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篇读到阿Q想投靠洋先生的队伍,成为一名真正的革命党。但,人家才不稀罕,看不上他。
“什么?”
“我……”
“出去!”
“我要投……”
“滚出去!”洋先生扬起哭丧棒来了。
赵白眼和闲人们便都吆喝道:“先生叫你滚出去,你还不听么!”
阿Q将手向头上一遮,不自觉的逃出门外;洋先生倒也没有追。他快跑了六十多步,这才慢慢的走,于是心里便涌起了忧愁:洋先生不准他革命,他再没有别的路;从此决不能望有白盔白甲的人来叫他,他所有的抱负,志向,希望,前程,全被一笔勾销了。至于闲人们传扬开去,给小D王胡等辈笑话,倒是还在其次的事。
这下阿Q记下仇了,但还是没什么办法对抗。很快事情迎来转机——赵府被革命党人抄了。虽说解气,可是这事儿还是和自己没什么关系,又没什么好处捞。那不行,他想好了,要去告发洋先生一派,把他们抓起来杀头。瞧,这个阿Q对于革命的理解不过如此,就是打着这张大旗,想干嘛干嘛,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而已。但他真是想错了。
还没来得及去告状,他就被抓去见官。理由只有一条:他是革命党,而革命党抄了赵府,所以要追究。堂上,人家不让跪,只让他交代。但他跪了,又交代不了。这里写得极妙,跪——是奴才相,是身份的自我认定;不交代——是实在没有可说的,人家根本没收他,你让他说啥!
但是,大家都不这么想。未庄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他阿Q是革命党,天天把造反挂在嘴上的人,更何况自从他做了革命党后也从大家身上捞了不少现成的便宜。这都是实打实的证据。自然“不是也是”。其他人抓不到,案要破,气得出,那咋整?——只有给他指条死路。
于是,史上最经典的阿Q画圈便悲剧上演了:
大堂的情形都照旧。上面仍然坐着光头的老头子,阿Q也仍然下了跪。
老头子和气的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说么?”
阿Q一想,没有话,便回答说,“没有。”
于是一个长衫人物拿了一张纸,并一支笔送到阿Q的面前,要将笔塞在他手里。阿Q这时很吃惊,几乎“魂飞魄散”了:因为他的手和笔相关,这回是初次。他正不知怎样拿;那人却又指着一处地方教他画花押。
“我……我……不认得字。”阿Q一把抓住了笔,惶恐而且惭愧的说。
阿Q并不知道自己签下的是死状。
“那么,便宜你,画一个圆圈!”
阿Q要画圆圈了,那手捏着笔却只是抖。于是那人替他将纸铺在地上,阿Q伏下去,使尽了平生的力画圆圈。他生怕被人笑话,立志要画得圆,但这可恶的笔不但很沉重,并且不听话,刚刚一抖一抖的几乎要合缝,却又向外一耸,画成瓜子模样了。
阿Q正羞愧自己画得不圆,那人却不计较,早已掣了纸笔去,许多人又将他第二次抓进栅栏门。
他第二次进了栅栏,倒也并不十分懊恼。他以为人生天地之间,大约本来有时要抓进抓出,有时要在纸上画圆圈的,唯有圈而不圆,却是他“行状”上的一个污点。但不多时也就释然了,他想:孙子才画得很圆的圆圈呢。于是他睡着了。
他可能是用尽平生对圆圈的认知才认认真真画出来的。就这一个圈,厉害了!那会儿子就可以杀人了。
再上堂时,他还是跪着,不同的是给他穿了件不同的衣服,被押上车时才差不多懂自己是去被杀的。但一切又能怎样?瞧着看热闹的人群,他释然了,省悟了,脑袋里乱,但竟然说出句“二十年后又是一个……”是一个什么?还不过是个聊到阿Q罢了。
到这里。先生写了他堂上的三次下跪,逐次递进,将阿Q无法站直的身形彻底压下去了。又让看他行刑的人群不断发出喝彩,更是将时代的悲哀和这个小人物的悲哀无限放大。最后这几段写得极好,像是阿Q的一辈子以蒙太奇的方式放映出来,只给他留下一道残影:
这刹那中,他的思想又仿佛旋风似的在脑里一回旋了。四年之前,他曾在山脚下遇见一只饿狼,永是不近不远的跟定他,要吃他的肉。他那时吓得几乎要死,幸而手里有一柄斫柴刀,才得仗这壮了胆,支持到未庄;可是永远记得那狼眼睛,又凶又怯,闪闪的像两颗鬼火,似乎远远的来穿透了他的皮肉。而这回他又看见从来没有见过的更可怕的眼睛了,又钝又锋利,不但已经咀嚼了他的话,并且还要咀嚼他皮肉以外的东西,永是不远不近的跟他走。
这些眼睛们似乎连成一气,已经在那里咬他的灵魂。
“救命,……”
然而阿Q没有说。他早就两眼发黑,耳朵里嗡的一声,觉得全身仿佛微尘似的迸散了……
就此,世上再无阿Q。那个泼皮无赖盲流嘴贱恃强凌弱的人消失了,那个制造出精神胜利法的阿Q消失了,他不过是鲁迅先生笔下的想活下去的众多平凡人物中的一个,的确很用力地活过了。
但是,那些曾与阿Q共同生活的人却显示出极度的麻木,前来送行的人密密麻麻,却根本没人真正关心他的死活。原文写得现实又扎心:
至于舆论,在未庄是无异议,自然都说阿Q坏,被枪毙便是他的坏的证据;不坏又何至于被枪毙呢?而城里的舆论却不佳,他们多半不满足,以为枪毙并无杀头这般好看;而且那是怎样的一个可笑的死囚呵,游了那么久的街,竟没有唱一句戏:他们白跟一趟了。
他的行状不会在任何正式记录中出现,却永远活在了先生的文字中。
致敬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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