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十岁的时候,我爸爸在建筑工地上出了事故,去世了。那天我抱着两个饭盒去给他送饭,我像往常一样去我们约定好的秘密基地,可是来的人不是我黑黢黢的高大的父亲,而是我爸爸的那个拜把子兄弟“小白脸”,他满脸悲伤,拉着我走出来,向工地走到一半,他又停下来:“憨憨,你回家去,叫你妈妈来。”
我看见工地那边围着一群人,还有一红一蓝闪烁着的警车。我感觉这场景似曾相识,去年徐浩叔叔刚买来新跑车那天,全村人出去围观,徐浩叔叔带着徐宋、徐唐和我沿着村里唯一一条柏油马路兜风,我们三个都激动不已,我们在车里上跳下窜,从车后爬到车前,在各个车窗子里从各个角度跟大家挥手致意——不知道谁动了什么,车门突然开了——徐容掉了下去。随着一声惨烈的喊叫和刺耳的刹车声,有些什么事不能弥补的发生了。那天徐容被送到医院后再也没有回来,听说他还活着,但是也许再也不会醒来了。徐浩叔叔的跑车只开了一次,后来他卖了它,为了给儿子凑医药费。
我爸爸没有那么幸运,也许也可以说没有那么不幸,他是从三百米的高空坠落的,死前没有经过什么苦痛,死后也没有给家人带来任何负担,他生前活得坦坦荡荡,村里没有一个人会说我爸爸坏话,村长都没有我爸爸有话语权;他死后也走得干干净净,带走了妈妈给他织的帽子和围巾,留下了一笔抚慰金。
那天我是隐隐有些预感的,当“小白脸”叫我回去的时候,我是想说不的,但我只是把饭盆递给他:“这是我给爸爸带的饭。”
我看着他几乎要哭出来的表情,有点不忍心,我扭头跑了,他在后面叫我:“憨憨!”
那时候我真恨他,谁许他这么叫我?“憨憨”是爸爸给我起得小名,他说我刚生出来时候是个大胖小子,很憨很可爱。
“小白脸”是我给徐仲恺起的外号,我讨厌他至极,在我爸爸死之前我就不喜欢他,他是个知识分子,小时候不在村子里,但是读完大学之后就回来了,说是“为村里做贡献,回报村民”。但是不管他回来干什么的,都抢走了我爸爸的风头,我知道,他就是下一任村长的预备人选。原先村长来我家来得勤,“小白脸”回来之后村长再也没来我们家蹭过饭,我妈妈就知道做官这事是泡汤了,但爸爸毫不在意——他说徐仲恺是他的拜把子兄弟。
但爸爸不知道的是,他的拜把子兄弟在他去世一年后和他的女人在一起了,并且成了他儿子的后爸。
这是我更恨“小白脸”的原因。他们结婚那天我全天失踪了,我去了我爸爸的坟前,也许我一方面是感到孤独和害怕,另一方面也是想要看看我和“小白脸”在妈妈心中哪个重要。事实证明“小白脸”又一次赢了——那天是我第一次在外面过夜,还是在坟地里,第二天我被徐浩叔叔发现的时候,差点被冻死。
徐浩叔叔把我带回了他家,他家里那时候已经很清贫了,跟前几年的意气风发比简直是天上地下。我有些难过,为他,为徐容,为我自己。
他点了一支烟:“容子撑不过这周了。”
我心里一沉,没有说话。
“你愿不愿意陪我去看看他。”他吐了口烟圈,朝我笑笑,“宋子今天去市里参加比赛了。”
这事我知道,我和徐宋还是一个班里的同学,尽管自从出了车祸之后我们联系明显变少了,但毕竟在一个村,谁的风吹草动全村都能知道。
他的画画得好,从小就好。
我没有办法拒绝,而且我也无处可去,所以我就搭上了徐浩叔叔的摩托车,一路驶离村庄,越来越远。不知道为什么,那次我搂着徐浩叔叔的腰离开村子的时候,产生一种无比的孤寂感,我想象我和徐浩叔叔都是被世界抛弃的人,我们被一种比我的手臂更坚固的东西紧紧的捆绑在一起,挣脱不开,并且离自己梦想的东西越来越远。
后来我长大之后,多少次离开那个家,却再没有如此深入骨髓的感觉了。
那天我见到了徐容,我早就忘记了徐容原先的模样,但是却会永远记得那个病床上光着头、惨白着脸、全身插着管子的他。我拉着他的手,我叫了声徐容,然后就哭了。
我哭得那么难过,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把徐浩叔叔也吓到了。我是为徐容感到难过吗,也许,但我也是为了徐浩叔叔,也是为了自己,为了爸爸感到难过。
我从没有见过爸爸的尸体,但在我的脑海中,每次想到爸爸的尸体的时候,总会浮现徐容的样子,我觉得这样很对不住徐容,尽管他也去世很多很多年了。
尽管他已经去世很多年了,但是我心中还是充满了罪恶感,就像二战中幸存的人,他们认为自己是“最糟糕的人”——仅仅因为活下来了。我也有这样的感觉,我相信徐宋也有,这就是我们关系渐淡,渐成陌路的原因。
我知道“小白脸”也有罪恶感,对我,他总是尽最大能力满足,也许小时候会很反感这样的行为,但是长大了就知道自由有多重要。
“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这么多年我一直避免向自己提问,直到前一阵遇见了徐宋。我们就在地下阴暗的隧道,等着地铁。我们站在那里,没有人在我们身边。我们过了好一会儿才认出对方。我们微笑,然后哭泣。他问我,“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我记得徐容发丧那一天,我被妈妈锁在屋子里,所以我没见到他下棺的场面,后来听别人说那是我们村第一口那么小的棺材。那天我躺在床上,脑子里全是汽车里和病床上的两个徐容,他们交织交错,在我的脑子里不停翻滚着,我头痛欲裂。
我还记得徐容跟我说得最后一句话:
憨憨,我昨天看到你妈妈跟“小白脸”在一起呢。
我永远都恨“小白脸”。
人,最糟糕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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