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K469次列车的硬座车厢,在即将离开苏州时,因拥挤而疲惫着。
大家都在默默期盼着这趟列车的启动,这样就不会再有新分子的加入了。坐着的似乎买到了与生俱来的骄傲,站着的虽花了同样的价钱,但却生不逢时,因而如刺客般机敏地觉察着身边每个座位上的变动,就象垂钓者不论在做着什么想着什么,都会被水中鱼漂的一丝变化所牵动。
在这趟列车上,我有幸成为鱼漂中的一员,或者说是我的那张车票上,幸运地打上了那排数字,因而在拥挤的这里,捏到了注定中的那一点点骄傲。我就坐在喧嚣种种中似乎是排演好的那个角落里,翻着这次旅行中带在身边的那本《舞、舞、舞》,当然,也仅是翻着,没怎么看进去,因为喧嚣种种就在我的身边。
混沌中的新秩序,随着列车哐当一下猝不及防地启动,而变得清晰明朗起来,大家在同一时间里获得了解脱,在同一时间里注目着窗外十一月末的晦暗阴冷的苏州在慢慢地远离。“终于开车了”,“是啊,终于开车了”,一位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一位有一句没一句地答。
牛顿在解释万有引力的形成初始时,将给与宇宙第一推动力的那只手赋予了上帝,我在想,这里秩序的排定,是不是也有个上帝之手,只是那只手的主人,是坐在售票大厅高高的玻璃墙后边的,她们一边聊着天,一边优雅地敲击着键盘,就把这边的世界给划定了。
二、
原本,我可能是应该站在我的身边的,如今替我站在那里的,是一对个子不高的中年夫妻。他们拿的行李中,有一个原是用来装墙面漆的大白的塑料桶,这似乎透漏了他们的职业。女人平时就坐在那个大白桶上,头静静地倚在他男人的身边。
男人很健谈,他说他一早从楚州坐车到的淮安,再从淮安坐车到的苏州来赶这趟火车,他说他女人坐大巴一路都在晕车,麻烦得很,不过在火车上总算好多了。我是早他们一天,从淮安到的苏州,而楚州又归淮安管辖,与他们有了些许地域上的亲切感。
他说他们要到兴国,这趟车得第二天早上才能到达那里。我当时还不知晓这趟列车最终要去到哪里,但我恍惚知道,兴国应是个革命的根据地,埃德加.斯诺在他的《西行漫记》里提到过它。他说,“是的,是的”,兴国是肖华、陈奇涵的老家,也是吴法宪、邱作会的老家。
他说话语速甚快,信息量如爆炸般传递过来,我昏沉沉的脑袋有些跟不上转儿。我问他是做装修的?他说是,瓦工也接,漆工也接,楚州的工程刚刚结束,他女人说,这里太冷了,回家吧,他们就收拾收拾回家了。他们决定的爽快,让我觉得不真实,因而问他,“这刚几月,就回家啦?离着过年还有俩仨月那”。他看眼自己的女人,怯怯地说,“哪有干的完的活儿呦,家中娃儿小,他娘想他喽,就回喽”。
“那回去了,还出来吗”?我问,“当然”,他爽快作答,“等来年天暖和喽,就出来耍喽,去个大城市,成都啦、武汉啦、上海啦都可以喽”,一副挥斥方遒的万丈豪情。倒是他女人听不下去了,病怏怏地举起头来,瞥了他一眼说,“吹牛皮”。
终是将军县的后人,高谈阔论间也不忘了审时度势,快到上海南站时,就见风使舵地给他女人找到个座位,他自己也轮到坐在那个大白桶子的上面,骄傲地翘起了二郎腿。
三、
车到上海时,却下了不少人,那些空出的座位旋即被站在附近的人填满,当然新上来的也不少,有的手里骄傲地挥舞着属于他们的座位号交涉,于是原本站着的,不得不老大不情愿地再站起来。我对面的座位,就经历了如此一番的交涉,新接手它的是一位抱着个小孙女的应不算老的婆婆。
她的那个小孙女,也就一岁多的样子,很安静,有着一双贼溜大的眼睛,伸着脖子,认真地扫描周遭的每一张面孔。我不想与那双四处搜寻的眼睛再有什么瓜葛,因而忙不跌地低下头来看书,但似乎是便利的缘故,那双眼睛终还是落到了我的身上。
我的书依旧没能看进去,不经意间抬头,与那双等待的目光相遇。如此般期许的目光是让人不得不尽些回应的义务的,我笑着和她招呼,那双贼溜大的眼睛害羞地转到一边,趴在婆婆的肩头,但很快在婆婆的鼓励下又转了过来,看我的目光是否还在,我的目光果真还停留在原地,她高兴地在婆婆的腿上蹦跳。
婆婆给她剥开一个粽子,那是不同于我们北方四角型的小粽子,而是象枕头形状的长方的大粽子,里边的瓤也不是玉般的白,而是玛瑙样的棕红色。小姑娘抓起一把油光的黏米伸向我,看我笑着摇头,她便又高兴地蹦跳起来。
后来老人跟我说,她家住嘉兴,女儿女婿在上海,女儿辞了工作,照顾了一年多小孩子。但上海生活辛苦,女婿收入有限,女儿也不愿长久呆在家中,便又找了工作,而小外孙女只能由她带回了老家。
“好在,嘉兴离着上海并不远”,婆婆说这话时,怅然神伤。
小姑娘不需懂得这些怅惘,她不需懂得来到这个新奇的车厢里就是与妈妈爸爸的分别,她现在更乐此不疲的是,将一把黏米伸向我,看我笑着拒绝,而后她蹦跳着开心不已。
我是和那婆孙俩一起在嘉兴下的车,那时嘉兴的天色已经黯淡了下来。我帮她们提着行李到出站口,小姑娘的外公已在出站口的最前沿等候着她们。这点小忙,让老两口不知说了多少个感谢。
我和那个眼睛贼溜大的小姑娘招呼着道别时,她已经吃得满脸都是那种棕红色的黏米粒儿了。
四、
我在嘉兴站买了去海宁的火车票,是一个半小时后的车次。走出售票大厅,这时的嘉兴已然全黑了下来。我从来没想到与这个城市会有瓜葛,也不知以后是否还会历经于此,但既然有了这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我想试着去走进这个城市。
那种顾及时间的探寻,也只能算是浅尝辄止的徘徊而已,因而日后想想倒也没记下什么。只记得路过了一个小吃店,进去,在那家店的玻璃柜台里,看到了那种如婆婆给小外孙包的一般模样的粽子,它让我想起了那张满是黏米粒儿的小脸,也是满是快乐的小脸。
坐在热闹小店的一隅,去孤独地品尝那油润饱满的,略带些咸,也略带些甜的味道时,一丝感伤如窗外的夜色般莫名地袭上心头。
那火车上遇到的小姑娘,现在还好吗?她应该在这个城市离我或远或近的地方,这时间里她是否想起了她已远离的妈妈爸爸?这个城市的啼哭声或许就是她的啼哭声。
那对明早才能到达兴国的夫妻又怎样了?他们已离开了这座城市,在夜色中飞奔,也不知这样一个夜晚可否能有一个座位容他们小睡?但明早他们就能回到自己的家中,见到双亲和小孩子。而才上幼儿园的同同,就在那个飞奔相反方向的夜色里,我想他了。
我给家里打去了电话,是同同接的,在妈妈一板一眼的指导下小大人般地提问回答。他问我吃饭了吗?我说,在嘉兴吃粽子呢。他说,吃粽子要多蘸白糖,我说这里的粽子不蘸糖。他问我,要去哪里,我说,明天要去钱塘江看大潮。他说,他想我了,我说,我也是。
他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我说,再过两天吧,等手头的事情都处理完了......明天,明天就买票,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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