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一
轻音乐,前行,火车严丝合缝着它的轨,我在回家的路上。
同桌,我有一种恐惧,回家的恐惧,越来越怕,三进三出火车站,最后横下一条心,还是回家看看吧,同桌,我们如此渴望家,渴望家的温暖,其实我们内心没有家,一直走在寻找家的路上。
在火车摇摇晃晃中,我故意找点事出来思考,记录下点什么,其实都不必,我想,我应该什么都不想,倒头睡一觉,然后醒来,吃早饭,以后找个人嫁了,生孩子,过日子,让我妈当上姥姥,过世俗意义的幸福。
同桌,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小事呢,衣服上溅上水点,竟然会成为一对情侣半钟头的话题,你怪我,我怪你地拉大锯,我真的不明白,不就是一个水点儿吗,是个油点儿又怎样,就算是个大窟窿,大不了把衣服扔了,裸着!
我是嫉妒了吧,羡慕了吧,生活没有大事了吧,都是些芝麻豆丁小事了吧。
三五个老男孩,会为了半根黄瓜让来让去,吃的嘴都冒着绿。
从他们的欢乐中,我想我们有不一样的人生吗?为什么我的生活是这样,哪个环节出问题了?我讨厌别人说“一定会好的”!我讨厌死这句话了,为什么要好呢,好是个什么东西,好简直就不是个东西,都是虚妄,别指望!做你认为该做的事,全身心的投入进去,投入再投入,生命就交给生命吧,命运也就是命运了吧,认真,认认真真做事,永远是对的,我不再逃避!!我渴望自由,但是现在我竟然怕了孤独。
一夜的火车,天蒙蒙亮,火车进站了,那一刻多么害怕下车,我怕火车开门瞬间的冷!
天边还有几颗星,一大波人,佝偻着身子取暖,喘着粗气,大一包,小一包,从火车往外涌。
我发现父亲突然变老,还是去年的年夜饭的前一天,父亲火车站接我,父亲的矮个子被人群掩盖了,远远的,他踮着脚尖,慌张,不知所措,不知该望向哪,棉袄扣子都掉没了,一扇压着另一扇,父亲显然不能在人群里发现我,我走到跟前,父亲还在左顾右盼。
下了火车坐公交去汽车站,然后坐两个小时的班车回家。
班车破旧,但满满的暖,用力贴近阳光,瞟着窗外的深秋,是斑驳的影儿,颠簸在稀疏的小路上,不咸不淡的心情,音符跳动的不紧不慢,是恰到好处的好。
村头一棵老树,上面是直愣愣的冲天叉,热烈张扬,下面垂着柳,夸张地伸展着下垂,树下开着不伦不类的花,颜色粗糙而杂乱,这是一棵古树,被一种自认为的能力支配着,守着我们这座群山包围的小村落。
班车一进村口,我就看到了哑巴的媳妇——傻子。
她是傻子,也叫傻子,她没名没性,买来给哑巴当媳妇时就做绝育了。她整天坐在村头,跟过往的人群打招呼,印象里满嘴只有两颗门牙,寸头,斜视。
令我奇怪的是,她知道我的名字,据说她只知道我的名字,其他人,男的她就喊大叔,要是女的她就叫大婶儿。只有我一回家,她就夸张的大喊,大头回来啦。我就向她笑一笑,她就漏出两颗门牙。
哑巴在套着骡子车,准备去地里干活。
哑巴非常精明,村里人都这么说,他要是会说话,一定是个小诸葛儿。身材高大,结实。他穿着黄色大衣,杏黄色,刀尖儿一样 艳的生楞楞地刺眼。
哑巴最得意的就是那匹枣红色大骡子,栓了八个大铃铛,非常之威风,只要哑巴驾上骡子车,全村人都得溜着墙根走,骡子尥着蹶子跑,哑巴坐在车辕板上,甩着红缨长鞭,杏黄色枣红色,在一阵稀里哗啦中,就飞出了村子。
哑巴的鞭子抽开了晨雾,骡子的铃铛震起了东方红。
每次我都感慨,我最喜欢的小王子就驯服了一只狐狸,就思念一朵玫瑰花,遗落在一片沙漠里。
哑巴不就是小王子吗?就驯服了一匹骡子,就思念着他的傻子,遗落在世界的一个角落里。
我到家快中午了,爸妈割地还没回来,我在墙窟窿掏出家钥匙,开门进屋,冷清,没有吃的!我给爸妈买的牛肉干,拿出来,吃了一块,就去做饭了,秋天家里最忙,怕起风刮掉庄稼粒子。起早贪黑,要不是我今天回来,估计爸妈中午就不下山了。
同桌,我做好饭,等爸妈回来,给你写了好多,已经一点了,还没回来,同桌,我突然感觉得冷,家里的冷,一种无处安放的冷。
他们用最原始的方式重复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们什么都缺,但他们什么都不需要,他们什么都不懂,但他们什么都不怕,他们活着艰辛,却不拒绝苦难,他们的世界里没有价值和意义这些矫情的词儿。
父亲说,人活着就得干活,人死了才能歇着,他们也会孩子一样斤斤计较,但在大是大非面前却惊人地从容和理所应当。
我们村子最近非自然死亡的人让人担心,心肌梗去世的,村里人就说是累死的,前几天村东头羊倌去世,村里人有的说,儿媳妇不孝顺虐待死的。这里的死亡格外引人议论,格外多地能获取同情。
村子里的大老张心脏病做支架,父亲二话没说,拿出一万给他看病。
我问父亲,他家那么穷,这钱还不上,我妈你俩这一年不是白忙活,父亲只说,这钱是看病的,是救命的,还不上也没法。
大老张说,别听医生胡说八道,三根血管,有一根堵了怕啥,不是还有两根通着呢吗?动不动就支架,支架,支他姥姥个腿儿,再说,有命活就有命死。
大老张是我们村子四大铁人之一,他家包的地最多,也是附近金矿上的矿工,只要一得空就去矿上搬石头,有一次下井,差点被一车滚石把命卷了去,给两个儿子买了楼房,娶了媳妇。
平时一分钱都攥出汗的父亲,他真的用行动告诉我,人应该在关键时刻要怎样,他们不懂道理,不讲道理,也没道理,他们活着踏实,老实,实打实,尽管超负荷的体力劳动让他们经常失眠,这疼那疼,身体上的苦难不会遮住一个人作为一个人的真正意义,我没有热泪可以盈眶,我只是震惊,我突然发现若有若无的趾高气昂和那种你们懂什么的姿态是多么的肤浅,我必须努力,十二分的努力,面对人生,不问意义,不想价值,不停地劳动,行动,存在。
同桌,我刚才看到一个小男孩我在门口的土堆扬土,扬一下,出奇地打量落下来的土,再扬一下又看看,满脑袋的土,他玩的忘乎所以,压根儿不理会喊他回家吃饭的奶奶,他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二
同桌,我在家里的小院,看云彩。
秋高气爽是什么意思?突然有点理解了。
头顶飘过一朵两朵儿的云,投着稍纵即逝的影儿,棉花糖一样展开,薄薄厚厚,深深浅浅,挂在目光触及的仰角处,软绵绵,同桌,我多想上去扯下一角,会藕断丝连吧,会拖沓成长长的一条线吧,那就就牢牢握住,看看这云会是怎样的挣脱。
同桌,曾经那么急切摆脱的农村,迫不及待离开,不顾一切长大后,才发现,曾今真是美得咋舌,那时候,再也回不去的时候,漫山遍野的蓝色鸽子花,美美的,信手就是一大把,那是一束童年的记忆,那么漫不经心,那么随心所欲,那么胡乱的,无厘头的一朵朵,一片片,一天天的装扮着我的春夏秋冬,我的四节,我的长大,我的忘乎所以的笑,我无理取闹的哭,我长大了,长大的还有我的梦想和远方,终于告别了,告别了鸽子花,告别了我熟视无睹的一切的曾经最美,我是如此期待远方。
父亲的只能靠手腕笨拙的灵活,把夹在筷子里的饭送到嘴里,胳膊的筋僵死了。多少金灿灿的稻谷在父亲熠熠生辉的镰刀的怀抱中熟睡,父亲的肩膀挑起过多少高高的谷堆,时间慢条斯里,父亲走在季节的后面,我走在父亲的后面,看着父亲的背影,日出日落,我把父亲看老了,感觉自己怎么还是没有长大。
嫂子结婚那年买了“家和万事兴”十字绣,历经两年,终于上了墙。
同桌,其实不管我们再怎么疯,再怎么自我,再怎么追自由,都不怕,也都不觉得过分,不觉得会怎样怎样,因为有一个捆绑着自己的家在那里。
甘心被捆绑,满满的都是爱,捆绑住的自己,才敢奢侈的不顾,才敢繁华落尽,才敢大言不惭,才说什么自由,自由是被捆绑的,我信了,有一天,就明白了,就懂了,就不再自私的只活自己,就不满世界找自由了,就在那里,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处,断肠人,我们还有一个家!
三
同桌,这里有家暴,两口子打仗人脑子都要打出狗脑子了。
你见过两口子是怎么教训孩子吗?关门打,老子数着一二三让孩子闭嘴不许哭,当妈的就在一边煽风点火,我知道这个妈比起爱自己的孩子,更怕孩子他爹。
同桌,我在北京租住的房子里,也经常听见楼道里传来打骂声。孩子的哭声被掩盖的死死的,只有使劲儿听,才能感觉到四目灼灼下,是一个刚刚有自我意识的孩子,同桌,孩子的世界在崩塌,这需要日后他需要做多少努力才能抹掉的卑微,他小小的人格被父母理所应当地践踏,他怎样释放这种不能恨的压抑,棒棍出孝子,知错就要改,挨打要立正。
来到这个世界,已经来了,来了是又不是孩子的错。
同桌,我看着孩子挨打,我突然明白,和我从小长大的玩伴儿,为什么一心只追异国他乡,他要寻找丢失的童年,一个生性敏感却被苦难喂大的孩子,心理是不健全的,付出高出几百倍的代价只为换取基本生存时,作为父母的孩子从小就有一种深深的罪恶感,他会不停地问自己,是不是我的错,他们给了我生命,我却不能拯救他们。
我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就会一个人偷偷流眼泪,悲伤那个时候就有了,那就做一个不惹父母生气,做一个懂事的孩子来赎罪吧,打压孩子的天性博得大人的夸赞,我们很小就会看脸色,一心只能盼着长大,摆脱环境,改变命运,可是最后发现,命运把自己逼上了绝路,我们继续重复着父辈为生计奔波。
我们有点气急败坏,我们连自己的命运都改变不了,我们怎么去改变父母的命运,又让父母失望了,他们年纪越来越大,我们的人生是这样的摇摆不定,父母催着结婚生孩子,可是我们是从孩子过来的,穷人可以生孩子,但是穷孩子长大了,就不能再生穷孩子了。
我过早明白了大人的世界,大人的礼仪,大人的分寸,大人的是是非非。
回家的途中,望着无边荒野的窗外,内心一个最强音,我有过年少,却没有过童年,我过早的一副大人的模样,只为博得大人们的喜爱和夸赞。
我天生的懂得了大人那一套,所以我才被夸,我穿过无数个黑洞,追忆我的天真和无理取闹的童年,竟然没留下一丝痕迹,我还那么小做在桌前和陌生的大人们,竟学着大人的礼节和做作,知道不能挑肉,不能翻菜,不能把胳膊伸的长长的够自己喜欢的菜,就算喜欢的菜再我跟前,我也不能多吃,我那时还那么小,小到不给糖吃就可以满地打滚的年纪,到别人家,守规矩,不能地上乱跳,不能炕上乱闹,不能,不能,不能,你不能,这样才是好孩子,这样才懂事,我真希望我那时是个坏孩子,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在乎。
还好,我毽子踢的好,我跳皮筋最厉害,我早恋,我有一个喜欢的人,我爱戏曲,我爱唱,我幻想,我渴望,不然,我会被打压致死,当时并不觉得,只是我坐在回家的班车上,望着远处,那些埋藏在消失的远处,我一遍又一遍搜索我的童年,却没有一张笑脸,不寒而栗……
心会疼,看着母亲手上伤疤,凸出的骨节夜里睡不着觉地疼。
母亲会说累,但从来不说这里美,生活在这样蓝天白云下的母亲,如果她发现了美,她还能继续忍受这种累吗?
在他们眼里,我们认为的美是多余的,我所有的认为都是多余的,在这个汗水掉在地上碎成八个瓣儿的被遗忘的角落里,不缺少美,只是他们从来不认为那是美。
是希望,是期待一场又一场雨,是为了躺在泥土里的嫩芽祈祷,是迷信,杀上一头母羊,庙里祭奠,许上一台戏给龙王唱,祈福,那是美吧。
四
同桌,我做了一个梦,我被被音乐包裹着,不断上升上升,最后音乐就像肥皂泡一样破了,我清醒了,梦不在了,我寻找零星碎片的遗失,找不到。
听着爸妈孩子一样的对话,想笑。
在院子里喊:镰刀呢?
母亲说,在三轮车上,你是从山上抓来的,啥都找不着?
父亲又问天气预报说今天几级风?
母亲说,我看天气预报上,画着木梳背儿,上面好像三个翅儿。
父亲又说,看这车轱辘包云,要起大风啊。
我说怎么不叫我,母亲说,想让你多睡一会,天亮了你再去地里。
我起来穿了母亲的衣服,匆匆吃了挂面。
看着母亲攥镰刀的手,肿的小馒头一样,点灯吃过早饭,就匆匆去地里了。
父亲开着三轮车,我浑身酸疼,车后面拴着骡子,跟着跑。
父亲开车就像挪石头一样,方向盘笨重,同桌,我乘过这么多交通工具,还是喜欢坐在父亲的三轮车上,父亲开车带劲儿,那么自豪,自从装上了电启动
一拧钥匙就腾腾着火,父亲总漏出羞涩而满意的笑,还不时地来着远近交替灯。
看着旁边不屑一顾的母亲,父亲呲牙呲牙地笑了。
傻子在村口蓬头垢面,脸上带着伤,一定是又偷着吃狗食被打了,她朝着我喊 大头回来啦,我从颠簸的车厢里大喊,回来啦……
她冲着我大笑,毫不保留地送出两颗门牙,在我看来那是嘴里仅有的两颗牙,其实并不是。
我也冲着她大笑,父亲在笑,母亲看着我冒冒失失,大大咧咧的一副不着调,也在笑,达达的马蹄,跟在三轮车的后面,昂首阔步,玉树临风,早成的太阳也在使劲往上窜,偷过朝霞,远处,渐变的红,庄稼,一片金黄,一片麦浪。
同桌,我突然感恩,我突然亢奋,总能在某个瞬间感到自己真实的存在,感到我是作为活生生的人,真实的存在,我的喜欢我的幽怨,我的逃离,我的向往,我的此一时彼一时的想法都是那么真真切切,尽管它矛盾,它不合乎逻辑,它矫情,它在那瞎喊口号,真的,同桌,我又看见李坤家的二小子,也就七八岁,两只手领着一个大袋子,压弯的小腿,用后脚跟一路小跑地到了羊圈,扔下袋子,夸张地喘着大气,一旁的爷爷,拍了拍他脑袋,好幸福。同桌,这不就是生活吗?
五
我小的时候对动物和植物是那么的热爱,同桌,我的怜悯和悲悯都是那个时候就有了吧。
我喜欢小兔,我给它们盖房子,我喜欢小狗,像孩子一样给她扎花儿,给她盖被子,不过那时候我偷偷把姐姐的衣服给狗狗穿,我还是舍不得让狗狗穿我的衣服,后来为什么冷漠的这般,我爱植物也是爱那种呈现在我眼前的美,我发现我不爱了,我除了爱虚荣我什么都不爱了。
我那时有那么多的相信,我相信把沙袋绑在腿上,每天练习负重行走,有朝一日我一定能飞檐走壁,电视上的轻工都是这么练出来的。我相信只要我认真养兔子,我给它们搭建好窝窝,它们会从始至终,白头到那么老那么老,永远在属于它们的小天地里幸福快乐的生活,我认为它们会高兴,它们的一天会充实,我想象的兔子世界和我们一样,晚上围着炉子暖烘烘的看电视,聊天,它们会儿孙满堂。
爱兔子,就像它们也爱我一样,我爱看它们吃草,卡尺卡尺的声音,真想从它嘴里夺过来自己嚼几口,嫩绿嫩绿的汁液,只有兔子才有的幸福,我嫉妒兔子,我真的很嫉妒,因为它们可以吃的那么随心所欲,它们不用写作业,不用去地里做农活,它们只是卡尺卡尺的吃草,晒太晚,聊天,打闹,追逐,生活,耳语。可是后来,后来,我看到了兔子的残忍,我竟然忽略了她要生宝宝,也没有给它送草,结果,她把自己生的兔宝宝全吃了,等我去看的时候,发现满地鲜血淋漓,小兔子的一条腿,两条腿,尾巴,七横八竖,我不能原谅兔妈妈,因为我不能原谅我自己,从那时,我讨厌了兔子。
晚饭过后,母亲总说,歇歇腿儿,说会话,一会再收拾碗筷。
同桌,你知道一片狼藉对家来说,是不可缺少的温馨。只有乱能给我柔软的感觉,整齐就会显得生硬,冰凉。我们就围着一片混乱,东一耙子西一扫帚地家长里短,说着正热乎,前院大婶儿来了。
哎呦,大姑娘又回来啦,有个丫头真好,干活累吧,拿镰刀不如摸麻将牌吧?扒开两个眼就是一天,快好好在外面吧,干啥都比种地强,都快累成老冤种了。一阵阴阳怪调。
不容我具体说哪天回来的,大婶儿在我眼前晃着肉包子一样的手,显得格外滑稽。
她有一个儿子今年大学毕业。
她问父亲:大哥,攒钱也好赞,你信不?像我们今年种一百亩地,怎么也能挣十万,这样五六年就攒一处楼房。
父亲一本正经地说:那你可得使劲儿攒啊,买上楼房到时候可得活着,活着住楼房。
大婶儿一阵公鸡掉进水里打着扑棱笑着说,真是瞪着眼给孩子买楼房,你看村东头大老张,给孩子买了80万的楼房,把老婆累的都上不去炕了,闹着要和他离婚呢,结果大老张还得了病。
母亲说,离啥婚,也就是老娘们儿嘴上痛快痛快,还不都是在给儿子挣。
大婶儿一挤眉一弄眼,压低了声音,好像在说一个只有她知道的秘密,听说要给儿子买车呢,车都看好了,三十多万,等今年收拾完秋,就去买车了。他媳妇一边干活一边哭。
同桌,我不能理解父母和孩子的关系,我不明白中国的父母和子女的关系,我更不明白中国农村父母和子女的关系。
他们永远不能彼此独立,他们总是想用他们的方式保护你,总用一种血浓于水的事实纠缠一生。
我最想听的一句话,就是哪天我爸会对我说,去吧,去过你想过的生活,伤心吧,难过吧,愤怒吧,彷徨吧,这些都是你要经历的,好坏不重要,重要的是不管好坏都要好好生活,要爱生活,爱自己。
同桌,哪个孩子愿意住在父母用命换来的楼房,我怎么劝他们少种地,因为身体真的很差了,父亲去年突然得了心脏病,心慌,胸闷,就要做支架了,后来奇迹般好了,堵塞的那根血管,从旁边又长出一个血管,是奇迹。
我问母亲,为啥从旁边能长出血管。
母亲说,憋着急了呗。
夜里,母亲说,听,这风。
父亲说迷迷糊糊说,放心,房盖刮不走。
母亲说,庄稼都刮掉粒子了,这么刮下去,明天就剩个杆儿。
父亲腾的一下,就坐起来了,割地去!
我也醒了,以为父亲开玩笑,凌晨两点。
父亲开始穿衣服,我还不相信要去割地,接着母亲也起来了,我一时不知所措,看着他们匆忙,慌张,神秘,我一个字都不敢说。就算割,能割多少,还能抢过风,老天爷不想让你收,谁也没办法。
如果这个时候能站在起风的山顶,看看阴云密布,狂风四起的村落,电灯一盏接着一盏地亮起来,最后灯火通明。
鸡叫声,狗叫声,猪叫声,沸腾了。
穿好衣服,门口摸起镰刀就往地里跑,那个阵势,谁都不说话,大家都默默地明白,是那样的慌乱,又是那样的按部就班。我倒吸着凉气。
我们从凌晨两点半,一直割到早晨八点,镰刀不听使唤了。
太阳出来的时候,风停了,同桌,你见过凌晨两点之后的群山吗?
只有那个时候,你才会相信世界可能真的有鬼 ,太阳下的一切和月亮下万物原来是那么的不同,树还是那棵树,月光下的它却变了模样,放弃作为树的姿态,猛虎豺狼般的带着怒吼,狂躁,挣脱深扎土地的根,夜里的它多么想离开它的土地,直指黑云压城的惨淡。
同桌,它们也不想久居土壤吧,它们也想借风寻找天空吧,它们换来太阳下无数的赞美和光环,月光下,终于坦露心扉,疯狂吧,挣脱这被千丝万缕捆绑的大地。
天地之间充斥着黑白灰,我们像鬼魂游荡在另一个世界,感知它的神秘,如果真有阴曹地府,一定就是我看到的这个样子。
只听见在一阵乱砍和厮杀中,听见母亲说,止痛片是不是失效了,怎么吃和没吃一样?
父亲说,是人失效了!
六
同桌,我在去北京的路上,这一路上有窗外,窗外有梦一样蓝的天,天上有云,云里有什么?
我在去北京的路上,这一路上有音乐,娓娓道来一段的《花》的故事。
我的心情是展开的,像铺地毯一样,画轴一样,舒舒缓缓的开了,随着音乐节奏,花儿呀花儿,静静地开吧,就在无人问津的幽谷,自怜还自照吧。
我又何必过多希望别人的生活,我怎么能强加我认为的生活于别人的身上,他们生活在一个月亮最美,星星最亮的地方,存在着的他们从来不知这存在的美,我的难过又是什么呢?是怜悯那里人的无知,还是可惜那里的星星不被欣赏,我的难过是多么的多余,我又是多么的多余。
那里的美本来就如同我一样是多余的,是不被需要的,只有生存,和生存关联的生老病死,他们到底是上帝的宠儿还是弃儿,或许他们每个人都是上帝吧?他们用生命实践着生命,终极目标只放在满足生存的最基本需要上,他们勇敢却不妄想,他们坚韧却不决绝,他们不懂生生不息,却像太阳一样日复一日,他们不感叹花开花落却跟随四季年复一年…
我坐上班车,又是挥手告别,我避开父母落在我身上的目光,我像往常一样,故意心不在焉…
同桌,我总觉得我又明白点什么,压不住的兴奋,我像期待未来一样期待远方,期待一场离别,之前我是多么的自私,不被审视的自由又是是多么的空泛,我却乐此不疲。
我不能自顾自的长大,变老,在自私之前我得先爱,狠狠的给予,我对他们是爱的,尽管我怀疑这爱里藏了多少悲悯…
谁能说清这为了生活的不得不呢?路过镇子,大红牌子上依旧写着——薛桂英商店,阳洋超市,鸿运来饭店,里面住着什么人?还是当年的他们吗?为什么多年来牌子依旧,字还是那些字,人或许还是那些人,路过的我还是我,我还是曾经路过的那个我吗?时间怠慢了路过的谁?岁月无情了谁的前前后后的遇上,这忍不住的眼泪,这哭泣为了感动谁?这笑,这灿若曾经的笑,又为了碰着谁?
不要为了离别的低落而责怪自己了,谁叫这是离别呢?
同桌,原谅我写作的时候经常忘了是在写给你看的,我只顾着写内心的感受了。
同桌,班车路过我们中学,我和它之间,一扇门,一道墙,冷冰冰,不寒而栗…
同桌,你一直说我极端,就算我极端,偏见,除了用大腹便便,才疏学浅,就找不到更合理的词形容这个腐败体系某些掌舵人。我们为青春挑灯夜读,无数个日日夜夜,可能早已上了贼船,到处都是腐朽的气息。
他们里的大多数人对自己的理论顶礼膜拜——只要足够迂腐,仅凭这股力量,再给他们一个支点,足够撬动一个铁饭碗,这是教育者终极目标——铁饭碗。哪懂得教育!每当想起语文老师,笔直一站,照本宣科,自鸣得意,不是我一个人的噩梦,是教育的噩梦!
同桌,我知道我片面,我偏激,当年选择回母校复读时,老师把我拒之门外体现了老师的公正严明,为集体,为社会,为文明,为和平,大道理一大堆在那摆着。
那扇大门把我挡在门外时,我就知道了,没有公平可言,虽然我一直不认为有钱就是王道,但是最起码能走一走旁门左道。
那个教导主任,一副肢端肥大症的表情,晃动着短粗矮胖的身躯,缓缓前行,显得肉重而道远。
他就是一个教育者的符号,一个丑恶的缩影,烙进我对这个社会的最初印象里。
那道门关上了,那个年纪的我,久立哭泣。
不是因为被拦在门外哭泣
不是因为逝去的童年
而是我从来没有叛逆过
我为性格的懦弱而惋惜
我作为我自己
而没有成为她真正成为的样子而哭
我当时想成为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
我为我的不知道哭
总之 我的眼泪不能说明痛苦
也能体现我当时十足的软弱
我选了本市最好的高中复读。
母亲把厚厚的一沓钱缝在我口袋里,我握着拳头暗暗发誓,那时我们都不知道为了什么,整天就是一心卧薪尝胆,就是没有任何前提地吃苦耐劳。
那个夏末秋初的午后一点半,向日葵在田野里争先恐后地仰望着太阳,稻子沉甸甸的头颅谦卑地垂向大地。稻草人张开双臂,把目光投向比远方更远的地方。
可麦田里的守望者呢?
同桌,麦田里还有守望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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