然着墨处往往是强调祖上曾经是大富人家,是迁坟破坏了风水。

其实,在穷乡僻壤之地,能富到哪里去呢?最多就是一幢比别人家更大一点的房子,堆满了一屋子的粮食,装满了几橱柜的粗布,再多就是女人们多几件缀满了银饰的彝族女人喜爱的青布斜襟领挂罢了。

现在,整个家族的人散落在周围几个乡镇,远一点的也仅是邻县,迁坟带来的影响式微,所有子孙当中,仍然有作了公务员的,有作警察的,有作了教师的,有人开了公司做企业的,有摆个摊小生意的,当然更多的是一直在乡下务农,子孙在外打工的的,大家的日子不好不坏。这么多年里,家族普普通通并没有什么值得大书特书,已经是一个庞大的家族倒是事实。几年前,家族里有在政府里任官职的建议重修家谱以达到光宗耀祖、激励后人的目的,后来不了了之。我想,所谓寻根溯源是徒劳的,一个民族也好,一个家族也好,不断地与其他的民族、其他的家族融合、发展和变化,你的祖上无论是出了恶人罪人还是出了官人具有菩萨心肠的人,你不用也没有必要为他们背上思想包袱或为之沾沾自喜。

现在最要紧的问题是,老家这个村子包括周围大同小异的村子,到底还有没有明天,如果有,谁能指出方向在哪里。

看着大小不同,少风格各异的祖坟,我没有任何感觉。如果有轮回之说,大部分列祖列宗早就投过几次胎,我们在这里也是徒劳。

就单纯从墓室而言,那些年代久远一些的,坟头已经渐渐地和大地融为一体,没有墓碑,没用砖头。我已分不出哪一座是最早的,他们又来自哪里,如果都是当地出生长大成家立业,那他们的父母又埋葬在何处?等等等等,这本身就是一个不能穷尽的事情。

我知道,我们回来这里的频次会越来越少,我们的后辈们要来这里祭拜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就算他们愿意来这里寻根也肯定找不到这里。我希望祖坟还是完全地回归自然,那块只有野草的空地很快又长出树木。

往回走的时候,一个突然的窜响从身后传来,当我们转过身来,只看到模糊的影子倏的一下子就消失在林子里面。堂哥肯定地说:"是野猪。"

这真是令人兴奋。

马啄山曾经就是野生动物的乐园,豹子、野猪、麂子、狼、岩羊,飞禽有山鸡、鹧鸪、白鹇等。大哥则坚持说他有一次看到了一群孔雀。

孔雀在当地很少听说过,我猜测可能是路过飞到这里短暂歇息的。

但是,这些飞禽走兽一度在这里消声匿迹,偶尔还有一些野兔,数量也少了,人们用火药枪,小口径步枪、双管猎枪还有铁猫等工具捕捉猎物导致了这种结果。

后来,政府在全省范围内收缴了所有的枪支,野猪等野生动物又开始出没。后来许多庄稼地撂荒了,飞禽走兽栖息的空间更好,人们又听到猫头鹰和布谷鸟的叫声。

离开老家的时候,二哥说哪天置个巨石在村口,上面刻上孙翁的描写马啄山的诗,这样,村子就显示出一点文化的氛围。

我没有应声,但是我知道,用不了几年,老家的村子不会再有人,也许,土掌房全部坍塌长出了野草,所有故事随风飘散。

到了那一天,野猪和麂子可随意出入一片片残垣断壁之间觅食、嬉戏,不再忧虑人类的枪支。

人们最终把该属于它们的地盘还给了它们,也许这样才是最好的结局。

关于那些祖坟,还是留在书里、留在它的后人们的记忆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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